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血色褪盡的紅唇費力地開闔,抵不住倦意襲來,卻仍是想對他說——對不起。
意識迷糊中,一道尖細嗓子高呼起駕回宮,熙攘聲音中依稀聽到有人道皆是受傷,一個送回王府,一個卻要帶回宮中,當中差別立顯無疑,這位縣主還真是甚得景元帝看重。
偌大的宮殿內,冷凝的氣氛幾乎降到冰點。景元帝身着祥雲龍袍,臉色晦沉如海。燈火通明中,底下跪着十數名御醫俱是瑟瑟發抖。
「皇上,項姑娘外傷不輕,肺氣內阻,加之傷口感染才會高燒不退,臣等已經儘力,若是不能熬過今夜……」後面的話,張太醫瞧着景元帝的面色不敢再說下去,戰戰兢兢地垂下腦袋。
床榻上躺着的女子額際不斷滲出細密汗珠,姣好面龐因發燒泛着潮紅,似是難忍疼痛般緊蹙秀眉。宮娥拿濕帕子不斷更替她額頭上敷着的那塊,受一旁站着的景元帝影響,手都是抖着的。
良久,景元帝的目光才從項瑤面上移開,沉沉落在跪着的御醫身上,再開口嗓音顯了一絲沙啞,殺意湧現,「她活着,你們就能活着,出去。」
一眾太醫抹着汗順從退出去,還有人險些絆倒在門口,一陣悉索聲後殿內又恢復了寂靜。
「你們也都退下。」景元帝坐在床沿上,頭也未抬道。
「是。」宮娥們應聲,魚貫而出。
忽然響起的腳步聲惹得景元帝擰眉,面色不虞,「不是說了都出去。」
「皇上。」
女子婉柔的聲音傳來,內官急匆匆地跟了進來,扶了扶帽,貌似方才被什麼給耽擱,暗瞟了一眼德妃娘娘,跪着垂首道,「……老奴沒攔住。」
景元帝回首瞧見來人,神色稍緩,出聲遣退了內官,睨向她手裏端着的,「愛妃怎麼來了。」
「臣妾聽聞皇上未用晚膳,特意讓御膳房做了粥點,皇上用一些罷。」德妃柔柔勸道,目光不自覺溜向了床上躺着的項瑤,心中暗忖確是承了雲安的好樣貌,難怪聖上……思及此,不由神色一頓,「玄廷在外身上時常帶傷,特意交予臣妾這生肌膏,道是對項姑娘背上的傷有用。」
景元帝微微扯動了下嘴角,卻沒能勾得起笑意,「倒是有心。」言罷,眼神又不自覺落在了昏迷中的項瑤身上,不掩憂心。
德妃見狀,將粥點輕輕擱在了桌上,留了藥膏在一旁,識趣退下了。寂寂晚風,吹拂絳色雲錦羅裙,檀木宮燈將她的影子拖在地上長長一道。
後宮佳麗三千,卻始終比不上那人心頭白月光。然比起陳皇后,她更懂男人心思,更知道如何對付景元帝這樣的男人,將那一絲嫉妒藏了心底,沒有什麼比她的玄廷登上大統更重要,陳皇后忍不了的她能忍,甚至,更願促成。
扶了扶鬢角烏絲,拂袖離開。
凌漱宮內,燭火躍動,將四周陳設照得清清楚楚,景元帝的目光掠過,每一處都是照着那人喜好打造的,可這殿從未迎來過它的主人……
床上的項瑤驀然低低出聲,臉上顯了焦急神色,景元帝自回憶中被驟然驚醒,湊近稍許,多聽幾遍才聽清楚那喃喃喚着的是弘璟二字,眼底浮起複雜神色。仿若十幾年前,少女坐於紫藤花架前一筆一劃甚是認真地描摹心上人的名字,那一紙被風吹起,落了他腳邊,他看着那三字時的複雜心緒再度席捲。
「臣參見皇上。」
與此同時,項瑤口中喚着的那人站在了殿內,恭聲請安。
燭火投下的柔光使得那人一半俊顏融於陰影,裹雜着外頭攜來的一縷寒意,但聽那聲音無甚起伏道,「太后請皇上去慈寧宮一敘。」
景元帝睨向來人,無法從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秉持着謙恭有禮,挑不出錯來。皇姐的孩子,越來越相似的影子……景元帝呼吸驀地一窒,起身同他頷首而過,只那背影里多少還是顯了一絲倉皇。
宋弘璟無心其他,目光自進門的那剎便落在榻上之人的臉上,似乎被夢魘籠罩,微微蜷縮着,在聽清楚她無意識念着的名字時,黑色幽深的瞳孔驀然緊縮,步調微沉地走近了床榻。
目光從她臉上轉移到了她的肩膀,隱隱可見血跡,不由愈發深沉。白天項瑤受傷的一幕始終浮現眼前,心底湧起阻不了的無力感,他自以為能護她安穩,不叫她受一點傷害,可她還是在自己面前險些喪命,即便那是她選擇。
亦是她不足以信任自己。
「……弘……弘璟……不要哭……」項瑤的眸子緊緊閉着,極是費力地逐字道。
下一瞬那雙眸子毫無預警地睜開,似乎是在辨認床前站着的人,片刻后嘴角牽起笑意,定定看着他道,「我還活着……不要哭。」
幾個字說得頗是乾澀吃力,然注視他的眸子裏卻漾開清淺水光,仿若是在告訴他自己沒事。
宋弘璟在她費力抬起手臂時俯下身子握住,那手卻是努力夠着自己的臉頰,一遍一遍抹着自己眼瞼下方並未有過的眼淚,令他不自禁有種錯覺,回到自險些命喪匈奴后就時常糾纏的那個夢裏。
夢裏他一身金盔鐵甲,馳騁沙場,大退姜奴,帶着鮮血與榮耀而歸,卻在入城之時聽到家將稟報,藺王妃身死,他看着自己攥着韁繩的手勒出血紅,一扯馬韁在眾人迎接的歡呼聲中直直往王府奔去,入目的是白綾遮門,素縞裹身,他推門而入,靈堂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旁顧夫人哭得昏厥過去,他一步步走近,記憶中始終明艷的身影褪了色般靜靜躺在裏面。
他來遲了,這想法甫一浮現,便是一陣痴痴苦笑,他是遲了一輩子。
靈堂前,跪守三日,什麼禮數綱常,什麼入宮覲見,統統拋諸在腦後,那一刻他仿若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項瑤執着的動作,奇迹地與那副畫面融成一體,宋弘璟有一瞬恍惚,每次夢醒之後久久不散的撕心裂肺感被撫平一絲。
宋弘璟凝着人,握着她的手擱在了胸口,夢裏自己原以為她得償所願嫁得如意郎君,成全祝福卻換來如此結局,每每夢醒,心痛欲絕之餘更是懊惱不該行那決定。
所幸,那也只是個夢。
宋弘璟俯身挨着,近乎低喃,「今生只求汝心,為吾妻。」
項瑤闔上的雙眸有眼淚自眼角滑落,沾濕枕巾。
月影橫斜,琉璃瓦折射清輝,幽幽小徑上宮人提着八角菱花宮燈在前頭引路,留意到身側主子停滯的步子,亦是停下來靜靜侍候着。
景元帝面向凌漱宮的方向負手而立,眼眸沉沉,耳畔回蕩着慈寧宮裏的對話,執念已成,又豈是說消就能消的,嘴角輕勾,露了自嘲苦笑。
他當年已退了一步,這一步不想再退,然到底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也只有他自己知曉了。
「皇上,夜裏風大,這風口的容易受涼,是回寢殿還是去凌漱宮?」跟了景元帝數十載的高公公見皇上出神已久,恭聲打斷詢問道。
良久,就在高公公以為景元帝不會回答時,聽到了裹雜在冷風中的回罷二字,低低的,攜着一絲複雜悵然。
一夜雨卷西風,吹落庭前金桂,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天光暗沉,低濕的雲層厚重鋪疊,止了片刻的雨勢復又淅淅瀝瀝落下,於檐下積聚起細密雨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