在風裏飄揚的影子(三)
我以前並沒有與三毛面對面過,用"勇敢"來形容目前這個獨居的婦人還是不太合適的,因為勇敢畢竟有一份克服什麼事的勉強,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訪客面前稍稍露出一絲適度的哀愁,對觀察她的人來說,可能更會付出對她的好感和同情,聰明如三毛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罷了,她甚而一直微微地笑着。不知她有沒有想到過,她是完完全全的沒有一個親人,住在這個天之涯地之角的大西洋海島,而她的海灘更是荒涼如死,這樣的隱居對她仍然年輕的生命合適嗎?當我向她談起這件事來時,她很淡然地笑着:"太多的親情友情反而是負擔,這樣一個人住也是清靜,也是好的。"我再一次覺得三毛並不需要人群,繁華與寂寞在她已是一面兩體的事情了。聽她那麼說,笑笑地從容地說著,我的心裏倒是升上了一份滄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來。我問她寫作的事情,她嘆了口氣,第一次嘆了口氣,可是也不做什麼更明確的表示了。她好似不喜歡寫作,更不喜歡與人空談這些事。三毛文章中一再說她沒有念過什麼書,可是在她的書架上中國古典小說很多,其他不是文學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像不到的書籍,例如中藥、手工、航海,還有變魔術的,也有兒童圖書之類。我站着看她的書架,她也跟了過來,拉開一個暗屜,裏面用絨布襯着的不是什麼金銀首飾,而是大小約二十塊華麗無比的手繪彩石,那是她文中寫過的石頭,靜靜地躺在裏面。"不是被丟掉了嗎?"我驚訝地問。"這一陣又畫了幾塊,太累人了。也不算好。"不算好嗎?那簡直不是世上的東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經將它們關了起來。"我喜歡做手工,這一陣自己在給歌耶的三十三張素描配木框,當然我說的是複印的歌耶小畫。"她說著又指指另一間客廳的一個長形放花盆的架子:"那個木架是這次回來做的,完全用榫頭接合,不用釘子,以前荷西做,現在我做。對了,這間白色的客廳是荷西自己一手建出來的,我們喜歡做手工。"在說起這些的時候,她臉上發出一陣喜悅的光芒,甚而是驕傲的,這與她談寫作的神色完全不同,她顯得非常踏實。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這使我非常吃驚,因為整個午後都是極安靜的,我更沒有看到電話,三毛的電話放在廚房的一個柜子裏。她很活潑地在與人講西班牙文,掛了電話出來她很自然地說:"對不起,我要去山上打槍了。"我看看錶是下午六點多鐘,而加那利群島的夏天是近九點才落日透了的。"我出去跟朋友打槍。"她又說了一句。我遲遲地站了起來,終於問她次日有沒有空,可不可以請她吃一次飯。她很有禮地謝了我,說次日不做什麼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強她了。"請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兒有班車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館,不必坐計程車的。"三毛匆匆地去關窗,細心地鎖好門,開了車房,倒出她的車子。這些事她做得十分利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我坐進車子時看見一個黑色的長形槍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視着盒子,乾脆把它打了開來,裏面一把獵槍在她的手裏拼拼湊湊就裝好了,她含笑將槍放到後座去,我想再看看,她便交給了我。"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還在申請執照。""打什麼呢?"我問。"打曠野里的空罐頭,以後打飛靶,一步一步來。"她說。這時我突然厚顏地問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槍,她笑了起來,微微好笑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恐怕不行!""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細心的,怕拒絕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話。我看看坐在我身邊仰着頭穩穩開車的她,看看她穿着厚毛襪粗球鞋的樣子,再看看自己一身城裏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覺得文明的無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是誰,已沒有法子下定義了。"打槍不是開了車子去荒山,放幾槍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別人打過的空彈筒--你知道散彈槍殼用完還可以再裝的。這種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地又對我解釋。車子穿過高速公路她卻沒有停,她往我來的小城開去:"我們小城裏有好幾座老教堂,這個也許你會喜歡看看。"她突然又給我排了一個文化節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擱她的時間,便禮貌地推辭了一下。"不相干,那個聖約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三毛將車子停在寂靜的廣場上,她與我一同走進教堂,輕輕說:"你慢慢看,我有自己的事。"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時候,三毛扶着遠處最末一排的椅子邊跪了下來,仰着臉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穌,她一直在那兒長跪,直到看見我已經參觀完了才含笑站起來。她再將我開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地問她後天要做什麼,她說她要跟朋友們去山上走一天的路,跟着去打野兔呢。"當然,打獵只是一個藉口,真正重要的還是去荒野里長途地走,吸些新鮮空氣,采些草藥和野果,殺生是不會的。"她又說。我說我的假期還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見她一次,她笑說:"可惜我要走了,大後天去另外一個島給荷西去放花呢!"車子行過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們是那麼的乾旱而粗獷,幾乎看不見一棵大樹,而三毛卻甘心將自己一輩子埋在這個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對這片大地的喜悅和情感吧。車子終於停在一個站牌下,三毛下車來陪我等公車,那時太陽已西斜,原野的風暢快地刮過滿山枯死的芒草,是這樣的靜又這樣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風景啊!公車來了,三毛與我握握手,手勁很重、很真誠,相當的自信和踏實。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張望她,長長的公路上只有她一個人站着,背後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襯着一天的夕陽,她的白襯衫被風吹得飛了起來,有如一隻火中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