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伯父竟是親生父?
在說起我父親之前,我不得不先說說我伯父,這不光是循着“長幼有序”的古訓,而且也是講述我們的家族事業不可迴避的一個環節。我的伯父便是鼎鼎有名的“七齡童”,他生於1921年,原名章宗信,因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迫害而舊病複發,後來痼疾難去,1968年的時候,終因腸癌而去世了。伯父去世前,有一天到我家串門時,毫無預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實際上,你不是六齡童的兒子,你是我的兒子,我那時家裏很窮,所以把你過繼給六齡童。你看,過繼的時候,六齡童給了我兩斤鹹菜、一塊肉。你父親那裏還保留着一張字據,寫在一塊白布上:‘我兒子章金萊,由於家境貧寒,自願過繼弟弟六齡童,以後決不反悔。’現在,我要把你要回去。”這個消息把我嚇壞了,心中那種不知所措的慌亂、震驚感覺,到現在也記憶猶新。我不敢也不肯相信,自己一直叫“爸爸”的人竟然不是爸爸,而這個我一直叫他“伯伯”的人,現在竟然是我的“爸爸”。我相信,很多小孩童年時都有過如此經歷:有人說你是父母從外邊撿回來的;有人說你是某某的兒子,不是現在這個家裏的人。他們說的時候,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口氣卻毫不含糊,由不得你不着急,急着爭辯,急着推卸,卻根本無從辯起,只能事後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心裏尋思到底怎麼辦。一個對世界滿是好奇和好感的天真小孩,怎知道認真的玩笑和隨意的謊言之間的區別?當時的我,也是憂懼交加,迷迷糊糊,半信半疑,很認真地問在場的我媽是不是真的。媽媽哈哈一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算是給你來個默認。我的心中更沒有底了。很快伯父就去世了,在他生前,對於這件事情我也沒有弄清是怎麼回事。但這事藏在心中老是揮之不去,有一種莫名的不安。我很喜歡伯父,和他的感情很深,他待我如同己出,但他越是對我好,我心中的懷疑就越深。伯父藝術天分很高,扮相也很漂亮,他不但能演豬八戒,還能演古今中外各種各樣的正反面人物。這是我們小孩子眼裏最值得敬佩的人物。伯父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原始編劇、原始導演。在解放前他是上海同春舞台——浙江紹劇團的前身——的班主,文革時,他受不了造反派的整,在1967年的時候逃到上海去了。而上海的造反派裏面正好有人和他配過戲,有的還是他的學生。他們顧念舊情,就保護伯父,跟紹興的造反派說,你們不能打他。就這樣,在一些舊好的“庇護”下,我伯父在上海才算是安穩地住了一段時間。他的作品《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按照過去的演法,豬八戒見了妖怪變的村姑,口水都出來了,老是動手動腳去挑逗她們,帶有很多色情成分。這種戲是很難登大雅之堂的,只能流傳於市井裏巷,叫好的也是一幫穿短衣短褂的“下里巴人”,至於穿長袍馬褂的“紳士”,大概不會涉足這些地方,為這些噱頭叫好。伯父演這一齣戲,卻不肯循規蹈矩,他別出心裁地改掉這些色情戲,“豬八戒”的戲卻照樣耐看,而且叫好的人更多。比如,他琢磨出豬八戒的主要特點是饞,而不是色。於是在劇中,他演的豬八戒就是聞到饅頭的香味,便圍着籃子轉來轉去,雙目放光,興奮得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擱,撫着圓滾滾的大肚皮,神情急切難耐。這樣的場景,照樣能引得台下的人哄堂大笑。他已經是有名氣的角兒了,但他為人謙和,不是他的戲,他絕對不會去搶,他說這是藝德。雖然他有這樣靈敏的巧思來改戲、編戲,但論到“文化水平”,他只是小學畢業,識的字很少,所以他關於《西遊記》中人物的性情特點的心得體會,都是靠着看那些活靈活現的小人書得來的,後來他成功地把三十六本舞台劇《西遊記》搬上舞台。更為難得的是,他是編劇、導演、主演三合一,幾乎憑着一個人的力量將《西遊記》這部大部頭名著“吃掉”,“消化掉”,又“吐”出來。因為知道這些事情,我對小人書有着一種特殊的感情。我所敬重的已去世的二哥,對小人書也情有獨鍾。所以,看着現在的孩子津津有味地翻着日本漫畫的時候,心中總有莫名的感慨。其實,很多畫小人書的畫家都是著名的藝術家,他們在繪畫藝術上的造詣,非常值得後人欽佩,也值得借鑒。這和我們的“猴戲”一樣,是一種雅俗共賞的藝術。伯父去世了,這也是我父親一生的悲痛,因為再也沒有同台演出的機會了。他們本是上海灘上一對同進共退“打天下”的“除妖”親兄弟。曾經有導演打算拍電影《舞台兄弟》來講述他們的故事,但最終未成。後來我在拍《猴娃》的時候,便請了他的兒子來演伯父。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叫章金元(七小齡童),一個章金雲(小七齡童),在浙江紹劇團分別演孫悟空和豬八戒。這也算是了結了父輩們的一個心愿。那麼當年說“我是伯父的兒子”是怎麼回事呢?為了寫這本書,前幾天我專門去問了我的媽媽,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原來,伯父說這話的時候給母親使了眼色,要她配合一起來逗我,所以母親才用哈哈大笑來個不置可否。伯父在身心俱困的時候還有豬八戒的詼諧和幽默,而他也總是通過這種方式拚命埋葬自己的痛苦,把歡樂留給別人。現在的我也有了女兒,回想這些童年時伯父帶給我的快樂和不安,我體會到他對小孩那種特別的憐愛,和他表達這些慈愛的方式。我常常想,伯父喜歡我,也許不少於喜歡他自己的孩子吧。這一場不是風波的“風波”,也許對我有着難以言明的影響。我在青少年時代,是一個很靦腆、很內向的人。但到了拍《西遊記》的時候,卻開始變得活潑起來,不管是戲裏戲外,有時候還想着法兒去作弄別人,這除了孫悟空這個角色的影響外,伯父作弄我給我留下的印記也約隱約現。他作弄我,我也要“賺回來”,不能白讓他作弄了。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已經找不到當年那個作弄我的人了,天人相隔,如今的我,只能遙遙祝願,這些祝福,不知他能否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