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父子(三)
老馬在平靜的日子裏一直渴望與兒子馬多能有一次對話,談談故鄉,談談母親或女人,談談生與死,談談男人的生理構造、特殊時期的古怪體驗,乃至於夢中的畫面,夢的多能性與不可模擬性。老馬還渴望能和兒子一起踢踢足球,老馬鎮坐中場,平靜而自如地說起地面分球,沿著兒子馬多的快速啟動來一腳準確傳送。然而老馬始終不能和兒子共同踢一隻足球,不能和兒子就某一個平常的話題說一通四川話。兒子馬多不願意追憶故鄉,兒子馬多不願意與四川人老馬分享四川話的精神神韻。兒子馬多的精神沿着北京話的捲舌音越走越遠,故意背棄着故土,故意背棄老馬的意願。老馬只能站立在無人的風口,來一聲長嘆,用那種長嘆來憑弔斷了根須的四川血脈。離開故鄉的男人總是在兒子的背影上玩味孤寂。老馬嘆息說:"這個雜種龜兒。"星期天下午是中國足球甲A聯賽火拚的日子。老馬怎麼也不該在這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陪兒子去工人體育場看球的。因為有四川全興隊來北京叫板,老馬買了兩張票,叫上了兒子馬多,開心地說:"兒子,看球去。"老馬和馬多坐在四川球迷的看台上。只要有全興隊的賽事四川的球迷就成了火鍋。他們熱血沸騰,山呼海嘯,衝著他們的綠茵英雄齊聲呼喊:"雄起!雄起!"馬多側過臉,問父親說:"雄起"是什麼意思?父親自豪地說:"雄起就是勃起,我們四川男人過得硬的樣子。"馬多的雙手托住下巴,臉上是那種很不在乎的神氣。馬多說:"咱北京人看球只有兩個詞,踢得棒,牛Bi;踢得臭,傻Bi。"草皮上頭綠色御林軍與四川的黃色軍團展開了一場偉大的對攻。數萬球迷環繞在碗形看台上,興奮得不行。馬家父子埋在人群里,隨場上的一攻一守打起了嘴仗。父親叫一聲"雄起",兒子馬多則說一聲"傻Bi";相反,老馬黯然神傷了,兒子馬多就會站起來,十分權威十分在行地點點頭,自語說:"牛Bi。"首都工體真是北京國安隊的福地,四川男人在這裏就是過不硬。四川全興沒有"雄起",而北京國安卻瀟瀟洒灑"牛Bi"了一把。兒子馬多很滿意地拍拍屁股,側過臉去對老馬說:"看見沒有?牛Bi。"老馬,這位四川全興隊的忠實球迷,拉下了臉來,脫口說出了一句文不對題的話:"晚上回去你自己泡康師傅!"兒子馬多拖着一口京油子的腔調說:"說這麼傷感情的話忒沒勁,回頭我煮一鍋龍鳳水餃伺候您老爺子。"老馬站起來退到高一級的台階上去,不耐煩地說:"你說普通話耗(好)不耗(好)!別弄得一嘴京油子耗(好)不耗(好)!""成。"馬多說,"兒子忒明白您的心情。"然而北京國安隊在數月之後的成都客場來得就不夠幸運,他們被一浪高過一浪的四川麻辣燙開得陣腳大亂。他們的腳法不再華美,他們的切入不再犀利,他們的滲透不再像水銀那樣靈動,那樣飄忽不定,那樣閃閃發光。他們的軟腿露出了"傻Bi"的糟糕跡象,一句話,四川人徹底"雄起"了,五萬多四川人一起用雄壯的節奏跟隨鼓點大聲呼叫,咚咚咚,雄起!咚咚咚,雄起!老馬坐在自家的卧室里聽到了同胞們的家鄉口音。老馬不是依靠中央五套的現場轉播,而是只用耳朵就聽到了巴蜀大地上的盡情吶喊。馬多歪在沙發上,面色沉鬱,一副惹不起的樣子。老馬斜了兒子馬多一眼,鑽到衛生間裏去了。老馬掏出小便的東西,等了一會兒,沒有,又解開褲子,坐下去,別的東西也沒有。但是老馬心花怒放,積壓在胸中的陰霾一掃而光了。老馬拉開水箱,把乾乾淨淨的便槽嘩里嘩啦地衝過一遍,想笑,但是止住了。老馬從衛生間裏出來,搓搓手,說:"兒子,晚上吃什麼?"馬多望着父親,耷拉着眼皮說:"你樂什麼?""沒有哇,"老馬不解地說,"我樂什麼了?""您樂什麼?""我去買點皮皮蝦怎麼樣?"馬多一把就把電視機關了。"您樂什麼?""我真的沒有樂。"馬多撇下他的嘴唇。他的撇嘴模樣讓所有當長輩的看了都難堪。馬多說:"別憋了,想樂就樂,我看您八成兒是憋不住了。"老馬站在衛生間的門口,真的不樂了。一點都樂不出來了。"我怎麼就不能樂了?我憑什麼不能樂?家鄉贏球,老子開心。""可是您憋什麼呀您?您樂開了不就都齊了?您憋什麼呢您。沒勁透了,傻Bi透了。""誰傻Bi?馬多你說誰傻Bi?""都他媽的傻Bi透了。"老馬突然就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撕開了一條縫,冷風全進去了,那不是四川的風,是北方的冷空氣,伴隨了哨聲與沙礫。老馬想起了妻子和他攤牌的樣子,想起了這些年一個孩子給他的負重與委屈,想起了沒有呼應的愛與寂寞,老馬就剩下心愛的足球和遠方的故鄉了,可是在家裏開心一下都不能夠。老馬的淚水一下子就汪開了。老馬掄起右手的巴掌,對着馬多的腮幫就想往下抽。老馬下不了手。老馬咬着牙大聲罵道:"你傻Bi,你這小龜兒,你這小狗日的!""我可是你日的,"馬多說,"怎麼成狗日的了?"老馬一巴掌抽到自己的臉上,轉過身去對着自己的鞋子說:"我這是當的什麼老子?龜兒,你當我老子,我做你的兒子耗(好)不耗(好)?耗(好)不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