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第十章(1)

於是她改寫她的新小說的結尾,她寫她的畫家見到山桃,山桃雖然也年紀不小,然而風姿綽約,氣質依然,狐仙不老山不老,山桃爛漫春爛漫。他們一見如故,因為山桃夢裏也多次見過畫家。他們突破了一切世俗限制,他們頂住了一切壓力,一起去了江南,去了杭州,去了靈隱、花港、蘇堤、白堤、三潭印月和平湖秋月,他們在錢塘江觀潮,他們雙雙跳到了潮水裏--也有一說是四人幫的爪牙把他們推進江水的,因為他們是四人幫匪徒的一項秘密罪行的唯二見證,他們知道一個文革中的政治凶殺案的始末。其實到現在青狐還沒到杭州去過呢,她只是在電視風光片和白娘子的故事裏知道了杭州和她的景點的名稱。然而她仍然寫得有勁,寫了她心目中的杭州,在杭州的那麼多經歷和體味。她千真萬確地感受到,她就是山桃,畫家就是楊巨艇加藍英,她寫畫家與山桃的擁抱就像是想像她與楊巨艇或者藍英的擁抱,她寫到畫家的時候竟然聞到了楊巨艇的男性的與辛酸的汗味。是的,畫家應該也時而犯疝氣。她寫到山桃的時候竟然不住地用舌頭舐自己的嘴唇而且身體扭來扭去。而杭州,就是屬於她的天堂。她從小沒有認真讀過幾篇中國古典文學著作,但是她會背誦白居易的“江南憶,最憶是杭州……”不一定非要去杭州遊覽,只要有一顆憧憬杭州的心。真是好極了,這麼一寫就更像小說。故事裏套着故事,情節里勾着情節,真實里摻着虛幻,幻想里含着真實,這才叫小說。然而,她又分明知道,她的寫山桃和畫家的小說可能不被接受,習慣成自然,現在中國人的閱讀習慣已經呆板化狹窄化了。她好像是在等待着,她等了好幾天,她給新小說定了稿,然而,也又覺得自己已經繞進去了,她掉到了情節、語言、結構的迷宮裏,怎麼也找不到出口。照片上的山桃,實際的山桃,畫家夢裏的山桃,她腹稿中的山桃,這是一個山桃嗎?四個山桃嗎?如果是,鐵一樣的真實的邏輯不是會壓得小說喘不過氣來嗎?如果不是,它們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呢?而山桃與畫家與青狐之間又是什麼關係?他們都是她身上的毫毛變的嗎?如果說她愛過哲學家,生活里的與小說里的,如果說她對楊巨艇也對藍英有好感,那麼她愛不愛這個畫家呢?桃山山桃,畫家家畫,夢人人夢,知音音知,這樣的一些似通非通的短語,使她快要爆炸。語言怎麼有這麼可怕?蛇一樣糾纏,火一樣燃燒,像符咒一樣控制着人,像酒像麻醉品一樣使人五迷三道。她尤其不敢想的是,這個山桃和畫家與楊巨艇與藍英又有什麼關係?楊巨艇未必喜歡畫,楊巨艇也未必會愛上夢中的姑娘,該死的楊巨艇的救世偉業呀。至於藍英呢,她估計他一次至少能愛上一打女人。是不是她快要瘋了?那麼她在等待誰?當然不是才見過一次面的導演。那麼,一個小時和一個小時,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一個整天又一個整天,她沒有等到楊巨艇,她淡淡地一笑。她突然頓悟了,這隻不過是小說,小說解放了人的心靈,使人的思想開闊到了極致,放肆到了極致。事實上,她與楊巨艇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這就是她的生活,她的命運,她的小說。命運和小說對着干,小說的神奇反襯命運的貧乏,小說的多情證明生活的乾枯。她的下一篇小說要寫的就是一個自以為發生了的愛情,一切跟真的愛情一樣,一樣真實,一樣強烈,一樣美好。然而,就是沒有發生。一場盛宴,沒有上菜。一場大雪,沒有降下。一個大海,沒有海水。一次懷孕,沒有生產和小產。好像是一場春夢,醒來了什麼都不存在。有一點像習慣性瀉肚,瀉了再吃,吃了再瀉,不足為奇。夢了再沒,沒了再夢,永遠不接受教訓。不可能因為泄肚而停食,正如你不可能因為需要飲食而停止泄肚--因為她還活着。只要活着,這就是她的永遠的法則:希望等待,夢幻高燒;然後什麼都沒發生,肥皂泡破裂,夢醒過來,半開的花瓣重新合上。她吃飯和做飯,穿衣和補衣,購物和找錢,拉尿和放屁;她活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她老了一年又一年,她冷了一次又一次,她的多餘的精力只夠與態度不好的售貨員吵幾次架,當她到商場購物的時候。她真的動了情,她在見到藍英以後別開生面地完成了《山桃》,總算寄出。此後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新的小說構思,不去想自以為發生了的,實際上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所謂愛情。而在青月動手改編《阿珍》的時候,她越來越多地想起美髯公式的導演。這也成了文學藝術構思的一個組成部分。本來,文學只是她的生活的一部分,最近,她嘗到了她的生活變成了她的文學構思文學體驗的一部分的滋味。她還能有什麼生活呢?只剩下了點文學自欺欺人而已。本來她完全不想將已經發表的作品炒來炒去。但想到了美髯公導演,她決心把電影劇本改好。他的鬍鬚使他看來好像一幅畫,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飄飄然地飛翔,唧唧然地得意。有了美髯以後,反襯得他的眼睛深邃而且美麗。那眼睛中閃耀着謙和而又得意洋洋的光芒。那也是一種人,投身到藝術事業,每一個細胞都流露着靈感、激情和特立獨行,他用不着過問別的事,政治學習與肉票油票都用不着他操心。她後來知道,他在文革當中也拍過與“黨內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作“鬥爭”的影片。他對那種影片的興趣可能同樣在於男女演員的形象和風度,畫面與構圖,光影與色彩,效果與配音,刺激與噱頭……那樣的生活與趣味不也是很好的么?鬍鬚,共鳴,對於各種流行音樂“盒帶”的收藏,先進得了不得的錄、放機。讓這樣的人去拍與“走資派”作鬥爭的影片,就如同邀請一隻猴子到熊窩裏落戶,從熊窩裏出來,猴子還是猴子。出熊窩而不染,出文革而故我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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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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