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亂了(六)

家裏亂了(六)

那輛銀灰色桑塔納帶領樂果做了失重綿軟的飛行之後,馬扁老闆一直沒有在佛羅倫薩夜總會露面。樂果在幼兒園的紅木馬旁邊特意把馬恬靜抱到大腿上來的,嗲着嗓子問道:"爸爸是不是出差去啦?"馬恬靜閃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珠,說:"沒有,爸爸天天在家裏的。"樂果聽了這話心情就壞掉了,像電子琴上的左爬音,一個聲部一個聲部地往下降。樂果在馬恬靜的小臉上親了一口,愣在木馬的旁邊走神了。樂果開始追憶那個晚上的所有細節,是不是什麼地方做錯了,讓他不高興了,但是樂果記得那天晚上所有的環節都好好的,沒有什麼失誤,這就更叫人傷心了。他說不來就不來了,就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他沒來?"阿青問。這時候歌台上的音樂又響了,到處都亂鬨哄的。樂果故作不解地反問:"誰呀?"阿青坐到樂果的對面,蹺起腿,臉上是知天曉地的樣子。阿青把上身靠過來,故作神秘地說:"你說誰呀?"樂果的胸口撲通了一下,笑容便僵在臉上了,她機械地說:"誰呀?"阿青用蹺着的腳背輕輕踢了踢樂果的小腿肚,說:"獃子,我又不是沒和他睡過。"樂果一聽這話竟神經質地站起身來,握住拳頭說:"我沒有。"樂果站得太孟浪,酒都潑到阿青的腳上去了。阿青望着腳,不解地說:"女人一當上教師怎麼都神經兮兮的。"樂果堅持說:"我沒有。"阿青笑着說:"你沒有什麼?獃子。"迪斯科響起來,燈滅了,整座大廳只留下一盞激光閃燈。人們的身影在燈光的瞬間閃爍中呈現出靜態,像得了精神病的雕塑。色彩沒有了,空間也沒有了,世界只剩下一張黑白平面,翻過來又翻過去。樂果在這陣喧鬧的音樂聲中一直注視着阿青,有些怕,吃不準這個小婊子要拿她怎麼樣。但樂果終究沒有把柄捏在她的手心裏,她實在也不能拿她怎麼樣的。大不了明天不在這裏唱。這麼一想,樂果踏實多了。阿青點上煙回過頭來了,沒有表情。但下一個閃光的節拍里她顯然在微笑了。樂果在黑暗中立即也補上一個微笑,很自信,很坦然,燈一亮樂果就把這張臉回敬過去了。迪斯科中止了,世界復原了。大廳里的人亂紛紛地回到坐位上去。過來一個小夥子,氣喘吁吁的,用手指了指煙架,巴掌在空中翻了兩翻。阿青懶懶地回過頭,對樂果說:"遞包三五。"阿青懶得說話,巴掌軟綿綿地也翻了兩翻,小夥子掏出十五塊,接過煙走了。這麼干坐了一會兒,阿青突然說:"在想剛才那包煙吧?"樂果有些雲裏霧裏,笑着說:"想那個做什麼?人家給錢了,清賬了。"阿青聽了樂果的話臉上便有了笑,斜着眼睛瞟樂果。阿青說:"你不糊塗。"樂果聽了這話反倒糊塗了。阿青又笑。樂果從阿青的表情裏頭突然明白"清賬了"與"你不糊塗"之間的邏輯關係,心底下湧上來一陣傷痛。阿青說:"聰明人做事不想事,傻瓜想事不做事--別和自己過不去。"樂果聽了這話腦子裏亮了一下,有些頓悟。樂果重新打量起阿青,阿青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眼睛和鼻子哪一樣也沒有少掉。阿青這女人不壞,樂果對自己說,真的不壞。樂果在吧枱底下悄悄踢了阿青的小腿肚一腳,阿青端了酒,卻偷偷回了樂果兩腳。兩個女人相互踢完了,對視了一眼,緊抿住雙唇,彎下腰去,用了很大的氣力才繃住臉上的笑。下午放學之後苟泉一直呆在辦公室裏頭,"屁姑"事件在上午就流傳開來了,這會兒正沿着放學大軍向城市的各個方向蔓延。黃昏時分天又陰了,佈滿了梅雨季節的那種顏色。苟泉坐在辦公室里追憶他的光棍生涯,沒有家多好。沒有家就不必回家了。家是什麼?家是每天的最後一道死命令:你必須回到那裏去,你必須以這種先驗的、被動的方式從事你的生命。人其實是沒有生命的,生命只不過是家的輔助物,家的性腺、家的唾液、家的末枝與細節。苟泉的兩隻眼睛充滿了梅雨季節的濡濕延伸,整個心思都轉潮了,像開春的鹹肉沁出了水珠。苟泉的生命在城市裏頭走油了,他聞到了自己的氣味。苟泉真的是一塊鹹肉,被城市腌壞了,被家腌壞了,發出燠糟腥臭的氣味。工友老吳撐着一把花傘又開始檢查教室和辦公室了。這是校長給他的任務,每天放學后都要在校園裏巡視一遍。苟泉不想讓老吳撞見,只好往家裏撤。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天上已經下雨了。不是雨絲,一根一根的,一絲不苟的,而是霧團,一捆一捆的。你只能從植物葉片、頭髮、電線上的水珠看到雨。苟泉到家的時候家裏沒人,陽台上郭老師家斷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掛着水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像給苟泉家打吊針。苟泉嘆了一口氣,走到廚房裏去。煤爐熄掉了,燒透的蜂窩煤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苟泉把它們夾出來,從米桶的背後掏出碎木片,木片發霉了,長了一層黃黃的粉塵。指頭捻了捻,很面。苟泉把煤爐挪到屋外,想一想,卻端到陽台上去了。苟泉用紙片引上火,木片燃着了,冒出濃濃的黃煙,大腸那樣一節一節往外翻。樓上有人咳嗽,但沒有人說話。黃煙帶了一股濃烈的霉味,浸漬在雨霧裏,散不開,飄了一轉又回來了。樓上關門了,很猛,轟的一聲,還有玻璃的顫音。苟泉在陽台上嗆得難受,撤到房間裏去。苟泉站在樂果的梳妝鏡面前,望着那些好看的瓶瓶罐罐,走神了。苟泉愣了半天,重新回到陽台,竟忘掉把蜂窩煤壓進去了。木片被火燒光了,只留下猩紅色火燼。苟泉一腳踹翻煤爐,無端地大口喘氣,竟累了,胸口裏頭捲起了濃煙,痰一樣黏在肺葉和氣管上,散不去。苟泉仰倒在床上,長長吸了一口氣,吸不到那個位置上去。苟泉放棄了這種努力,閉上眼,難受,卻找不到具體的、對應的理由。苟泉睜開眼,眼眶裏飄起淚花了。苟泉的目光轉了兩下,淚花流出去了,意外地從牆的拐角處發現了兩張蛛網。苟泉想不起來卧房裏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的。這麼想着心思又嗅到了一股煳味,又臭又嗆,像是塑膠燒上火了。苟泉想了想,衝到陽台上去,樂果的一隻長統雨鞋都起明火了。苟泉衝上去很慌亂地跺。火滅了,鞋尖露出一個大窟窿,沿口的化學原料還在冒氣泡。氣味越發嗆人了,籠罩了整座樓,整個黃昏。苟泉垂着雙手站在原處,無奈而又鬱悶。苟泉扶起煤爐,失神地佇立在雨季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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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文集:輪子是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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