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第二章(5)

盧倩姑則沒來由地即有來由地冷言冷語,說一些刁鑽古怪的話,而且不斷發出冷笑。於是小牛正式為頭兩天吃肉絲蒜苗的事向倩姑道歉,並表示要給倩姑下跪。盧倩姑:“我需要這個嗎?我成了什麼人啦?夜叉?大蟲?白骨精?”於是小牛哈哈大笑:“你要我干點什麼活好嗎?”盧:“不敢,你瞧着辦吧。”牛:“好好,我去刷碗。”盧:“洗碗管什麼?”牛:“你這是怎麼了?話怎麼還是橫着出來呀。”盧:“嘸!”小牛忽然急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好不好?我已經盡了百分之五百的努力了。還要我怎麼樣?別哭喪!你只要發話,從身上割下三斤肉來給丈母娘送去也行啊。”盧:“有--屁--就--放!那是你,你才是有屁就放!”盧倩姑滿眼是淚了。牛:“你到底要幹什麼?”說到屁,小牛其實臉已經紅了。盧:“我哭不哭喪關你什麼事,我在家裏算個人嗎?你心裏有我這個人嗎?”牛:“我一切不都是圍着你轉嗎?瞧你這脾氣。”盧:“對對,我脾氣不好,我故意搗亂,我有神經病,我是白虎星。圍着我轉?我最傷心的就是說什麼圍着我轉。幹嗎讓人圍着轉啊?圍着轉還能是真心嗎?你應該知道,已經有兩個男人死在我手裏了,我是謀害親夫的人。是你非要跟我結婚的。我要是是個死人你就滿意了吧?我要是個機器你就滿意了吧?我要是個木頭橛子你就滿意了吧?我要是沒有媽你就滿意了吧?有什麼辦法呢,她這麼老了還沒有死……”……這次小牛動了拳頭。盧倩姑再也受不了啦,她向小牛撞頭,又哭又鬧,躺在地上打滾,從室內滾到室外,從四樓滾到了二樓,整個一個樓道充滿了她的哭聲。於是小牛走了,一連幾天沒有回來。盧倩姑帶著兒子回到了母親家裏。說是小牛由於長久沒有吃過栗子而此次一口氣吃了十枚,吃后又與老婆大打出手,栗子存了食,他當晚患了腸套迭,住進醫院做了急腹症手術。可能是由於小牛的堅持或者撒謊,倩姑是事後才知道小牛的住院與手術的,她沒到醫院去過。她埋怨小牛對她封鎖消息,小牛埋怨她根本不管他的死活。但是他們都沒有提出離婚,盧倩姑知道,她再不能離婚了,再離婚她說不定也會走上被勞動教養之路。而小牛呢,娶一次老婆也已經夠他受的了。盧倩姑死也不能明白,為什麼愛情在小說里詩歌里戲劇里是那樣美妙,那樣幸福,那樣滋味無窮;而在現實生活當中,她看到的感到的只有男人的獸性和女人的毒狠,男人的粗俗和女人的蒼白,男人的醜態百出和女人的哭哭啼啼,男人的麻木不仁和女人的瑣碎無聊;現實生活中的愛情帶着佔有,帶着欺騙,帶着交易,帶着一股子臭屁和尿臊味兒。與小牛分居十年,盧倩姑等到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的好時候。她寫出了一個海島民辦學校教師阿珍的愛情,那是一種獻身的激情,為了一個尊嚴而智慧的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男人。她不惜獻出自己的青春美貌,自己的玉潔冰清,她不惜犧牲自己的未來。她本來已經被婦聯評上了先進工作者,已經準備到北京去接受**的接見。然而,當她愛上了哲學家的時候,她可以犧牲一切。哲學家喜歡她卻不敢愛她。哲學家畏畏縮縮,含含糊糊,面對着阿珍的犧牲和獻身,這位該死的哲學家剛剛熱烈到一半燃燒到一半,突然嚇得萎縮發抖。而哲學家終於被天使般的阿珍培養成了真正的男人以後,他直起了腰來以後,立刻又貪婪地盯住了紅霞。紅霞舉發了他與阿珍的不合法的愛情事故,阿珍的脖子上掛着一雙破鞋遊街,她被學校開除了。哲學家坦白交代了她與阿珍的“不正當關係”問題。許多漁民而不僅僅是搞極左的壞人,饒有興趣地聽取和追問哲學家與阿珍的“關係”的細節,他們邊聽邊笑邊批邊罵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不要臉!”“浪死人啦!”“無恥已極!”“羞死啦!”“作死喲!”“造孽呀!”各種色情評點充溢在會場,給寂寞單調的小島帶來了快活,帶來了生機。阿珍被迫嫁給了當地一個漁民。哲學家在一次颱風搶險中光榮犧牲。後來,在四人幫倒台以後,哲學家所在單位為哲學家平了反,小島鎮黨委追認哲學家是烈士,並為他的骨灰修了墳。全鎮人民聚集在矗立着烈士木牌的烈士墓前表決心學習烈士的公而忘私、奮不顧身的精神,決心開創小島社會主義事業的新局面。許多在審問哲學家的過程中聽到了黃色故事,得到了快活的漁民,又一次在烈士墓前為烈士的先進事迹而激動,為烈士事迹而激發起崇高激情。他們最後喊起了口號:“向哲學家學習!”“向哲學家致敬!”“團結起來,建設海島!”“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只有一個人沒有參加這次崇高的集會,她就是阿珍。事後回想起來,盧倩姑的這篇小說是糊裏糊塗寫的,只是在小說發表以後,她才大量閱讀起當時鋪天蓋地而來的“傷痕文學”來,也只有從大量文學期刊中咂摸出一些滋味一些標準以後,即在與文壇發生了關係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的小說是何等地胡扯八道,不合規格,難怪開始兩家大刊物拒絕發表她的作品,如果是她自己做編輯,她會不會不退這樣的作品呢,她不敢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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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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