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5)
五天以後,生米才做成熟飯。小六兒哼哼唧唧,反而哭泣了一場。她表示根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深入,她不舒服,她害怕,她受不了,她不知道這有什麼好。一面哼哼唧唧一面又背誦林黛玉的《葬花詞》,米其南覺得尷尬,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摧花者、毀花者、謀殺者,覺得熱愛文學如果熱愛到一面**一面文學,那着實令人後背起棘皮疙瘩……**就是**,文學就是文學。文學不是**,**也不是文學。雖然**需要文學的美化,文學需要**的充實。文學畢竟太抽象、太高雅,太朦朧,太腦力勞動了。而**是體力活,是器官操練,是具體行為動物行為,是下里巴人大眾文化,與其說是詩學對象,不如說是醫學婦產科泌尿科的研究對象。女子無才便是德,信然,他其實還不如娶那個為了一塊牛舌餅就委身於他的村婦,他也許真正應該娶一個文盲,最好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屠夫之女。他們的**帶來的應該是殺豬的快感。我再也不會自己騙自己,自己毀自己啦。他淡淡地說。就因為我想的太多,愛得太多,才到了如今這一步!小六兒最喜歡與他交談的是:“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米其南駭然,他想說咱們之間開始並沒有愛情,如果有愛情何必還託人介紹?他不敢這樣說,他設想如果他這樣說了也許小六兒立即暈死過去,血管迸裂,魂歸離恨天。他也不敢說是他新婚第一夜發作了癔症之後,她的大度,她的天真與純潔才激發了他的愛情。都什麼份兒上了還談愛情,他噁心。當然殺豬也需要激情,吃紅燒肉人們更不乏激情,然而還是饒了我吧,請不要在殺豬與吃紅燒豬肉的時候背誦詩篇。後來他們的生活和諧多了,但是每當交歡以後,小六兒都要談體會,都要重溫一些詩文,都要講一些“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永生永世,永為夫妻,永不分離”之類的熱情話語。而此時多半是米其南似睡非睡之時,剛剛入睡就被小六兒的情話擾醒,米其南感到的是真正的恐怖,他對小六兒的情話的反應常常是渾身發抖,一頭冷汗,有時候還伴以用剪刀餃物件時的慘叫。就是說,小六兒情話喁喁,幽思綿綿,換來的是米其南克郎豬一樣的鼾聲,小六兒激情澎湃,熱氣涌騰,得到的是鼾睡中的米其南的突然一聲慘叫。於是,小六兒吞聲飲泣,淅淅瀝瀝到天明。而米其南一會兒熟睡如死豬,一會兒一頭冷汗,一會兒渾身發抖……他又幾次萌發了動用剪刀的念頭,終於未果。他發現,愛文學是真正的病,愛文學比“搞文學”可怕多了。“搞”文學的人要一個字一個字地爬格子,要準備稿紙墨水鋼筆釘書釘還有信封和郵票,要和郵遞員、編輯、評論家和領導打交道,要吃飯拉屎洗澡掃地與配偶**成歡,要從事許多非文學事務,他們其實牛皮不到哪裏去。而某些愛文學者視一切非文學物件如寇讎,甚至視“不搞文學者”不懂文學者如殺豬殺人的屠夫,他們她們哼唧唧地**前後嘮叨不已,牢騷不已,酸文假醋不已,最後惱了,暴怒不已。往後的歲月里米其南還發現:有一兩名愛學樣也愛炫耀自己的後天另類選擇的“精英”,拚命表現自己的鬱悶與憂思,表現自己與父兄毫不相干與社會背景毫不相干,與海外同胞一樣地原汁原味;他們聽了一個在解放區流行起來的“搞”字也會痛心疾首,痛不欲生。聽了“搞文學”“搞創作”這樣的把搞字與高貴的神聖的文學創作連綴起來的短語,他們的感覺就像自身與文學同時被**地**(語出《紅樓夢》)了一樣——說不定會一剪刀真的把不知是誰的傢伙剪乾淨。真正新的歷史時期開始了,米其南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湯鍋里拔凈了羽毛的公雞,當然也沒有了冠子,沒有了尾巴,沒有了翅膀,沒有了爪子,至少是沒有了爪尖。他不再在意只有乳臭未乾的孩子才會計較的善良、純潔、理想、誠實和花一樣的火一樣的浪花一樣的愛情。他的兩篇“天鵝之死”式的“上輩子”的“遺作”發表了,無人注意。大家都在一股腦兒寫文革的傷痕,最多加上對歷史上的極左的反思。人們關注的是恢復現實主義傳統,與時代與黨的中心任務同步。犁原說起他的兩篇“新作”(其實是舊作新發表)評論有四個字:莫名其妙。最開放最慈祥的文學領導的藝術眼光如此,米其南還有什麼不踏實的呢?他更知今是而昨非。這二十年太虧待自己了,一事無成兩鬢霜,而且不僅是二十年,從打出生他就沒有好好待過自己,他沒有為自己奔走過經營過,他沒有為自己存儲過撿斂過,他沒有好好地吃過喝過抱過干過。他從小那麼聰明那麼俊秀那麼招女孩子待見,如果他不是那麼傻,如果他早趕上思想解放觀念更新,他起碼搞上一打女子了,也不枉活一世,他如何至於興起自宮之念!他已經失去了青春,失去了俊秀,失去了生猛,然而他多了一層悲劇塗抹的動人顏色,多了一種滄桑老辣,多了一種狠毒的實惠。他要名,他要利,他要風頭,他要通過自己的名利風頭滄桑感悲劇色彩,他要通過逝去了的青春和男人的苦難的魅力征服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博得她們的眼淚,更博得她們的身體。由於他俊秀有餘而雄健不足,他熱衷於人高馬大的女人,從這種征服和嬉樂中克服他與生俱來的缺陷,滿足他的過於虧損了的生命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