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為什麼要哭泣(二)
我去了之後,經歷了種種非常不愉快的事,最主要的是一直要不到薪水。有一次,我看到一張收據,是這家公司向其他的公司收每小時五千美金的工程費,而這個工作是我先生單獨做的,就是說他每一小時替公司賺取五千美金,而我們的薪水,大概是二千五百美金一個月,公司卻不付。當然我所說的價錢,在台灣或許會覺得每一小時五千美金,是不可思議的,可是奈及利亞,是一個石油國家,我的先生也是極專門的人才,所以這個公司的開價是可能的。這樣,在極不愉快的工作之下,我寫了一篇文章,那是還有保留的,因為全寫的話,也許讀者可能認為我在誇張。結果我們還是在那裏住了八個月,拿到了大概三個月的薪水,最後失敗地離開了。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的題目,想不出來。那個時候是五月,突然想到五月的時候應該是繁花似錦的時候,於是就把它叫做《五月花》。我知道台灣有一個酒家也叫"五月花",但是我並不忌諱,我的對象也是台灣的讀者。可是我當時想到五月花的時候,也有此種感覺,覺得我們在那裏做事的時候,好像在出賣我們自己的身體,也在出賣自己的靈魂一樣。所以這是一種潛意識的,為什麼一個這麼不愉快的回憶,取了一個這樣美麗的名字,叫做《五月花》呢?我在我的文章里輕描淡寫地提到一句,如果讀者不仔細看它,就會忘記--是我先生工作了十幾個小時回來,手指幾乎斷掉,躺在床上,根本沒話說就睡著了,睡着的時候,我的文章就對他說了一句話,說:"你睡吧!因為在夢裏沒有嗚咽,也只有在夢裏才能看見五月的繁花。"就是這幾句,因為這是和題材完全相反的。為什麼稱《五月花》?因為我們本來追求的是五月的繁花,而我們沒有得到,這是我取的所有題目中最奇怪的一次。一件相反的事情,給它這樣的一個名字,可是,以後我的讀者和我談起來了,我發覺他們對於這篇文章印象很深,題目記得很牢,我再問他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把它叫做《五月花》嗎?他說的對呀!因為你沒有看見五月的花嘛!最後一年,我們離開了沙漠,我們卷進了一個政治的波浪,敘述西屬撒哈拉要被摩洛哥和南部的毛里塔尼亞瓜分掉。這件事情在國際法庭海牙,打了很久的官司,最後,海牙國際法庭的決定是由當地的撒哈拉人自己決定他們的前途。就在這天宣佈的時候,摩洛哥的國王哈桑,開始了和平進軍。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為我住的地方,離摩洛哥的邊境,只有四十公里,我們這邊的西班牙政府,好像不知道民心一樣,每天就把摩洛哥,它如何組隊,如何往撒哈拉走過來的紀錄片,放到我們這邊的電視新聞來給我們看,我們看后真嚇死了。而且,因為他們是載歌載舞而來,那種感覺比他們拿着槍刀還要可怕,國王走在前面,然後後面的人在打鼓,在後面的軍隊(民眾)就跳舞,沿着大道在跳,這時我就想到古時候,我們的所謂"四面楚歌",那真是我一生當中的非常可怕的經歷。你的敵人來了,可是他是唱着、跳着來的。在那時候,哈桑國王說他二十三號的時候要拿下西屬撒哈拉,他是十七號開始進軍的,這哈桑很懂心理學,他不說我要拿下西屬撒哈拉,他說:"我二十三號要來和你們一起喝茶。"我被這句話幾乎嚇死,在這樣的一個大動亂的時候,當地有游擊隊,有西班牙的磷礦公司,大概有兩千個員工,有婦女,有學校,有西班牙的軍隊和警察,這麼多不同樣的人,他們在這最後的一刻,有什麼樣的反應?我想到這一點,觀察了一下,想把它寫出來,但是,如像報道文學那樣寫的話,沒有一個主角,這件事情就沒有一個穿針引線的人物。於是我就把一個特別的事情拿出來,就是當時游擊隊的領袖名叫巴西里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太太沙伊達是一個醫院的護士,拿他們兩個人的一場生死,作為整個小說的架構,而用後面的背景來引述發生的這些事情,那時我大約是撒哈拉最後離開的四個外籍女人之一。這篇文章,寫成了中篇,我擬個題目,最先想到的題目不大好,叫做《撒哈拉最後的探戈》,後來,我先生說:"台灣有沒有演過《巴黎最後的探戈》這部電影呢?"我說聽說是禁演的,他說:"別人會不會想成這方面的呢?這個題目會不會被禁掉呢?"我說不會吧!大概不會吧!因為這探戈不是巴黎來的。這篇文章寫好了,一直想不出題目,後來改了很多種形式,最後還是想出來一個最簡單的--《哭泣的駱駝》。為什麼要哭泣?當時我的朋友沙伊達被強暴之後,再被她要求自己的先生的弟弟打死了,這是一個大時代的悲劇。取名《哭泣的駱駝》,是我四本書裏面最好的、最合適的,而且並沒有透露內容的一個題目。我自己一些文章的題目,差不多是說完了。現在再分析一下,就是我寫文章的時候,有的地方,例如說《天梯》是沒有透露文章內容的題目。另有一種就是與內容完全相反的名字,如《五月花》。還有一種就是移情作用,是一個悲劇,但悲劇那個人物並沒有哭泣,哭泣的卻是第三者--駱駝。再詳細說明一遍,有一種題目是直接性地用廣告俗語來說,"請買某某牌電視",這是直接式的。第二種,就是讓他猜你要賣什麼,這就是《天梯》。還有一種就是你請他買王先生的產品,但是你告訴他說:"在李先生對面有一種好東西賣。"你不提一句王先生,這就是《五月花》。我覺得做廣告和寫文章,有很密切的關係。在我十八歲的時候,也替台廣做過幾個月的廣告撰文,本田機車的廣告我做過幾個,可爾必思"初戀的滋味",是朋友們與我共同想出來的廣告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