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7)
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里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過去。
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腰裏,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邊緣。
綠色的郵差騎着自行車,複印在巡警身上,一溜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
什麼是假的?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
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擱在她家裏。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
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
在年下,一個穿着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着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並排站着,紙糊的人兒似的。
這一天午飯後,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着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
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
"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裏,看髒了衣服。"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櫃頂上就有一罐。
"便搬過一張茶几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兒你可別摔交,回頭我不了這干係!
"正說著,只見長安猛可里向後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個倒栽。
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囔囔罵著,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
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里瞥見七巧蓬着頭叉着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
"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後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了一交。
七巧只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
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佔我們的家產!
我看你這渾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着手兒教的!
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
"說著,把兒女們推推撞撞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着個丫頭走了。
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姜家的門。七巧回到起坐間裏,在榻上躺下了。
屋裏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帘。時而窗戶縫裏漏了風進來,帘子動了,方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除此只有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
長安吃了嚇,獃獃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七巧道:"你過來。"長安只道是要打,只是延挨着,搭訕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着的小紅格子法布襯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
"襯衫發出熱烘烘的毛氣。七巧卻不像要責打她的光景,只數落了一番,道:"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
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
"一陣風過,窗帘上的絨球與絨球之間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裏暖熱的黑暗給打上了一排小洞。
燈的火焰住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更深了一層。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
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裏,我可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後提防着些,你聽見了沒有?
"長安垂着頭道:"聽見了。"七巧的一隻腳有點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
僅僅是一剎那,她眼睛裏蠢動着一點溫柔的回憶。她記起了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
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裏塞了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她瞧着那雙腳,心裏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裏儘管答應着,我怎麼知道你心裏是明白還是糊塗?
你人也有這麼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裏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着你。
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嫌晚了,原怪我誤了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
"長安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旁邊的老媽子們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了,只怕將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
"七巧道:"沒有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兒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
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養得起!"當真替長安裹起腳來,痛得長安鬼哭神號的。
這時連姜家這樣守舊的人家,纏過腳的也都已經放了腳了,別說是沒纏過的,因此都拿長安的腳傳作笑話奇談。
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緻過去了,又經親戚們勸着,也就漸漸放鬆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復原狀了。
姜家大房三房裏的兒女都進了洋學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着,便也要送長白去投考。
長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裏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進學校要擱了他的功課,便不肯去。
七巧無奈,只得把長安送到滬范女中,託人說了情,插班進去。長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
住讀的學生洗換衣服,照例是送到學校里包着的洗衣作里去的。長安記不清自己的號碼,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種種零件,七巧便鬧着說要去找校長說話。
這一天放假回家,檢點了一下,又發現有一條褥單是丟了。七巧暴跳如雷,準備明天親自上學校去大興問罪之師。
長安着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的錢不當錢。
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麼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
"長安不敢作聲,卻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
她母親去鬧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校里去了。
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了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悄悄的走了。
走得乾淨。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半夜裏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試試,漆黑的,是下了雨么?
沒有雨點。她從枕頭邊摸出一隻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
猶疑地,LongLongAgo的細小的調子在龐大的夜裏裊裊漾開,不能讓人聽見了。
為了竭力按捺着,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如同嬰兒的哭泣。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
窗格子裏,月亮從雲里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星,模糊的狀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
長安又吹起口琴。"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