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塞外第一驛
陰姓少年見此情形,忙搶步攔在楊凌身前,笑嘻嘻地沖年輕差人拱手說道:“關大哥有所不知,日間巡官老爺帶人一進駐驛站,驛長就派小的去尋小崽子啦,還是由我帶小崽子去當面向驛長回話吧。”
“既是如此,小全子,你就隨我同去吧。”被稱為關大哥的年輕差人伸手推開小全子,把楊凌拉到自己身邊,一面帶着楊凌往院裏走去,一面還沒忘了回過頭敲打小全子兩句,“我怎麼聽人說起,你日間是騎驛馬去尋小崽子的,怎麼天到這般時分,才帶他回到驛站哪?再者,你隨了陰驛長的姓,是他的義子,論輩份應叫我叔的,記住了?”
小全子諾諾連聲,卻終不肯改口稱呼姓關的年輕差人為叔。
楊凌臨走進驛站大門前,還沒忘了回頭吩咐那條牧羊犬一句:“不用跟着我了,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吧。”
楊凌隨“關大哥”走進飛狐驛,才發現這是一座多進的院落:院子裏點着幾十盞長明燈,把個十分寬敞的院落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燈光搖曳下,不時有古代裝束的男子進進出出,來往走動,一片忙碌的景象。
楊凌還留意到,頭進院落被居中通往第二進院落的一條通道分為東西兩半:東側面南背北是一排房間,來往走動的人們大多集中於這一側,而院子的西側則是一溜馬廄,隱約可見馬廄中栓着幾匹驛馬。
議事廳設在第二進院落居中的位置,也就是說,從驛站正門往裏走,徑直走到頭,便是議事廳,而從第二進院落進入第三進院落,便須改走議事廳東西兩側的兩座偏門了。
“關大哥”帶着楊凌穿過頭道院門時,險些和迎面走來的一人撞個滿懷,兩人都嚇了一跳,待來人停下腳步,藉著燈光看清了跟在“關大哥”身後的是楊凌時,疾走兩步,一把把楊凌拉在一邊,關切地問他道:“小崽子,我正要到前面去尋你呢,你這一整天跑到哪裏放羊了?叫你娘守在我那裏好等!”
楊凌見來人是一位年約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面目和善,一隻手裏拎着一個木製托盤,當他走近自己時,撲面而來的是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陣陣熟悉的氣息。
這人定是驛站中的廚子。楊凌穿越前常到母親開的麵館幫忙,雖不識得來人,卻對他身上的氣息並不陌生。
“是老蔣啊。”正當楊凌不知怎麼答話時,“關大哥”也認出了對方,適時地接過話茬,問來人道,“這是才送飯到議事廳嗎?”
“可不是嘛。陰驛長陪着從并州來的巡官老爺在議事廳內候到了天黑,仍沒等到小崽子回來,這不,吩咐我做了些飯食,剛送過去。”老蔣鬆開楊凌,轉身答道。
“回伙房告訴婁大娘一聲,他兒子回來了,叫她早早回家歇息去吧。”“關大哥”喊過楊凌,沖老蔣說了一句,繼續向議事廳走去。
議事廳門外左右兩邊各站着一名佩刀的軍士,“關大哥”沖他倆微微點頭示意,站在門外抱拳沖議事廳內朗聲說道:“稟尊上,驛吏關躍已將小崽子帶到,聽候尊上傳見。”
稍頃,就聽議事廳內有人吩咐道:“帶他進來吧。”
跟在關躍、楊凌身後的陰全也要跟着兩人走進議事廳,卻被關躍指示兩名軍士擋在了門外,只得站在門外心中暗罵關躍說話不算數。
楊凌跟着關躍一走進議事廳,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羊湯的香味兒,肚子裏登時嘰哩咕嚕地響成了一團。
“請尊上面訊小崽子吧,職下先行告退了。”楊凌正為自己不爭氣的肚子感到羞愧不已時,卻見陪坐於下首的一人已站起身,向房內居中而坐的另一人提出告退了。
因根據議事廳內兩人所坐的位子不難猜測出此人就是陰全的乾爹,羊群事件的主角——飛狐驛長陰行功,楊凌漲紅着臉,不禁多看了他兩眼:見他不到二十七、八歲的年紀,中等偏瘦的身材,略顯冗長的臉盤上五官生得倒也端正,只是眉宇間自帶着股陰鬱的氣質,不免令人望而生畏。
“哎,行功陪我用罷飯再去忙你的公務也不遲嘛,請坐。”居中而坐的是一位身着緋紅色官袍的胖子,笑着沖主動提出迴避的飛狐驛長陰行功擺了擺手,示意他回到座位上坐下,正眼也不瞧走進來的關躍和楊凌一眼,只同陰行功繼續聊着方才的話題,“如你方才所說,飛狐驛既為塞外第一驛,北臨突厥,東接契丹、高麗,擔負著向并州乃至長安傳遞迴塞外異族動向的重任,且驛中又駐紮有一營的府軍,那就無怪乎晉王殿下對飛狐驛格外看重,當年親口允准飛狐驛每天宰烹兩隻肥羊來犒賞兄弟們了。嗯嗯,你這裏的羊湯果然名不虛傳,味道就是比別處煮的醇厚些,待我回到并州稟明了漢王,定請殿下親臨飛狐驛品嘗一碗這羊湯。”
陰行功也對奉命走進議事廳的關躍、楊凌兩人視若無睹,賠笑向黃巡官解釋道:“回稟尊上,當年雖蒙晉王殿下開恩,允准本驛每日消耗兩隻肥羊改善驛中上下執役人等的伙食,可恁多年來,職下也在驛中立下了一條規矩:羊肉只能用來供給來驛中居住、公幹的朝廷官吏享用,本驛上自驛長、驛吏,下至每一名驛卒、驛隸,每天都喝羊湯、吃干餅,不得沾一粒肉末。今日向尊上稟報驛中事務,錯過了時辰,只能用羊湯來款待尊上,尚請尊上不要介意。”
“本官隨漢王殿下出京鎮守幽並不久,蒙殿下信任,委以巡視河北道治下三十七座館驛之職,認真論說起來,咱們也算得是自己人了,行功不必如此見外。”黃巡官用眼角的餘光睨着關躍、楊凌二人,笑着答道。
楊凌穿越前大學學的是市場營銷專業,自十六歲時起又常常到自家所開的麵館中跑堂幫忙,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聽話辯音,他看黃巡官說話的同時,目光不住地瞟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關躍,不由得心中一動,暗自想道:方才從進驛站大門前關躍對陰全不太友好的態度中自己已察覺出了他二人必是走在兩股道上的人,莫非這位胖巡官也明知關躍和陰驛長不和,有意向關躍和自己暗示什麼嗎?
由於陰行功面朝黃巡官坐着,楊凌瞧不清他聽了黃巡官這番話,臉上做何表情,只見他三口兩口喝光了碗中的羊湯,再次起身向黃巡官告退道:“今日還未從元尼那山傳回長孫總管出使突厥的最新動向,職下想帶人出驛去迎迎傳送驛報的專差,請恕職下難以在此奉陪了。”
“哦,既然昨日接到驛報,長孫總管業已獲准陪同都藍可汗夫婦抵達了元尼那山會昭高麗使臣,今日的驛報早晚都會送來的,行功不要急着走,就在此處陪本官一面問清那群羊的事情,一面靜候長孫總管派人送來最新的消息吧。”
出乎議事廳內所有人的意料,黃巡官竟然要身為羊群事件中受到稽查一方的陰行功陪同自己共同查案問案?楊凌瞧得清清楚楚,站在身前的關躍身體止不住地微微抖動起來。
聽黃巡官提到了羊群事件,陰行功反倒不便堅持告退,離開議事廳了,他略一遲疑,就站在原地,拱手向黃巡官說道:“尊上既然提及了本驛每日購來宰烹的那群羊,職下不敢隱瞞,只能向尊上稟明其中實情了:那群羊實為突厥可賀敦名下養女三郎所有,職下所以從三郎手中購羊,全是為了以厚利誘使三郎私下售賣馬匹給朝廷,用以彌補朝廷軍中戰馬之不足,職下並沒從中謀取丁點兒私利。”
說到這兒,陰行功回頭盯了一眼關躍,又補充道:“從突厥人手中購得戰馬,補充軍用這件事,關驛吏事先也是知道的,尊上可向他問詢求證。”
由於事先得到了陰行功的義子陰全同樣的叮囑,楊凌幾乎可以肯定:陰行功此話有假,但究竟假在何處,他目前還無從得知。
同時,從陰行功的話中,楊凌還意外地得知了一個消息:三郎不但是突厥人,而且還是個女的!
“年輕人想為朝廷多出力報效,固然是一件好事,可是也得量力而行,按規矩辦事不是?譬如補充戰馬這樣的事,就理應由行台兵部,而不是由飛狐驛操辦的吧。”黃巡官呵呵笑着,目光來回在陰行功、關躍二人身上掃視着,語帶雙關地說道。
“稟尊上,當年職下正是受時任河北道行台尚書右僕射、分管行台兵部的張衡僕射之命操持從突厥購入戰馬一事的,後來張僕射跟隨晉王南調廣陵,奉旨撫綏江南,職下又曾向行台兵部薛世雄尚書稟報過此事,是經薛尚書允准了的。三郎答應私下出賣戰馬給職下也是近一兩年的事,一應購入戰馬所需花費概由行台兵部直接下拔至本驛代為辦理。”陰行功忙解釋道。
“從突厥購入戰馬補充軍需一事,待本官返回并州當面向薛尚書問詢后再做計較吧。”黃巡官說著,目光轉移至楊凌身上,問陰行功道,“羊群屬突厥人三郎所有,她為何要雇他來放羊啊?”
“稟尊上,兩年前職下向三郎提出從她那裏買羊供應驛中所需時,三郎就要職下為她在本驛中挑選一名羊倌替她放羊,依職下推料,三郎大約不欲使突厥人知道她和本驛之間的這樁生意,故而才如此的吧。”
“嗯,每天兩隻羊,兩年就是一千多隻,這確是樁不小的生意嘛。”黃巡官自言自語地嘟囔着,忽然盯着楊凌問道,“三郎雇你替她放羊,付你多少工錢?羊群平時也應由你帶回來看管,是嗎?”
楊凌下意識地望了陰行功一眼,搖了搖頭。
“什麼意思?”黃巡官立馬沉下了臉,追問道。
“沒,沒給過工錢……”楊凌猶豫着答道。
陰行功見狀,忙替楊凌解釋道:“兩年前,小崽子他娘托驛中伙房的老蔣為他在驛中謀一份差事,當時職下同他娘說定,就由他替三郎放羊,驛中包他的吃住,不再另付工錢……平日裏羊群由小崽子帶回驛站圈養,如遇風雪,偶爾也會留在三郎那裏過上一夜……”
關躍站在一旁,陰沉着臉重重“哼”了一聲。
楊凌也對陰行功如此急於替自己向黃巡官做出解釋的舉動表示不解,認為他這麼做無異於暴露了內心的不安,極有可能招致黃巡官對他更大的懷疑。
然而,出乎楊凌和關躍兩人意料之外的是,黃巡官竟似乎相信了陰行功的一番解釋,點了點頭,對陰行功說道:“隨本官同來的兩名典記已在清查飛狐驛的帳目,三兩天就會有結果的。行功,在此期間,小崽子就交由你來看管,不經本官允准,不許放他出驛站一步。”
黃巡官話音未落,關躍已跨前一步,沖陰行功請求道:“驛長,就把小崽子交給在下看管吧。”
陰行功微微皺了皺眉,說道:“這兩天長孫總管正隨突厥都藍可汗在元尼那山會晤高麗使節,可能隨時都會有發往長安、廣陵兩地的緊急驛報需要你親自傳送。小崽子本來就住在伙房,還是交給伙房的老蔣來監管,只要他不出驛站,也不必太拘着他。”
楊凌卻因黃巡官下令將自己軟禁在飛狐驛心中後悔不迭:出不了飛狐驛,豈不就意味着自己無法返回落鷹潭,尋找回家與母親團圓的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