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蘇禧是聽皇帝跟前的常公公說的。昭元帝準備退位,正在命禮部的人寫詔書。
衛沨今天晚上回不來,就勞煩常公公來支會自己一聲。她將常公公送走之後,捧着手爐在廊下站了一會兒。
這輩子昭元帝退位得有些早了。她記得上輩子衛沨登基的時候,正是年初六,如今生生提前了兩三個月。不過轉念一想,她重活一次,很多事情都跟着改變了,衛淵起兵造反,昭元帝力不從心,這個變故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次日辰時,昭元帝退位的詔書果真擬好了。昭告天下后,便要準備新帝即位一事。
衛沨尚未從宮裏回來,蘇禧始終有種不真實感。她命聽雁拿來自己的綠綺琴,坐在臨窗榻上,想了想,隨手彈了一曲當年穀先生教過的《鴻鵠志》。許是太久沒有碰琴的緣故,指法都生疏了。若是被谷先生聽見,定是要說她丟了師門的臉。
倒是稚言、稚語兩個小傢伙頗給面子,老老實實地坐在對面,仰着小圓臉兒,伸出肉呼呼的手掌興高采烈地看着蘇禧,口中「咿咿呀呀」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
蘇禧見他們兩個高興,就又彈了一首《還歸去》。這時已經找回了一些感覺,大抵是這首曲子前面有些壓抑,兩隻粉糰子不笑不鬧了,聽着聽着,大眼睛裏就騰起了水霧。
蘇禧見哥哥稚言小嘴一扁,像是要哭,趕緊停手,抱住他軟軟肉肉的小身子,一邊哄一邊道:「不哭,不哭,我們去外面玩好不好?阿娘帶你和弟弟去采雪吧。」
今年的雨雪格外充沛,昨兒夜裏又下了一場雪。
蘇禧喜歡喝用雪水煮的茶,清甜甘冽,回味無窮,每年這時候都會采一瓮雪,留着將來煮茶。
稚言趴在蘇禧肩上,粉嫩嫩的小臉蹭了蹭蘇禧的臉頰,不知有沒有聽懂她的話,反正是不再哭了。
蘇禧收拾了一下,就帶着他們去了後院。聽雁、聽鶴分別抱着他們跟在後頭,蘇禧用指尖掃了一點玉蝶梅樹上的積雪,回身輕輕點在稚言的鼻尖上,稚言一涼,皺巴着小臉哼哼唧唧地往襁褓里縮去。蘇禧輕笑了笑,用拇指拭去他鼻尖的雪花,擔心他和稚語凍着,沒一會兒,就叫聽雁、聽鶴抱着他們先回屋了。
蘇禧捧着五彩團花紋小瓮,道:「我一會再回去。」
丫鬟和兒子們離開后,蘇禧繼續墊着腳尖掃梅樹枝頭最上面一層的積雪。
旋即,聽見後面有腳步聲。她以為是聽雁或者聽鶴回來了,就頭也不回地問,「稚言、稚語睡了嗎?他們剛才看了雪,給他們多蓋一層被子,我聽娘親說……」小娃娃生病最難好了。所以她才將他們看得格外緊。
只是話未說完,便被一雙手臂從後面環住了腰,緊接着一道聲音從頭頂傳來,低醇悅耳:「怎麼不關心關心我?」
蘇禧一愣,轉身,就見衛沨垂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差點拿不穩手中的五彩小瓮,好奇道:「庭舟表哥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衛沨接過她手中的小瓮罐,昨晚一夜未眠,眼底有一圈淺青色。「聽丫鬟說你在這裏采雪,便過來了。」說著將小翁罐舉到她頭頂,輕輕鬆鬆掃下她剛才死活夠不着的那一株樹枝。
蘇禧仰頭望着他,有點欲言又止。他看起來跟沒事人似的,昨晚發生了什麼,她其實想聽他親口對自己說。
小姑娘臉上明晃晃地寫着「我很好奇」,衛沨如何看不出來。他握住她的手,果真冰冰涼涼的,哄道:「這裏太冷,一會回屋再說。」
蘇禧抿唇點了點頭。見瓮罐里的雪已經採得差不多了,就沒有在這兒久留,掃完了附近幾棵玉蝶梅樹上的雪之後,跟着衛沨回了屋中。屋裏燒着暖暖的地龍,稚言、稚語在隔壁間睡著了,蘇禧命丫鬟拿來煮茶的用具,坐在朱漆嵌螺鈿小桌後面,一面燒煮雪水,一邊托着腮幫子看向對面,道:「庭舟表哥昨晚休息了嗎?」
果不其然,衛沨搖了搖頭。
昨晚昭元帝為了轉交機務,一夜未眠,他自然也沒有闔眼。今早宣告詔書後,他便回了晉王府,到現在已經連續二十個時辰沒有休息。
蘇禧有點心疼,思索片刻道:「你還是先去睡一會兒吧,到了傍晚我再叫你。」
「無妨。」衛沨道,隔着一張矮桌颳了刮她的鼻子,「喝完你煮的茶再睡。」
蘇禧不僅會跳舞彈琴念詩,於茶道上也有幾分學問。只不過自從嫁給衛沨后,就一直沒有機會煮茶。
衛沨既然這麼說了,她便沒有堅持趕他去睡覺,雪水沸騰后,再放入白毫銀針,撇去上頭的浮沫。待茶水沸騰了三次,才用白紗布墊着紫砂壺,倒入杯子裏。
衛沨端着茶杯,沒有着急喝,而是徐徐問道:「日後的宮殿你想起什麼名字?」
蘇禧眨眨眼,有點反應不過來。
衛沨笑了笑,解釋道:「皇後娘娘未故,我想你應該不會住在昭陽殿,就讓人在宣室殿後面重新修建了一座宮殿,不日就能建成了,你想想起一個什麼名字。」
宣室殿是帝王的寢殿。衛沨命人重修的那座宮殿,與宣室殿只隔着一間穿堂。
蘇禧沒料到他動作這麼快,忙道:「我還沒有想好。」
兩人隔着一張桌子,衛世子不習慣這麼遠的距離,喝完茶之後,就讓丫鬟把桌子撤了,攬着蘇禧的腰將她抱入懷中,這才覺得踏實。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道:「沒關係,慢慢想。」
蘇禧扭着身子,跪坐在衛沨對面,努力與他平視,「庭舟表哥,陛下是怎麼說的……」
衛沨的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慢悠悠道:「言官和內閣大臣支持我十日後登基。」
十日後,不早也不晚。蘇禧點點頭,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抿了抿粉唇不吭聲了。
衛沨抬起她的小下巴,凝視她的眼睛:「皇后想跟朕說什麼?」
蘇禧拍開他的手,嗔了一句「不正經」。少頃,還是忍不住,勾着他的手指,輕輕地問:「你登基之後,陛下後宮的妃子怎麼辦?」
依照大燕的規矩,新帝登基后,生育過皇子皇女的妃子繼續留在宮中成為太妃;那些被皇帝臨幸過,卻沒有生育過孩子的妃子則會被送往皇家寺院。然後……那些既沒有生過皇子皇女,也沒有被皇帝臨幸過的,則根據新帝的意思,看是納入後宮,還是遣散回鄉。
蘇禧擺弄着衛沨的手指頭,有點悶悶不樂。
她是信得過衛沨的,可是信不過那些言官。
衛沨只有自己一個妻子,連通房也沒有,登基后一定會有大臣勸他廣納後宮。他身處那個位子,一開始根基又不怎麼穩,時間長了,真的能拗得過那些大臣嗎?她仔細想了一下,想知道上輩子衛沨登基后究竟納了幾個妃子,卻一點印象也無。
上輩子她不喜歡衛沨就算了。可是這輩子知道了他的好,被他寵着疼着,她就自私地不想跟旁人分享這份感情。
衛沨看見蘇禧蔫耷耷的頭頂,有些好笑,擰了一下她的小臉,「你說怎麼辦?」
「唔……」疼。蘇禧捂着臉頰抬頭,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道:「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