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行船三個月,到了京里,天也漸涼了起來。
接人的馬車在渡口等了很久,茶粹觀望着,自家三爺先上了岸,繼而伸出手來,從內里又有一隻手輕悄悄搭上,這便是她家夫人了。
茶粹上前去迎,“三爺,夫人。”
再見茶粹,幼章還是有些羞赧,葛思珉自然看出她的情緒,摸了摸她的手,應道,“對老太太說一聲,今日舟車勞頓,明日再去看她。”
“是。”
“這不好罷,”幼章輕輕扯了扯他闊大的衣袖,與他低語,“老祖宗會——”
“已經不高興了,不差這一時,”他寬慰她,“難不成你現下已準備好了?這回見的,可不止家裏的老太太。”
那好罷。
“我還沒有準備好。”
他上前來,摸了摸她的腦袋,“別擔心,只見這一回,往後不用碰面的。”
“你當真搬出去了?”
“嗯,”既已分宗,自然要搬出來,“選了間靠湖的屋子,你定喜歡。”
不是說這個啊,“我,三郎,”幼章忽然正經起來,與他道,“我害怕。”
一句話說笑了葛思珉,他還笑了好久,“喲,我家寧兒也有怕的時候啊。”
去了宅子,初初踏入,幼章有被驚到,“這是?”
“京里的佈局不如江南,這間宅子是我照着你家府門僻的,格局低雅,喜歡嗎?”
何止是照着模子套的,一路往廂房去,連院口那棵梨花樹都與她家裏的相似。
幼章深受感動,他卻道,“出來住,你我二人生活,難免周到些,喜歡就好。”
這怕不是臨時起的意,這座院子,要修也要好久的。
她忽生想法,“你是不是早想着為我畫這座院子了?”
他一陣窘迫,抿着嘴,笑了笑,“前堂還有些事,你先進去,諸事吩咐茶粹,熟悉熟悉。”
一回來就要分開,幼章還捨不得,拉着他的衣袖,臨別說了又說,“那你要早些回來啊。”回屋裏來。
其實就是兩步的距離。
“好,好。”滿是寵溺。
聽聞葛三爺回府,成親王可早早侯着了,現下忙登門過了來。
“先生。”
“何事如此急切?”
“確實是大事,”成親王與他細說了這些日子的事,自然是心裏覺得這是個時機,“先生怎麼看?”
“事關民憤,”實則這些事他已經知道,拖到今日,事情可算鬧大了起來,“十一王本不安生,半年前已被狀告,聖上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無有收斂,激起民怨,這是自然的。”
一盞茶的功夫,成親王也等他思索了這一刻。
太子生前託付,信葛家三爺,得江山。
相處下來,發現,太子兄長委實不欺他。
“先生,現下如何行步?”
葛思珉只回了他一個字,“等。”
成親王暫安下心,“好。”
沉吟一刻,成親王嘴邊的茶總算涼了下去,正欲飲,葛思珉忽站起了身,說,“事已談完,王爺請先回罷。”
“哎?”成親王疑惑了一番。
咳,“夫人催得緊,初回府,諸事不大適應,王爺若是沒有什麼緊要的事,這幾日就不要過府了。”
哦哦,不聽他說話,成親王絕不會將這番言語與眼前這個人重合在一起。
自然是很突然的,葛家三爺竟也娶親了。
“先生怎麼不在京里辦一場喜宴,我好來討杯喜酒喝。”
“我家夫人宜靜,南邊辦了一場,這裏還是隨着她的意思的好,鬧一場,若惹得她不痛快也不好。”
成親王可是聽聞的,這位,為了家裏那位夫人,竟與家裏都分了宗。
“那就說到這裏,有事我隨信與先生。”
“善。”
出了廳堂,就見着了門口逗留的三千。
他當即明白了,往後院趕去,“人是進去了嗎?”
“你談話的功夫,進去有一會兒了。”
少勤的人都已經來了,幼章怔了怔,還是與丫頭道,“請進來罷。”
臨進門,儘管幼章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看見了少勤,還是沒能忍住。
因為少勤是紅着眼進來的,抹了抹帕子,進門就喊了她一聲,“幼章。”
幼章聽出了些無可奈何,事已至此,她也不能說什麼了。
“姐姐,這事是我對不住你……”
唉,嘆氣也沒用,少勤氣得是她太糊塗,“你竟與,與三叔在一起了,要讓外頭的人如何說你。”
但凡家裏有人質疑她,她總會說一兩句,但是少勤的話,她知道她是一定為她好的,便沒吭聲,“姐姐,我是心甘情願的。”
“你心甘情願,你,你糊塗吶。”
生了一遭氣,幼章順了順她脾氣,“你信里說,又生了三寶,可算得了個女娃,改日我去瞧瞧。”
少勤看着她,氣也氣笑了,“你啊你,”還是與她略提了提三寶,“皮得很,與大房那個錚兒一般無二。”
幼章湊近她身邊,抱了抱她,“姐姐,彆氣了,好不好?”
氣還能怎麼辦,畢竟家裏頭老父親都應允了,“我擔心你,無外乎這人,”她靜了靜,又道,“這可是咱家三叔啊,你怎麼就信得過了。”
“姐姐沒有與他相處,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雖然有時候壞的很,但這一遭下來,我覺得他待我是真心實意的,他的心,我覺察的到,更何況,我,我已經離不開他了。”
少勤卻想歪了,“他壞得很?”頓從椅子上坐起,“幼章,你肚子裏難不成已經有了?!”
站在門外的人,也聽不下去了。
使了使眼色與丫頭,茶粹進屋來,道,“夫人,三爺來了。”
再見面,這層輩分,亂也亂得沒話說。
葛思珉坦然自若,先道,“太太家中可還好?”
雖一肚子怨言,但見着本人,少勤還是收斂的很,一板一眼答,“老人家豁達,反倒”反倒來勸她,只是對於分宗一事,老人家不能釋懷,“老祖宗念叨着你,盼着幼章與你一道回去一趟。”
“嗯,明日就去府里。”
送走了少勤,幼章整個人都癟癟地,坐在房裏,單子也不看了,陳列也不研究了。
底下管事的婆子嬤嬤,站了一屋子,悉數在外頭侯着,葛思珉揮揮手,都退了下去。
進屋來,果然,他家小姑娘就坐在案邊神傷。
上前抱住,抱到腿上,讓她坐好,問,“這是又怎麼了?”
這場婚事,看好的人不多,他能為她坐到這個地步,她心受感動,可換言之,他承受的,未必比她少。
仔細看他的眉眼,還是冷顏的模樣,可眉宇間,又大不一樣了。
她伸手來,摸了摸,仔仔細細臨摹,忽而想開了,“三郎,你真好。”
說風是雨,葛思珉也摸不清懷裏這人的思緒,傻丫頭,我才不好呢。
第日登門去葛府台,內里雖然寂靜,實則老太太起了一個大早,就在屋內侯着了。
幼章上門來,葛思珉為她想得周到,只說來見老太太,其餘的人,一概不理。
幼章做不到他這樣,滿懷忐忑地去了,到時,在屋內,還真的只見了老祖宗一人。
上前行茶,老祖宗也痛快接了。
喝了兩口,與她道,“起來罷。”
“哎。”這才起身。
在她身後的葛思珉,順手亦扶了一把。
上頭的人都看在眼裏,一時,還真說不出什麼話來。
進了屋裏用膳,他也是陪在她身側。
許是今日見面的緣故,她用膳不佳,他瞧着,細細為她布膳,夾了些熱菜,“吃些這個。”
這一刻,說欣喜,老人家心裏也有,有生之年,她還看得見她家兒子有疼人的一面。
但只要想到,他竟為這個事做得如此出塵,就氣上不來。
一頓飯畢,幼章該進的禮都進了,老祖宗顯然沒有為難她的意思。
幼章舒了一口氣,但凡她問的,她一一作答。
“西山的那幾處莊子收成不好,你初來,不解行情,操辦內務,還是叫老三為你思量好。”
“哎,好。”
聊了許久,老人家也乏了,見着出去走一遭的人回了來,抬了抬頭,道,“進屋來,我與你說兩句話。”
外面走一遭,找二哥說了幾句話,現下到了時候,他搖了搖頭,“就不聊了,先回去了。”
老人家的臉色刷地一聲黑了下來。
幼章偷偷拉了拉他衣袖,拉了三下。
他知意了。
低下頭來與她說話,“那你在外面等等我,不要亂走。”
這裏她來了不少回了,怎麼還跑得掉。
嗯,她輕輕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他方才與上頭的老太太說話,“那就說幾句,”轉頭與幼章道,“你出去罷。”
“好。”
出嫁為婦,一行一止都變了不少,不如從前做姑娘時活潑了。
就在廊上站一站的光景,她竟然又瞧見了熟人。
怎麼能遇不到。
葛錚眼尖,看着是她,很是欣喜的,將要跑過去,又顧忌到身邊的父親,只能懨懨地走了過去,不敢表露情緒。
然幼章看着,多久沒見,葛錚已經變成大姑娘了,個子出挑,模樣也水靈了起來。
看見她懨懨地,幼章也不好多熱情。
還是走來的葛瓊先打了招呼,怔然間,他道,“嬸嬸安好。”
嗯,嗯呢,幼章被她喚地晃了神,“你也是。”
實在是氣氛太過古怪,葛錚也不敢說話了。
良久,葛瓊問,“三叔在裏面嗎?”
“在呢。”
話說完,裏頭人就出了來。
人站在門口,葛思珉朝她喚了一聲,“夫人。”
幼章提着裙子過去了,他上前來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先隨茶粹出去,我一時來找你。”
“好。”
想來他是要與葛瓊說些話。
“叔公。”
“嗯。”摸了摸小丫頭的頭,他道,“過去罷,我與你父親說兩句話。”
太好了,她可以去找嬸嬸了,不,現下叫嬸奶奶了。
“三叔。”
葛思珉為他開路,二人往廊下走,亦是葛思珉先說話,“如何打算的?”
他其實想說,照這個局勢下去,你可要收斂些。
不料他緘默不言,守口如瓶,“我已有主意。”
走完這條長廊,葛思珉也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了,“也好,你緩緩徐之。”
走到外頭她身邊,他喊了聲,“走了,寧兒。”
葛錚還頗有不舍,與幼章約定,“我改日再去找你啊。”
“好呀。”
坐車回新宅,路上,雖然他並未表現什麼,但幼章也察覺些什麼。
她湊近他身邊,抬頭來看他,問,“怎麼了,我見着,發現你與瓊大生分了許多,是個中出了什麼事嗎?”
他反握住她的手,拿在手裏把玩,“有些緣故,不是多重要。”
“那就好。”
不是多重要的事,哪知到了第日早上,就變了個色。
他方起床,床榻上的人正壓在她手腕里,輕輕拖動她,給她換了邊,下床后,看不過去,還是湊過去親了親。
一大早的,她知道他要晨起去晨練,晃了晃腦袋,呢喃,“快去罷。”
總還是親了口,“嗯,你再睡會。”
推了門,就見着袁如意侯在外頭,“瑜卿,出事了。”
葛瓊出事了。
閩州的那把火,關係到民怨,聖上就是再想包庇,也沒有辦法去包庇。
眼見着,這一回定能逝去裕親王的勢頭,哪知道,他這個好侄子,昨日夜裏出省派人圍剿了憤民,民眾無事,他卻變成了此次事由的源頭。
裕親王那頭順風推水,縱然他與遠在閩州的十一王關係密切,卻也信口言說,此事他全然不知。
這樣說,誰都不信,可恰有人站了出來當替罪羔羊,皇帝草草了斷,這件事,姑且不要鬧得整個九州都知道的好,該斷就斷了。
到這裏,這一年的謀划,塞外貪奪軍銀的大罪,就被別人論了去。
他換了衣裳,往府里趕,“聖上如何決斷?”
“聖上年紀大了,做事越發沒有思路,時辰未到,就召了人進了內廷。”
“聖旨頒了?”
“頒了。”
葛思珉停住了腳。
還能說什麼,聖上與成親王之間的父子之情,看來比他想的還要深,“尋常關外來報沒見他起得早,這怕是夜裏就等着了。”
袁如意拍了拍大腿,“怪不得這旨意涉及得不廣,就調了令,將你家大侄發配到了邊疆,似無旁的誅令。”
自然沒有了,他這侄子似是恐怕早就想好了。
“邊疆千里之路,苦寒無比,此生不復回京,你家大侄,這輩子,也就到頭了。”
是啊,邊疆苦寒,他這是何苦呢?
“現下人押到哪裏了?”
“照這個時辰推算,應當剛剛過葛府台……”
人是經過了葛府台,卻沒有停留。
站在巷外看了一眼,對衙官道,“走罷。”
身後一陣哭喊,原是家裏的老太太都來了,人到這個年紀,這種罪,她是一點也受不住了。
“瓊兒,瓊兒。”
竟連她向來不出佛堂的母親也出門相送。
應當不做留念,他轉身,走的瀟瀟洒灑。
走遠了,還聽得見他家錚兒哭得厲害,“孫奶奶,父親怎麼都不看錚兒一樣,好狠心,他就走了……”
一路出了京城,京中萬山,他與衙官說,“你等一等。”
而後開了衣衫,雖然黑布衣裹,但他端的是有骨氣,朝京里那一方最有水澤的地段,埋腿深深一拜。
“別了,開封。”
直身起的時候,抬頭就見着了,他家三叔。
“溪川——”
近來與他說話,二人又是相顧無言。
從前葛思珉無有這般感性,想必是娶了親的緣故,看見他家自小引以為豪的大侄,還是嘆了口氣。
“三叔,你別怨我,這是我欠裕親王的,若想了結此事,還是這樣結束的好。”
葛思珉眯起了眼,“你這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重感情。”
是呀,所以才會心懷不安,走到了這條道上。
“這一回,你可否告訴我,你執意要與我為難的緣故?”
我,“昔年大寶相國一事,你與先太子鬧得不歡而散,這麼些年,如今看見你又回了來,侄兒很是開心,只是我,罪孽深重,三叔,我對不起你——”
“你是說玉婷的事?”
他與太子鬧掰,豈止一個玉婷的緣故,“人不是他所害,他瞞我一輩子,為的就是不讓我知道人是你失手錯殺的,這個事,我一直都知道,我,從來都沒怨過你。”
玉婷這個人,在他生命里很是存在了一陣子,可她到底重不重要,他也說不清,只是若細問,那這人的臉,他現在恐怕都記不清了。
葛瓊卻如遭雷擊,鐵打的他,這回什麼人倫禮節都不顧了,拜了拜三叔,竟然哭啜了出來,“三叔,我竟從來沒懂過你。”
他還是走了。
望着他北去,葛思珉思緒萬千。
臨別時,他道,“裕親王後事,三叔你只管馳騁而行,我再不阻攔你。”
是了,開封的天,要變一變了。
人丁走散,他葛家,還不至於被欺負到這個地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