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4)

第十章(4)

他在的時候青狐一直含着淚,她控制不住地流起淚來,幸虧楊巨艇並沒有怎麼注意她的表情。他走了以後,青狐好好地擦了個澡,然後她躺在床上,不由得發笑。“你呀,你呀!”這是一首蘇聯歌曲的詞兒。她只有等到楊巨艇走了以後,才說出了:“你呀,你呀!”同時,她突然感到,她差不多已經是楊巨艇的朋友——戀人了,至少是文學的虛構的代朋友——戀人了。她已經有了自己喜愛的對象,是不是那樣了這樣了,這完全不要緊。至少這是一篇美麗的小說故事:一個人就在她的身邊,就在她的懷抱里,她的房間裏充滿了這個人的呼吸,她的耳旁充滿了這個人的聲音,她的腦海里堆積着這個人的身影,她的眼睛前這個人的面容和表情像拉洋片一樣地變化着與展現着。她想起她過去的許多經歷,她甚至覺得很骯髒,很腥膻,很千篇一律,像是一個完全沒有前途的運動員去練操,那“操”練得疲倦而且乏味,醜陋而且單調,還不如包餃子或者捍麵條。他們永遠不能與楊巨艇相比,她為什麼倒在了楊巨艇的懷裏?這實在是對於楊巨艇的褻瀆。想一想楊巨艇脫下褲子露出一個小小的蔫蔫的懸垂小把戲或者大大的緊繃繃的紅里透紫的胡蘿蔔的情景吧,真是對於人的侮辱,對於能夠進行形而上的思辨的思想者與知識精英的污辱!她要的不是那個,她要的就是楊巨艇談論國家大事,談論幹部的選拔與群眾的來信來訪……還有什麼來着,談論腸梗阻和腦血栓,缺鈣無骨和站不穩的帕金森症。楊巨艇喜歡用一個嶄新的名詞叫做價值觀,他好像說的不是工人的勞動價值或者剩餘價值。那麼他說的是什麼?他真是有一副俠義心腸,他怎麼那麼同情與關注那些在中央機關大門前靜坐的和在大街上擺攤一樣的用一張臟乎乎的字紙陳述自己的苦情的上訪者呢?那些上訪者衣不蔽體,滿臉污垢,表情呆木,態度頑強,青狐走路碰到他們,都是趕緊繞開躲開,為什麼楊巨艇那樣救世主,對他們十分地感興趣呢?男人啊……她後悔得不得了,她怎麼能把楊巨艇與藍英相提並論!他們都是高尚的人,他們將保持高尚的,超凡拔俗的友誼關係。而藍英呢,她已經感覺到了,藍英恐怕是個混蛋。她的第一個電影劇本改了一次又一次,然後一次又一次被稀里糊塗地否定掉或磨磨唧唧地拖下去:還要再磨一磨,(發明這個磨字的人,豈無後乎?)還要再加強一下動作性情節性,還要再加上一個光明的尾巴。電影與小說不同,電影是立起來的,而小說是平面的,電影是集體的工作,而小說是個人的,電影是要通過領導拍板才能上馬的,每個人都會對電影提出意見:導演、製片主任、書記、廠長、演員、燈光、音響……而小說只要過了責任編輯與主編的關就能面世。多少電影先期避孕,多少電影胎死子宮,多少電影一出生就打入冷宮……如此這般,藍英向青狐進行開蒙教育。此後幾個星期,再加幾個星期,已經不是星期而是幾個月了。她終於與拖拖拉拉,說話沒有準頭,約定與許諾與放屁沒有任何兩樣的導演藍英徹底掰了,她斷定不僅藍英是靠不住的,所有電影製片廠、所有電影界的導演、演員、攝影、場記、剪輯都多半會是騙子,她見人就破口大罵起電影人們來了,她引用起**同志的名言:“電影片子,就是電影騙子嘛!《阿珍》沒有拍攝,始終沒有“立”起來。十年後青狐只要一提起藍英就破口大罵,從祖宗八代一直罵到藍英的小孩,說是藍英的孩子一定沒有長屁股眼兒。從此她死了心只寫小說散文。她飛快地寫了另一篇小說,寫那個似有似無,空空如也的愛情。這篇小說在她的心中已經爛熟,與其說是她寫出來的,不如說是小說自己跳出來的,跳出來就又完整又精彩。她得意洋洋,躊躕意滿。寫完了,意猶未盡,便再寫一篇:一個俠義心腸的男子,救助一個負屈含冤的女工程師。女工程師因了長得漂亮而遭到厄運:她的眼睛長得像京劇里的花旦往兩邊梢吊了起來。她喜歡梳一種堅挺的髮式,先硬硬地豎起來,再向後披垂。這種馬尾髮式在過去是駭人聽聞的。她的臉上身上總是飄着淡淡的香味。在那個年代長得漂亮、長頭髮與帶香味起碼說明第一,她的出身不好,資產階級小姐與國民黨軍統特務才長得好看呢;第二,作風不好,否則幹嗎打扮得像壞人;第三,可能是敵人的糖衣炮彈,叫做美人計嘛;第四,是一個單位一個領導蛻化變質**墮落的根源。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宣傳隊專門開會研究過她的頭髮與香味,認為她的頭髮式樣沒有什麼不妥與她的臉上的香味只不過是四合一香皂的氣味的觀點,被認定屬於右傾機會主義……在最最艱難的環境中,俠義男人幫助了他,每天從自己的口裏省下糧票買芝麻燒餅與脆淹蘿葡干給她吃,還支援過她一支牙刷和一筒牙膏。後來由於男子的仗義執言,女工程師終於沉冤昭雪。女工程師決定以身相許,這才知道俠義男子早在前十年已經糊裏糊塗結了婚,那是一個沒有愛情的模範婚姻,他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有兩間房子一套小板凳,兩個半導體收音機和一輛自行車,夫妻倆還有一百多塊的月收入和一千多塊錢的定期儲蓄,養過兩條金魚和一隻小花貓,兩盆萬年青和一盆君子蘭,用着兩個鋼精鍋和一個烙餅的平鍋……總而言之,該有的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愛情。而男子與美麗的女工程師之間,除了純情什麼都沒有,他們從來沒有身體的過於親密的接觸,除了握手只有握手,連互相擁摟着跳一次交誼舞的事兒都沒有。然而他們充滿了愛情。愛情像風,吹拂過每一個細小的角落;愛情像雨,滋潤着每一株禾苗和每一朵小花;愛情像太陽,照亮了他們的飽經憂患的心,使他們興奮也使他們暈眩;愛情像毒蛇,咬嚙着他們的靈魂,纏繞着他們的身體,使他們永遠不能得到平靜和安寧;愛情像疾病,分裂着扭曲的細胞,窒息着心胸,高燒着溫度。後來女工程師得了絕症,她在病榻上為俠義男子用一種特殊的黑膠泥捏了一個小酒杯,在她彌留之際把杯子給了她愛了半生的男子。此後,男子永遠用這個歪七扭八的酒杯喝酒,也奇怪了,不論什麼酒水,一斟到這個黑膠泥杯子裏就異香撲鼻,令人陶醉,端起酒杯,心曠神怡,飲下酒水,飄然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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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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