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十四
我真正全神貫注關注鳥類是在海上。天空佈滿海鷗。這個時候我當然不再是六歲孩童。海上經歷已經使我能熟練地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了。在海上做鳥是一件痛快的事。海鳥的世界只是海水。沒有國境與護照綠卡那樣的啰嗦事。它們惟一的標記是"類"。我立在船尾,成群結隊的海鷗伴隨船體而行。它們離我那樣近,它們的羽翼纖毫畢現。它們瞳孔周圍的綠色光圈活靈活現,籠罩了海洋球面。它們不用擔心人類猛獸,甚至沒有風暴之虞。它們在沒有任何固體的世界裏自在飛翔,棲浮於液體表面。它們是那個世界裏惟一的固體生態。我時常順沿想像做起海鷗,扶搖而上九萬里,爾後俯視人類。大地上沒有國界,但人類就是這樣自作自受,干戈相見了幾千年,最終安定於劃地為牢。人類把地球瓜分完畢,併發明"祖國"、"民族"、"家園"這樣營養豐富的詞彙。人類對自己的發明滿懷深情,把故鄉以外的地方稱為"天涯海角",把家園以外的道路稱作旅途,把母語以外的語言稱作"外語"。我們就這樣放逐了自己,並為此興高采烈。我已經說過,父親結婚時和愛因斯坦一樣,已經成功地做了右派。父親是我們家族史上惟一投身中國革命的先驅。父親後來又成了我們家族史上惟一的一位左派。父親在某一天的早春意外地叛逃而出,他遠離陸家大院,走上了革命道路。父親這樣做當然有其邏輯性背景,然而父親一直不願提及此事。父親的這一舉動理所當然成了我敘事裏的空穴來風。但不管怎麼說,父親成了革命隊伍里一位能畫會寫的文化戰士,他編順口溜,出黑板報,用石灰漿揮刷大幅標語。父親的青春面龐和新生共和國一起閃閃發光。他憋足了勁,不但迎來光輝的一九五七年,而且做了右派。他被送到了鄉村,在當年陸府長工們的監視下洗面革心。父親在鄉村經歷了一生中最充實的幸福時光。"母親只有疼愛孩子才會打孩子的屁股,"父親這樣對另一位右派說,"做右派是黨對我們靈魂的巨大關心!"父親感受到了中國**慈祥濕潤的巴掌,是母親的巴掌,疼痛但貯滿母愛。他找來了馬克思的書,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開始閱讀。父親從馬克思的字裏行間找到了人類的萬苦之源與理想明天。父親低頭忍受自己的飢餓,抬頭關注的卻是人類。父親在做了右派之後時常向中國**最基層的組織彙報自己的思想。他說,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想"成為一名布爾什維克"。村裏的"黨組織"是一位五十九歲的獨眼老頭,他是這個村的支部書記。獨眼支部書記來到父親的房間,向父親借錢。父親給他倒了開水,請他上坐。然後父親開始傾訴。他結結巴巴、夾敘夾議、聲情並茂。老支書用惟一的眼睛望着父親,說,你有錢沒有?父親說,沒。老支書站起來,跨出門檻。他背對父親,對父親說,你的思想黨組織已經掌握了。父親聽着黨的鄉村方言,一個人站在房屋中央,胸中霞光萬丈,玉宇澄清萬里埃。父親一遍又一遍回味老支書的話,熱淚盈眶了。父親寫了入黨申請,他知道從組織上來說這是不太現實的,但在靈魂上,即通常所說的思想上他有把握。他一次又一次在想像裏面對紅色旗幟與黃色錘鐮舉起右手,握緊拳頭,一次又一次內心澎湃,淚如泉湧。父親真正成為中國**黨員是一九九二年,這時候他退居二線已經三個月了。父親入黨時出乎意料地平靜。回家后,他出席了我為他準備的宴會。他多喝了兩杯,不久就睡了。實際上我要敘述的不是父親的入黨,依然是他的家。父親的住家是一個廢棄的倉庫。閑置多年,裏面依然彌散出糜爛稻穀和農藥化肥的混雜氣味。牆壁四周佈滿了老鼠洞。父親那時和老鼠做了朋友。這個秘密是我在成人之後發現的。父親能和每一位老鼠悄然對視,長幼無欺。父親一連幾個小時望着他們,給他們讀書、讀報,為他們講故事,和他們一起開鬥爭大會,批判毒蛇與黑貓。父親和老鼠生活在一處而相安無事,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奇迹。我曾見過密密麻麻的老鼠在父親的面前圍着一個圓圈用力狂奔,像召開鼠類奧林匹克,我一去老鼠就跑光了。我專門問過父親這事,由此引發過一段很好的對話。那些話相當精彩,被我寫進了日記。父親就是在大倉庫里正式和母親結婚的。他們的床笫支撐在大倉庫的西北角。這張床和一隻泥質鍋灶的對面是龐大的空間。這些空間在夜裏成了隆重的黑色,裏面裝滿了老鼠的追逐和磨牙聲。許多夜裏母親總要點燈睡覺,但點上燈更可怖,那些碩大空洞的空間在暗淡的燈光里變得杳無邊際。空洞在視覺里有了體積和重量。它壓在母親的睡眠上,使母親噩夢連篇。這個倉庫沒有支撐到我出生就坍塌了。在夏末的一個滂沱雨夜裏,它死於一個霹靂。我記事的時候它的舊址已成了一塊稻田,每年都長滿不同品種的早稻。這裏是我的大學,我的早稻田大學。我的另一所大學應當是那個叫夏放的女人,那個做皮肉生意的前雜技演員。在我研究家族史的空隙,我三十七次爬上她的床笫。她給了我廉恥以外的巨大快慰。肉慾攥緊了我,她是床上的天才。我忘記了我是人,在床上我對她大聲吼叫,我是一條狗。夏放就說,我是一條母狗。這時候麥當娜正在CD唱碟里反覆重複:像一個處女,像一個處女。我覺得我的夏放一點不比麥當娜差。在夏放面前我認真地放射我的身體,它很好,所有的機件都功能齊全。我為什麼要研究該死的家族史?漢人,大和人,馬來西亞人,盎克魯·撒克遜人,德意志人,高盧人,亞瑪遜人,俾格米人,愛斯基摩人,都是上帝精液的子民。我們是一家子,同志們!家族史歷來是歷史的叛徒,人類最輝煌的史前時代沒有混賬的家族。人體是歷史的惟一線索,人體是歷史惟一的敘事語言。惠特曼說得對,如果**不是靈魂,那麼靈魂又是什麼?所以我說,我又一次說,夏放,再給我。夏放肯定被我嚇壞了,說不行,絕對不行。夏放說,你累了,你要生病的。夏放關掉了麥當娜,空間頓時安靜無比,一抹夕陽斜插進來,溫柔而又性感。我說你給我,夏放望着我,像夕陽一樣望着我。她的淚水滲出來,搖搖頭,說不行,你要生病的。我把她摁住。夏放說,你要累死的。後來夏放又語無倫次了。她帶領我走鋼絲,在八百里高空。我們火火爆爆又小心翼翼。我說,你罵我,罵我日本鬼子!夏放喘着粗氣,閉着眼說,你不要命了。深夜一點我在夏放的**上醒來。我想我該起床了。夏放的睫毛上掛着淚珠,吻我,無聲無息。唱機上的綠色數碼在反覆跳動。我托着她的腮,說,我的錢全嫖光了,你先記上賬。夏放幸福無比地說,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