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士林又爬了回來,小心看我一眼,遠遠站定,「我把太原所有城門也全都凍上了,省得敵方亂打主意。」他說。
我點頭嘉許,知他這一夜也擊退了好幾波敵人的偷襲,忙碌了一整夜。
此時雪已小了下去,風卻還在刮,卷得城下雪霧迷茫,連下邊的人影都有些看不清了。
我示意王士林過來觀看,我們趴在結了尺把厚冰殼的城頭向下看,城下此時還有幾個大火堆燃着,顯然是給他們的士兵取暖烤衣用的,這樣一夜攻城,那些士兵大約都是渾身濕透,凍得夠嗆了,但我讓王士林看的不是這些火堆,而是中軍帳飄出的嫋嫋炊煙,真的是炊煙,在漸漸明亮的天光中,被勁吹的北風推成了一道平平直線的炊煙。
我和王士林縮回城垛,找個避風的地方蹲着,有人遞上兩碗稀粥,我和他都捧了,「你怎麽看?」我問。
他沉默着,有點發獃,好半天才說:「其實王妃已然心知肚明,又何必問王某。」
從昨天這支隊伍被斥候發現起,王士林就幾次提出了懷疑,人人都說兵貴神速,這支隊伍卻總是出人意料的慢半拍,本來計劃顯然是想偷襲太原,最後都完全變成了明攻。
攻城的方法也很單一,這樣惡劣的天氣全靠人多,一波一波上來強攻,沒有章法,沒有節奏,偶有人勉力攀上城頭,城頭冰厚根本無法着力,被我們守城的士兵一刀下去,齊刷刷剁下一排手指。
我本還擔心他們會不會想到用撓鉤一類的東西,可是沒有,下一個上來還是這樣全靠勇力,一夜攻城,全然看不出對方有人運籌帷幄的跡象,只在城頭留下一灘灘血跡以增加牆頭冰層的厚度,連我這外行也能看出其中不對了。
現在又在中軍大帳里點起火來,臨戰之中不能與士兵同苦,隨時不忘安逸享樂,這都不像是個懂得武略兵書的人能幹出來的事,而且我到現在也沒看出哪裏有秦王的影子,他都不出來巡視一下手下士兵嗎?
「王妃現在打算怎麽辦?」王士林哈着熱氣,喝着稀粥問我,一副閑閑的你看着辦的模樣。
我現在已經可以肯定下面的不是秦王的軍隊,秦王好歹是領過兵的人,何況我也見識過秦王軍隊的進退有據,現在城下這支散漫無序的軍隊,顯然出自一個軍事外行之手。
大景總共就只有這麽幾支人馬,不用再做他想,肯定是我那混蛋舅舅搞的鬼,不對,他就算有心搞鬼也未必有這膽子,他本人肯定是寧可縮在他那安樂窩裏不出來的。
我心中現在明鏡似的,不免臉上露出冷笑的神情。
「王妃還是把粥喝了吧,等一下涼了。」王士林提醒我,他已經喝完自己手上那碗。
我把我手上這一碗也塞給他,「我想反搞他們一下。」我說:「不能總是他們攻我們守。」
其實現在下面的攻勢已經弱了不少,經過一夜的折騰,兩方都盡顯疲態。
「你想干什麽?」王士林緊張,「眾力懸殊,可不能出去襲擊對方,我們的人太少了。」
「不用出去,我們可以就在城頭上搞一次火攻。」我跳起來找人安排,大聲吩咐小梁,「找幾根大點的圓木來。」
王士林直起身子,「怎麽弄?」
「潑上油,點上火,推到城下。」
王士林歪了頭想。
「護城壕。」我提醒他。
「你想融化護城壕的冰面?」
「對,你不是說壕深超過一丈嗎?我們同時向下猛射箭,城下的人避無可避,這天氣泅水渡河……」我冷笑。
雪已經幾乎停了,護城壕的冰面被下面的士兵踩踏得平滑如鏡,只有風颳得猛烈,嗚嗚尖嘯着掃起大片的雪塵。
因為城中箭的數量有限,我們一直很節省地用,城下那些士兵大約也看出了端倪,漸漸有些託大,從城牆根下到護城壕上的冰面上,都成了他們施以攻擊的場地。
我一旦化開護城壕的冰面,他們就失去了現成的立足之地,那時他們的進攻威力也會小上幾分。
王士林看了我好半天,「王妃真忍人也。」
我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明知對方是舅舅竇公,我還要痛下殺手,的確未免心狠,他們全都知道我和竇家沾親,但這是個警告,對所有膽敢覬覦尉遲洌的人的警告,對小人和背後搞鬼的人不能手軟。
我還記得在現世時,我們南方的某小國,在吃了我們好多年大米白面後反咬我們一口的事,最後不也被我們的痛擊打得多年不敢再冒頭嗎?小人總是小人,不打,他們是不會懂得什麽叫痛的。
我立刻讓人去找圓木,如法炮製。
「他們會激烈反撲的。」王士林也不再阻攔,只提醒了一聲。
反撲就反撲,就我那松貨舅舅,諒他也弄不出什麽花樣來。
幾條着火的滾木被推下了城垣,下面一片驚叫,一開始還有人想撲滅火焰,可強勁的北風之下,風助火勢,把火焰卷向天空,哪容人靠近,一時間那些滾木在護城壕的冰面上燒得劈啪作響,連我們站在城頭上的人都聽得分明,加上捆在上面的火雷爆炸,一時間下面濃煙滾滾,人喊馬嘶。
下面的人大約是反應過來了,一片混亂的喊聲之後,機靈點的撒腿就跑,飛快地撤回對岸,反應慢點的就倒了楣,才踏上冰面,那冰面就開始碎裂,冰面上的人劈里啪啦地紛紛落水,「放箭!」我下令,弓弩上的箭紛紛離弦。
除了中箭之人,還有不少人推擠踩踏掉入壕溝,只聞得下面慘號一片。
王士林長嘆一聲,「都是我大景的……」
「閉嘴!」我厲喝,「今天知道厲害,以後才懂得消停,看這內亂從去年到今年已經兩年有餘,再不消停,百姓都被折騰死了。」
「要是對突厥也就罷了。」
「你放心,要是對突厥,只有比這更狠。」
「王妃說得對,撫民安世也需要有雷霆的手段。」小梁不知何時也上了城頭,打量眼前滿是殘肢和血跡的場景。
王士林想了一下,點頭,「這樣也好,王妃既然早有打算,王某還有什麽可說的,但願能如王妃所說,就此罷手,不折騰了。」
對方的反撲來得很快,他們在壕溝上架設踏板,想立刻捲土重來,我命城上守城的士兵嚴陣以待,經了一夜的拒敵,現在大家都有了些經驗,先埋了頭等待對方新一輪的雷石箭雨,現在天亮了,對方攻擊的準頭大約會好些,更得小心隱蔽自己。
我也握緊了手中的刀等待着。
「王妃、王妃,南面有大隊的人馬過來。」斥候突然飛跑着來報告。
又有人來?我心裏咯噔一下,「看清了是什麽人沒有?」
「太遠,看不清。」
「再探!」
我心裏驚疑不定,又有人來,不知是敵是友,看向王士林和小梁,兩人也全是一頭霧水的模樣,「王士林,你先去南邊看看怎麽回事。」
如果真是再有一撥人攻擊南城……我不敢想像,大冷的天,我身上居然開始冒汗。
但我心中卻清晰而堅定,就算如此,我也要守住太原,能多堅持一分一秒也是好的,我必需為尉遲洹取時間,不能讓他分心,永寧軍需要晉中這個富饒的立足之地,成敗在此一役。
「他們在裝石了,王妃快趴下!」有守城的士兵招呼我。
小梁拉了我蹲在牆垛後,「你行的,你一定能守住太原,我相信你。」
我給他一個白眼,他這是給我打氣,還是真心想要誇我呢?
我們等待的雷石遲遲沒有落下。
「王妃、王妃。」城頭的士兵又在叫我,聲音十分的激動,「快看、快看!」
我小心探頭觀望,只見城下一片混亂,烏鴉鴉的人群潮水般向後退卻,遠處鼓餒旗靡,中軍帳里有一堆人前呼後擁擠了出來,看不清有沒有我那松貨舅舅,但見一群人紛紛上馬,很快就向北方馳去。
「這是什麽情況?」小梁嘟嚷。
城下的士兵丟盔棄甲,也開始沒命地向北狂奔,一瞬間就跑得沒了人影,只留下一地倒伏的屍體,丟下了所有的攻城器械,北風漫卷,不過一眨眼一時間,城下再看不見一個活物,城頭上所有人都站起來,一個個看着如此戲劇化的景象都呆若木雞。
我和小梁對視,幾乎同時喊了出來,「洌!」
我丟下手中的刀,沿着城牆向南狂奔而去。
幾個斥候也正好迎面飛奔過來,「王妃,是永寧王!」
我已經不需要他們告訴我了,這樣的威勢,除了我的老黑還能是誰。
城頭上士兵百姓此時都醒過神來,歡呼聲響成一片。
我腳下踉蹌,卻不肯放慢腳步,無數的笑臉在我身邊掠過。
遠遠的茫茫雪原之上,旌旗蔽日,大隊人馬捲起滾滾雪浪,當先一人黑衣黑甲、黑色戰馬,把其他人遠遠甩在身後。
「洌!」我大聲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