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4)
奚太太道:"董太太你有空的時候到耶穌堂去一趟試試看,聽他們講講就不氣了。隨便哪一個耶穌堂都行。這裏出去就有一個。"童太太點頭,問道:"蘇州金光寺有個悟圓老和尚,不知你可曉得?"奚太太搖搖頭。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過腰去,輕輕問:"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麼治脫頭髮的方子?我這頭髮,你看,前頭褪得這樣!"童太太熟練地答道:"用生薑片在頭皮上擦擦,靈得很的。"奚太太有訓練過的科學化的頭腦,當下又問:"隔多少時擦一擦呢?"童太太詫異地笑了。"隔多少時?想起來的時候末擦擦它好了。我說給你聽金光寺那和尚,靈真靈。他問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來火去的?'我說是的呀。他就說:'快快不要這樣。前世的冤孽,今世里你再同他過不去,來生你們原舊還而做夫妻,那時候你更苦了,那時候他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你,一個錢也沒有得給你!'難末我嚇死了!老和尚他說:'太太你信我這一句話!'我雙手合十,我說謝謝你師父,我雙手把你這句話捧回去!從此我當真,大氣也不呵他一口。從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難後來不怕了,堂子裏走走,女人一個一個弄回家來。難現在愈加惡了──放鬆得太早的緣故呀!"她嘆息。奚太太聽得不耐煩起來,間或答應著『唔……唔……"偶爾點個頭,漸漸頭也懶得點了,單點一點眼睫毛,小嘴突出來像鳥喙,有許多意見在那裏含苞欲放,想想又覺得沒得說頭,斷定了童太太是個老糊塗。輪到女僕領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鬧,龐先生厲聲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歡你!"女僕也諂媚地跟着醫生叫他:"先生喜歡你!呵,呵,呵,先生喜歡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請先生吃喜酒!"龐先生也笑了:"對了,將來時局平定,你結婚的時候,不請我吃酒我要動氣的呵!"童太太打聽幾點鐘了,着急起來,還是多付了兩百塊錢,拔號先看,看過了,把睡熟的小孫女兒抱了起來,身上蓋的短大衣還了奚太太,又道謝,並不覺得對方的冷淡。童太太站在當地,只穿着襯裏的黑華絲葛薄棉對襟襖,矮腳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圖裡古中國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鉤子上的灰呢襯絨袍,慢悠悠穿上,一陣風,把整個的屋子都包在裏面了。袍褂拂到奚太太肩上臉上,奚太太厭惡地躲過了。童太太扣上鈕子,胳肢窩以上的鈕子卻留着不扣,自己覺得彷彿需要一點解釋,抱着孩子臨走的時候又回頭向奚太太一笑,說:"到外頭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凍着的。"然後道了再會。現在被推拿的是新來的一個拔號的。奚太太立在門口看了一看,無聊地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這拔號的是個少爺模樣,穿件麂皮外套,和龐先生談到俄國俱樂部放映的實地拍攝的戰爭影片:"真怕人,眼看着炮彈片子飛過來,一個兵往後一仰,臉一皺,非常痛苦的樣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龐先生睜眼點頭道:"殘忍真殘忍!打仗這樣東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這推拿,也把人痛得嘰哩哇啦叫,我這是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嘆息。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龐先生有點惋惜地嘆道:"本來同他們那邊比起來,我們這裏的戰爭不算一回事了!殘忍真殘忍。你說你在哪裏看的?"青年道:"俄國俱樂部。"龐先生道:"真有這樣的電影看么?多少錢一個人?"青年道:"龐先生你要看我替你買票去。"龐先生不作聲,隔了一會,問道:"幾點鐘演?每天都有么?"青年道:"八點鐘,你要買幾張?"龐先生又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點的。"龐太太在外間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點的──"嗨嗨嗨嗨笑起來了。龐先生也陪她笑了兩聲。診所的窗戶是關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舊黃報紙的碎條,撕剩下的。外面是白凈的陰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層玻璃紙。龐太太一路笑着,走來開窗,無緣無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將一隻用過的牙籤丟出去。然後把小書桌上半杯殘茶拿起來漱口,吐到白洋磁扁痰盂的黑嘴裏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腳下。奚太太也笑,但是龐太太只當沒看見她,龐太太兩盞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樓上的燈,與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點感觸地望到別處去,牆上的金邊大鏡里又看見龐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臉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擺一擺一擺。奚太太連忙又望到窗外去,彷彿被欺侮了似地,溫柔地想起她丈夫。"將來,只要看見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對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講……"她這樣安慰了自己,拿起報紙來,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鳥,微向一邊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贊成地看起報來了。總有一天她丈夫要回來。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脫了的頭髮還沒長出來。白色的天,水陰陰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黃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對街一排舊紅磚的衖堂房子,雖然是陰天,挨挨擠擠仍舊晾滿了一陽台的衣裳。一隻烏雲蓋雪的貓在屋頂上走過,只看見它黑色的背,連着尾巴像一條蛇,徐徐波動着。不一會,它又出現在陽台外面,沿着闌干慢慢走過來,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歸它慢慢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