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紅房子西餐館的家宴(1)
1989年十二月底的傍晚,有一家人,八個,相跟着走向紅房子西餐館。
白天下了些雨,是上海冬天慣常下的那種不大不小的凍雨,這種雨一下起來,連綿不絕,可以十幾天都不停。
而這1989年的冬天,凍雨一天又一天,耐心地將整個城市都澆透了,到處都是無盡的陰冷和潮濕。
下午五點鐘,天就開始晦暗下來。
到了傍晚,早早就黑了,滿天見不到一粒星星。
在長樂路,陝西路交界的街角,紅房子西餐館的門前,儘是在路燈下匆匆往家趕的人和車,行人們大多臉上帶着點厭煩和抵觸的樣子,手裏握着皺巴巴的濕傘,往家裏走。
陝西路上的行人路也很窄,除了法國梧桐佔了的位置,只有兩三個人可以擦肩而過。
行人們為了自己走得快,毫不在意自己撞到了別人的身體,拎包和別人牽在手裏的小孩。
小孩子告訴媽媽自己被那個人撞了臉,媽媽挑釁似地,衝著那人的背影尖聲教育自己的孩子:“下次遇到這種人,就一腳踢過去!
對這種人不要客氣”
而那個撞了孩子的人,仍然連頭都不回地走掉了。
所以,當這家人停在紅房子西餐館門口的時候,行人路被他們擋住,於是,不停的有人粗魯地撞着他們,或者擦着他們的身體穿過去,沖亂他們的隊伍,有人嘴裏不耐煩地埋怨他們擋住了路。
而他們沉默着,既不生氣,也不着急和退讓,還是按照自己原來的速度,各自魚貫而入。
因為知道紅房子西餐館的門廊小,所以先進去的人就往底樓的店堂里讓。
但是,他們並不象當時沒有規矩的客人那樣,自己在店堂里亂撞,而是等着跑堂的上來招呼。
他們也不象有的集合好一起來吃館子的人,彼此大聲招呼,發出興奮的聲音。
但是,他們中的一些人在進門的時候,還是象生客人那樣踉蹌了一下。
這紅房子西餐館,是從太平洋戰爭以前的汽車間改造過來的,不是正規的房子,所以,一進門就有兩級往下走的台階,只有常來這裏的熟客人才知道一進門就得下樓梯,才不至於跌跌撞撞。
他們還不能算是紅房子西餐館的熟客人。
但他們還是很安靜地進了門,最後進去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白髮蒼蒼,長着一張象多年緊鎖的門那樣塵封的臉。
他背過手去,把餐館兩扇對開的木門在自己身後輕輕帶上。
紅房子西餐館的門,雖然是那種歐洲小餐館式的鑲玻璃門,但還算厚實,一旦關上,站滿了人的門廊里突然一靜。
一股咖啡,番茄沙司,融化的奶酪和新鮮油炸食物的西餐館氣味便撲面而來。
那窄小溫暖的門廊里,還保留着過聖誕節時的飾物。
牆上貼着用紅絨紙剪出來的聖誕老人像,他又紅又胖的臉上,貼着用白色晴綸棉做的鬍子。
他的頭上,有一行老派英文花體字寫的“聖誕快樂。
那時,有些初通英文的人在心裏懷疑過,為什麼不說HappyChristmas,而說MerryChristmas。
早年在上海教會學校讀書的人大多數都寫這樣的英文字,更早的時候,紅房子西餐館的菜單也是這樣的字體。
簡妮站在爸爸旁邊,望着牆上的字。
對這樣的字體,她一點也不陌生。
爸爸也寫這種字體的英文。
簡妮七歲時,爸爸就開始教她英文了。
爸爸說,從前人們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對於簡妮來說,還要加上一個英文。
學好了英文,將來回上海一定有用。
他們用的是爺爺從上海給寄過來的《英文900句》,這個課本帶着一張綠色的塑料唱片,可以跟着唱片里的人讀課文,學習悠揚的英國口音。
那時,她家已經從沒有電的連部干打壘土房子,搬到了團部中學的宿舍。
與兵團的連部最大的不同,對簡妮來說,就是有電了,可以聽唱機了。
此刻,簡妮的心裏浮出了唱片里的聲音:“Howdoyoudo?Howdoyoudo?Gladtomeetyou,Gladtomeetyoutoo.”
meet和you中間用了連音,第二句的開頭,用的是第三聲,象用聲音在欠身。
常常,他們一家在簡妮不學英文的時候,也在唱機上放這張唱片,象聽音樂一樣。
在簡妮的印象里,春天常常刮著從戈壁上來的狂風,玻璃窗上飛沙走石,透過家裏的白色尼龍窗幔,能看到外面細長的白楊樹下,有人象駱駝那樣頂着風慢慢走過去,大多數人都穿着軍隊那樣的綠色制服,但他們不是軍人,而是建設兵團的人。
爸爸向簡妮保證過,總有一天,簡妮也會象姐姐范妮那樣被他們設法送出新疆,永遠不回來。
那時,爸爸在所有的傢具上都貼上寫着英文名稱的小紙片,他說,當年他和郎尼叔叔學英文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小時候,他和郎尼叔叔的英文老師原先是個在上海住的荷蘭人,後來,朗尼叔叔的老師是個留學英國的上海人。
爸爸寫的花體字,就是跟那個荷蘭人學的。
只是他寫得不如牆上的那麼花哨。
爸爸是阿克蘇的團部中學的英文老師,還兼做音樂和美術老師。
他在中學裏算得上是個倜儻的人,但到了上海以後,他一下子就顯出了蒼老和局促,還有一股走南闖北的潑辣氣。
如今,簡妮想像不出爸爸年輕的時候,將頭髮用吹風吹出一個飛機頭,穿着有銅拷鈕的小包褲,那還是奶奶沒有失蹤以前從香港寄回來的褲子。
在腋下夾着一張比利翁樂隊的舞曲唱片,在上海招搖過市,是什麼樣子。
那時候,象爸爸這樣因為家庭成分問題,高中畢業后無法考上大學的孩子,喜歡將自己打扮成這種上海小阿飛的樣子,悄悄混在一起跳舞。
爸爸和媽媽就是在這種所謂的“黑燈舞會”
上認識的。
爸爸曾經學過當時媽媽走路的樣子,她將手肘卡在身體的兩側,邁着妖嬈急促的小步子,象四十年代美國電影裏的女人那樣搖晃身體。
爸爸學得那樣煞有介事,將媽媽和簡妮笑倒在新疆家裏自製的沙發上。
那隻沙發,是爸爸用兩口伙房燒漏了的大鐵鍋和舊海綿做成的。
是當時整個阿克蘇地區最時髦的沙發。
就是在這張沙發上,簡妮記住了“SofaChair”
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