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疏簾莫
三伏將近,仲夏夜短。
唐朝詩人王轂的《苦熱行》中有一句頗為應景: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洪爐中。
午後最是悶熱潮濕,烈焰像要燃燒萬物般炙熱,庭院中的蟲鳴蛙叫擾得人心難靜。
陸鈴蘭滿臉疑惑地站在湖畔,只因她心中有個舉棋未定的盤算。
今早不見玹玗到太后請安,若按往常的舊例,雁兒必然會到毓媞跟前說明緣故,可直到午後觀瀾榭也沒人出來,她好奇去向小宮婢們打聽,卻個個都是三緘其口。
誰料她正欲返回集鳳軒,卻聽遠處有一陣笑語,隱身在柳樹后一瞧,玹玗竟與秋華、蓮子行在一起,看樣子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宮裏人都知道玹玗素有特權,便是進出紫禁城也無需向任何人交代,可眼下這情形,太后因其大鬧啟祥宮與皇帝鬧得不愉快,可昨日剛到暢春園,玹玗卻又連夜悄悄回宮,莫非是玹玗和皇帝之間藏着什麼秘密?
陸鈴蘭入宮的時間雖不長,卻把太后和皇帝之間的母子情看得真切,表面上是母慈子孝,實際各有心思。
所以她在猶豫,要不要把玹玗偷偷回宮之事告訴太后,以博太后歡心。
她知道此舉無疑是在冒險,可眼下她在宮裏的身份尷尬,皇帝對她不屑一顧,長此以往只恐太后也會將她放棄。
入宮,並非她之所願,但她卻傾心於皇帝,雖註定要淪落為太后的棋子,可只要想到能伴於君側,她便無怨無悔。
所以她的目標是帝王嬪妃,又怎甘心終日端茶倒水,蹉跎青春后就被驅逐出宮。
可太後身邊的棋子無數,前有貴妃後有嫻妃,即便這兩個都不中用了,還有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和每年一選的使女。至於玹玗,她始終沒有看透,身上被烙着罪臣之女的印記,卻是過着萬千寵愛集身的日子,表面看着是太后的心腹,可內里竟是高深莫測。
不得寵,不被皇帝放在眼裏,想要在後宮生存,那就得另謀出路。
努力在太後跟前賣乖?
嫻妃尚且如此,也不失為個好法子,或許她也應該效仿一二。
只要對太后表明忠心,她就有足夠的時間,去等一個屬於她的機會。
思及此處,陸鈴蘭驀然轉身,方才聽到玹玗對蓮子說,要先回觀瀾榭梳洗,若要有所籌謀,眼下是個不錯的時機。
剛到集鳳軒院門,陸鈴蘭瞧見一名宮婢捧着托盤遠遠走來,抬手遮擋頭頂的陽光,定睛一看,原來是太後身邊八個新入宮的使女之一。
陸鈴蘭將對方攔下,又問:“錦葵,你端的是什麼?”
“是童嬤嬤早晨吩咐下,讓奴才準備的甜湯。”錦葵低聲回答,因不知陸鈴蘭為何叫住她,所以又道:“童嬤嬤還叮囑,這時辰太后午睡差不多該醒了,要奴才一定準時送到。”
陸鈴蘭淡淡的“嗯”了一聲,揭開琉璃碗蓋一看,裏面是甘蔗馬蹄湯,“這麼熱的天,為何不用冰鎮?”
“玹玗姑娘以前就交代過,太后的身子不宜用太冷之物,微涼不寒,即可解暑又不至於傷胃,方是真正可用的夏日甜湯。”錦葵心無城府,也就實話實說了。
“行了,這個就交給我,你先下去吧。”陸鈴蘭順手接過托盤,可見錦葵滿臉不情願,遂又道:“你放心,這甜湯是你的功勞,我自然不會奪了去。只是想着太后近日心情不佳,便是我和童嬤嬤也免不得無辜遭責,眼下玹玗姑娘提議要升你為壽康宮司膳,若是此刻惹太后不悅,橫生變故就不妙了。”
錦葵雖有些不願,但想想又覺得陸鈴蘭所言有理,便怏怏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司膳一職原是要留給她,便於她多學些烹飪,方可牢牢拴住男人的心,但後來不知何故,玹玗又提議太后給了她司儀之職,司膳卻始終懸空。
直到聽聞玹玗想提拔錦葵,她方才明白,若不能得到皇帝垂愛,留在壽康宮的下場,不是由太后說了算,而是任憑玹玗擺佈。
集鳳軒水榭。
此處蔭涼幽靜,水綠紗幔遮擋了刺眼的陽光,輕紗在風中淺淺蕩漾,小憩於荷香縈繞之處,這才真是詩情畫意中的偷得浮生半日閑。
站在遠處,陸鈴蘭愣愣地看了許久,躺在水榭中涼榻上的是當今太后,大清朝最尊貴的女人,但其一生都浸在陰謀詭譎里,至今仍得處處謀算,可即便是活得那麼辛苦,卻還能保留如此一份嫻雅,這究竟得擁有怎樣的心境?
收拾好思緒,陸鈴蘭抿着淺笑走到毓媞身邊,將托盤放在涼榻旁的高几上,才輕聲道:“太后,這是錦葵剛做好的甜湯。”
毓媞緩緩坐起身,接過陸鈴蘭遞上的琉璃碗,淺嘗了小半勺,隨即露出滿意的笑容,贊道:“玹玗那孩子就是會挑人,今年這批使女比往年的都強。”
陸鈴蘭微微一詫,無論何事毓媞總都念着玹玗,不過這樣正好,既已帶出了話頭,倒是省了她好些麻煩。
“太后說的是,玹玗姑娘心思細膩,行事總比別人周全。”陸鈴蘭衡量着該如何旁敲側擊,卻又可一語便讓毓媞聽出重點,在心中思度了半晌,可默念了好幾遍,話到嘴邊卻變得毫無邏輯。“太后提到玹玗姑娘,今晨怎未見她來向太后請安,也不見雁兒過來,我還擔心她是不是病了。可巧我之前經過湖畔時,竟看見她和秋華、蓮子在一起,好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陸鈴蘭一直眉眸低斂,直到不再有毓媞用勺子舀甜湯的聲響,她才怯怯地偷瞥了一眼,沒想到竟對上毓媞凌厲的視線。
可更讓陸鈴蘭心驚的卻不是毓媞的眼神,而是耳畔傳來的綿軟笑語。
“昨夜想起些事,所以連夜返宮,自然是要與秋華、蓮子一同回來啊。”玹玗笑盈盈地走到毓媞身邊,提到悄悄回宮之事卻是十分坦然,只是當她側目望向陸鈴蘭時,眸中瞬間偷出了幾分冷傲,聲調微沉了些,又道:“陸姑娘既瞧見我們,怎的也不上來搭把手?”
陸鈴蘭頓時語噎,頓了頓才很沒底氣地回答:“因為……因為我當時有差事,得趕着給太後送消暑的甜湯過來……”
“哦,那不是錦葵的差事嗎?陸司儀最知保養,午後的日頭毒,難得你肯出去幫忙,也不怕曬壞了白皙的肌膚。”秋華冷聲哼笑,方才陸鈴蘭那番話她聽得真切,若非玹玗攔住不要她多事,此刻她還能說出更好聽的來。
奴才當著主子的面拌嘴,就算不被罰,也少不得挨幾句斥責,可毓媞只是靜靜聽着。
陸鈴蘭看着溫婉柔順,其實骨子裏卻相當傲氣,又一早認定自己定會成為嬪妃,所以從不服壽康宮的任何人,除了招惹不起玹玗,有時候甚至對童樂姍都會暗諷幾句。
沒有才華卻企圖構陷玹玗,如此自不量力是該被教訓警醒,所以毓媞沒有斥阻秋華,目的就是要陸鈴蘭知道,若沒有本事俘獲皇帝的心,那就老老實實做個端茶遞水的奴才。
喝了大半碗甜湯,毓媞將視線瞥向陸鈴蘭,見其低垂眼眸不知該如何應答,不禁輕聲一嘆,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當初是否選錯了人。
氣氛變得有些僵凝,玹玗微微側目,遞了個暗示的眼神給秋華。
領會其意,秋華捧着烏木盒笑盈盈的上前,又柔聲道:“太后,還好姑娘昨夜回去了,不然可有得折騰呢。因近日太后還在用冰蠶絲織錦枕,所以昨兒整理行裝之時,奴才竟忘了要帶上這個金絲溫玉枕。”
盒子本身就重,加之裏面放着玉枕,可此物稀罕,秋華也不敢讓小太監幫忙,就怕有什麼閃失,後果沒人擔當得起。一路親自捧着,她手臂都酸了,玹玗好幾次說要幫忙,可論年紀她比玹玗大,力氣也應該大些,且玹玗怎麼說都是半個主子,她豈敢自己兩手空空,卻讓主子拿重物。
在後面看了半天戲的童樂姍含笑走過來,讓小宮婢將琉璃碗收走,然後為毓媞奉上一盞荷葉茶,才接過秋華手中的烏木盒,笑意柔和地說道:“知你辛苦了,晚些我親自幫你捶捶,可好?”
“奴才哪敢。”秋華連忙擺擺手,餘光瞄向陸鈴蘭,又別有用意地說:“奴才們嘴上喚一聲童嬤嬤,不過是為了宮中行走方便,別說咱們壽康宮,就連皇上都知道,你是安親王府的女眷,入宮是只為陪伴太后,若論起來也算是咱們的主子。”
玹玗眉梢微挑,唇畔抿出一抹無奈的淺笑。
性格沉穩處事有度,這是秋華的特點,所以當初毓媞才會把秋月給了荃蕙,而將秋華留在自己身邊。
不過,人總是會有脾氣,忍了陸鈴蘭這些時日,如今既得毓媞的暗示,豈會不把滿腹窩火都發泄出去,只說了不咸不淡的警告之言已算極克制了。
“還是我粗心了,總覺得忘了什麼,卻又始終想不起來,直到昨晚雁兒整理床鋪時我方恍然。”玹玗忙把責任攬下,實則是在暗示秋華到此為此。“太后信任我,庫房珍寶櫃的鑰匙就只我有,總不好隨便讓人帶回去,柜子裏鎖着的可全都是精緻上等玉器,還得親自跑一趟好。”
“嘴上說得賣乖討巧,我卻不信你單隻為了個玉枕。”此言一出,眾人臉上的神情霎時僵凝,陸鈴蘭的眼底頓時迸出希望,可童樂姍斂眸淺笑后,話語陡然轉變,打趣道:“我方才過來時,聽到雁兒吩咐小太監去膳房傳話,交代那邊每日都要準備新鮮的魚,可見你趕着回去是為了那隻寶貝狸花吧。”
“令有駿馬,蛇遂吸殺之……”毓媞的話只說了開頭,而藏在重要兩個字的後面,她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蘊着一絲高深的笑意,對玹玗說道:“你養了狸花那麼久,誰都知道它乃是你的心愛物,未免殃及魚池,帶過來是對的。”
不論此刻毓媞在說什麼,陸鈴蘭都無心去分析理解,她雖然在這裏,可所有卻將她忽略了,這種視而不見,讓她難受卻又無所適從。第一次感到危機,她迫切的想要找到方法,能讓自己離開壽康宮,希望能如願成為乾隆帝的妃嬪,可那個選中她的太后,似乎已經一點點放棄她了。
但命運總是曲折迴旋,就在陸鈴蘭山窮水盡之時,卻有人暗中為她繪染了“柳暗花明。”
眾人又說笑了一陣,忽見於子安匆匆走來,好像是得到了要緊的消息,看似神情緊張,可那雙不見波瀾的眼眸卻泄漏了真實。
玹玗嘴角勾着極為的弧度,細算時辰,李懷玉早該去乾東五所宣旨了,而宮裏的眼線也非常及時把消息傳遞了出來。
毓媞端起茶盞,淺淺小啜了一口,低垂眼帘掩去幽瞳中的寒光,“沒什麼好迴避的,你直說便是。”
“尚未殿選……皇上今晨就已經冊封了兩位貴人。”於子安遲疑了片刻,才將事情娓娓道來。
今晨,李懷玉去乾東五所宣旨,冊文曰:朕惟選令德以贊壼儀。蘭殿重內官之選。惟徽章之克協。斯寵命之攸頒。秀女富察氏、秀女西林覺羅氏。側君之旁。後庭之奉。秉性安良。持躬淑慎。茲仰承皇太后慈諭。富察氏、西林覺羅氏着封為貴人。
“這冊封詔書擬的……倒真是有意思。”毓媞冷冷哼笑一聲,幽然嘆了口氣,才繼續說道:“想必不是出自禮部吧?”
於子安點了點頭,“聽聞是皇上御筆親書。”
皆是因為有此傳言,所以冊封詔書剛宣讀完畢,六宮立刻就炸開鍋了,各種議論猜測,說什麼的都有。
但多數人都覺得,這是皇帝在維護皇后的顏面,更是藉此機會告訴皇太后,如今的乾隆朝,無論是朝堂還是後宮都只有一個權威。
“貴人……貴人就貴人吧,富察家族和西林覺羅家族的秀女,入宮的位分本就應該比別人高些。”毓媞淡然地揚起嘴角,眸光中漾着高深莫測的笑意,又問道:“既已封了貴人,留住乾東五所便不妥了,皇后可有安排她們兩遷居何處?”
於子安搖了搖頭,臉上也浮出了詭異的淺笑,答道:“皇後娘娘沒有安排,李懷玉去乾東五所宣旨時有傳皇上口諭,富察貴人賜居景福宮,鄂貴人則賜居蘭叢軒。”
聞言,毓媞側目看向玹玗,什麼都沒說,但臉上的笑意卻加深了幾分,輕輕拉起玹玗的手拍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