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番外《終相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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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紀慎語從外面跑進來:“誰咋呼我?”
見是丁漢白,他解釋:“師哥,師父讓我帶過來拋光,沒想做別的。”手裏的鹿皮手絹濕噠噠,他將細雕過的芙蓉石擦拭一遍,轉去問丁延壽,“師父,我們是不是各拋一半?”
丁延壽也擦好了打磨機:“你拋他那半,他拋你那半。”
拋光是玉雕的最後一項,最後這一下要是沒哆嗦好,等於前功盡棄。這塊芙蓉石他們定稿花費一天,勾線出胚花費一天,細雕更是廢寢忘食身心俱疲,一旦拋光完成,這場切磋就有了結果。
前面都是各憑本事,但丁延壽讓他們給對方拋。
丁漢白蔫着樂:“你想看我們互相使壞,還是合作愉快?”
丁延壽也蔫着樂:“那就看你倆的覺悟了。”
石頭不能劈兩半,那他們只好分先後,紀慎語率先給丁漢白那半拋光,沉心靜氣,忽略掉身後的父子倆,極認真地完成。
他之所以認真,不是怕怠慢會惹丁漢白炮轟,純粹太喜歡這物件兒,只想儘力達到完美。
完成後交接,紀慎語忽然惴惴,他能心無二致地為對方拋光,丁漢白能嗎?
他按照紀芳許的方法雕刻,要是丁漢白故意使壞,成品的光感必然大打折扣。
紀慎語立在一旁沒動,垂眸盯着那塊銀漢迢遞,機器開了,他伸食指點在丁漢白的肩頭。丁漢白抬臉看他:“有事兒?”
他不好明說:“……別划著手。”
丁漢白似覺可笑,沒有理會,剛要開始便感到肩上一沉。還是那根修長的食指,按着他,繭子都沒有卻帶着力道。
他再次抬臉:“你看上我這肩膀了?”
紀慎語憋半天:“……千萬別划著手。”
丁漢白幾欲發飆,揮掌將紀慎語推開,這時丁延壽在後面幸災樂禍:“他這是對你不放心,怕你壞了他的功德。”
“師父……”紀慎語急忙沖丁延壽打眼色,再看丁漢白,那人儼然已經橫眉冷對。真是不好惹,他轉身去整理庫房,結果如何聽天由命吧。
客人來了又走,喜鵲離梢又歸,如此反覆。
紀慎語立在後堂檐下,等屋內機器聲一止便偏頭去看,看見丁漢白拿毛筆掃飛屑,沉着面孔,抿着薄唇,毫無大功告成的興奮。
難道真沒拋好?他擔心。
丁漢白久久沒起身,注視着芙蓉石不知在想什麼,想夠了,看夠了,隻字未言去了屋外洗手。紀慎語野貓溜家似的,輕巧躥進去檢查,一眼就笑開了。
“師父!”他向丁延壽獻寶,“這座叫銀漢迢遞,人物鳥禽都有,你划的四刀改成了銀河……師哥拋得真好。”
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點不好意思。
丁延壽戴上眼鏡端詳,評價:“設計出彩,雕刻的手法也沒得說,人物清瘦,不像漢白慣有的風格,開始我以為是你刻的。”
紀慎語答:“師哥說這料晶瑩剔透,而且雕牛郎織女,瘦削才有仙氣。”
他回頭看一眼門口,丁漢白還沒回來,可他等不及了,問:“師父,你覺得哪一半更好?”
丁延壽反問:“你自己怎麼看?”
這話難答,答不好准得罪人,但紀慎語打算實話實說:“單純論雕刻技藝的話,師哥比我好,他太穩太熟了,我和他一起雕的時候就非常吃驚,也非常佩服。”他頓片刻,湊近給丁延壽說悄悄話,“不過我這部分光感好,每一刀都是最好的位置,是不是師父?”
丁延壽一愣,隨即嗤嗤地笑起來。他原本四個徒弟,那三個向來怕他,也恭敬,許是他帶着一家之主的威嚴。而丁漢白難以管教,吵起來什麼都敢嗆嗆,叫人頭疼。
從來還沒有哪個徒弟這樣離近了,眼裏放着光,像同學之間嘀咕話,也像合謀什麼壞事兒。他把紀慎語當養兒,此時此刻小兒子賣乖討巧,叫他忍不住高聲大笑,樂得心花怒放。
丁延壽也壓低聲音說悄悄話:“是,芳許的絕活你都學透了。”
紀慎語並非一定要分高下,他更想獲得丁延壽的認可,讓對方認為他有價值。“師父,其實……”他欣喜漸收,“其實我原本想捂着這絕活,只有我會,那我對玉銷記就有用。”
丁延壽點點頭,認真聽着,紀慎語又說:“但是你對我太好了,師哥又是你親兒子,要不我教給他?”
洗手歸來的丁漢白仍沉着臉,不知為何拋個光像破了產。紀慎語見狀覺出不妙,抱起芙蓉石躲災,逃往門廳看櫃枱去了。
屋內只剩下丁家父子,丁漢白落座嘆口氣:“說說吧,師父。”
丁延壽道:“不相伯仲,手法上你更勝一籌,怎麼著也不至於這麼意難平吧,難道你還想大獲全勝?”
丁漢白大獲全勝慣了,只勝一籌就要他的命,他還輕蔑地笑話過紀慎語,現在想來怎麼那麼棒槌?關鍵是……他有些害怕。
他怕紀慎語有朝一日超過他。
也不能說是怕,還是意難平。
“兒子,放寬心。”丁延壽很少這麼叫他,“行里都說我的手藝登峰造極,我只當聽笑話,但別人怎麼誇你,我都接着。你是我兒子,你從小有多高天分,肯下多少苦功,我最清楚,只要你不荒廢,你就能一直橫行無忌。”
丁漢白被這用詞惹笑,笑完看着他爸:“那紀慎語呢?”
丁延壽如實答:“慎語太像芳許了,聰慧非常,悟性極高,毛病也都一樣,就是經驗不足。之所以經驗不足,是因為他們喜歡的東西多,又因為太聰明什麼都學得會,無法專註一樣。”
丁漢白打斷:“還會什麼?”
丁延壽說:“那我說不好,他跟着芳許十來年,不可能只會雕東西。”略微停頓,拍拍丁漢白的手背,“你根本不是怕被攆上,你怕,是因為他擁有你不具備的東西。他喜歡雕東西,雕什麼都傾注感情,可你捫心自問,你是嗎?”
這正是讓丁漢白不安的地方,丁延壽早說過,他出活兒,技術永遠大於感情,難聽的時候甚至說他冷冰冰地炫技。
丁延壽也警告過他,無論他愛不愛這行,都得擔負責任,他應了,從未鬆懈,但也僅此而已,無法加註更深的感情。
門廳里安靜無聲,西邊櫃枱擺着銀漢迢遞,紀慎語坐櫃枱後頭,膝上放着盒開心果,為掩人耳目還在開心果里摻一把冰飄,假裝自己沒上班偷吃。
咔嚓嗑一粒,扔起來仰頭張嘴,吃到之前被人伸手接走。他扭頭看丁漢白,沒說什麼繼續嗑,嗑完主動給對方,問:“你和師父聊完了?”
丁漢白“嗯”一聲:“誇你了。”
紀慎語又問:“師父誇我,你吃味兒嗎?”
丁漢白說:“我誇你來着。”
紀慎語信,他一開始就知道丁漢白在意什麼。嗑完開心果,他與丁漢白無聲地看櫃枱,有客人一進來就詢問芙蓉石,他們倆裝傻子,答都不好好答。
精雕細刻,不捨得。
但最後還是賣了,開張吃半年,紀慎語高興地跑去找丁延壽,喊着他給玉銷記掙錢了。丁漢白獨自悶笑,不太明朗的心情也跟着好起來。
二人待到關門打烊,下班后丁漢白訛丁延壽請客,乾脆又去了對面的追鳳樓。吃飯時,丁延壽問紀慎語是否想念揚州的館子,沒想到紀慎語搖搖頭。
“揚州館子和師父吃遍了,不新鮮了。”他說,“後來師父也不愛下館子,只讓保姆變着花樣做,這不吃那不吃,養生。”
丁漢白隨口說:“養生還早早沒了。”
嘴太快,不妥也已說完,小腿骨一痛,丁延壽在桌下踹他一腳。他夾起焦黃的牛油雞翅給紀慎語,說:“來,別生氣。”
紀慎語喜歡這雞翅,咬一口嘟囔:“沒關係。”
師徒三人飽食一頓,回家時天都黑透了,不過小院換了新燈泡,比平時亮許多。丁漢白明天終於要去上班,進屋后就站在衣櫃前找衣服,紀慎語澡都洗完了,他才堪堪準備好。
丁漢白磨蹭着去洗漱,洗完在院裏走來走去散步,見卧室燈亮着,喊道:“珍珠!出來!”
紀慎語閃條門縫:“大晚上為什麼要散步?”
丁漢白故意答:“養生啊,向紀師父學習。”
紀慎語跑出來揍他,喊他大名,踢他要害,卻樂着。他伸手制住,擰巴胳膊,絆着腿,卻假裝求饒。
對方腕上套着個東西,涼冰冰的,甩來甩去不消停,丁漢白一把攥住:“你這手鏈真大氣。”
紀慎語搶過琥珀墜子,笑意還沒散,露着幾顆白牙。
鬧騰夠了,丁漢白關燈,小院頓時黢黑,他和紀慎語在這黢黑中往前走,接着上台階,到門口時分別。“睡吧。”他不常說晚安。
紀慎語忽然拍他:“師哥,我想回贈你一個禮物。”
過來一陣風,梢兒上的喜鵲叫了,夜空裏的雲也被吹開,星星露臉,月光讓丁漢白看清了紀慎語的面孔。
那人雙目灼灼,認真地要和他禮尚往來。
禮物……叫人莫名想起假翡翠耳環。
丁漢白退後直言:“你可拉倒吧。”
紀慎語踩着厚實的地毯直發慌,後背不停沁着汗水,他第一次來北方,以為北方的夏天很涼快,沒想到也那麼熱。
獨自杵着,動不敢動,覺出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於是汗流得更厲害。
丁延壽和姜漱柳向來恩愛,隔了一周沒見有說不完的話,而紀慎語甚至都沒喘着氣,太過安靜,以至於他們倆把人都給忘了。
直到姜廷恩從外面跑進來,大呼小叫的:“姑父!門口那幾隻大箱子都是你帶回來的啊?!”
紀慎語的反應先於所有人,他回頭看了姜廷恩一眼,然後轉回來看丁延壽。丁延壽用手掌衝著他,說:“都是慎語的,你們幾個年輕力壯的幫忙搬一下。”
姜漱柳猶豫着:“搬到——”
丁漢白的右眼皮縱了兩下,聽見丁延壽說:“搬漢白院子裏,就住正屋隔壁那間。”
幸災樂禍的笑聲響起來,丁漢白一拳砸在丁可愈腰上,他想抗議兩句,可只有他的院子裏空着兩間屋。起身繞過沙發,一步步踩着地板迫近,他行至紀慎語面前,無奈又嫌棄地說:“走吧,五師弟。”
紀慎語帶着滿鬢汗珠跟丁漢白出屋,因為緊張而加重呼吸,他的幾口大箱子鎖好放在大門內,這讓其他人更加不高興。
丁可愈插着腰:“大姑娘出嫁也沒這麼多東西吧。”
丁漢白用鞋尖踢踢,紀慎語急出聲:“別動!”
兄弟三人微愣,同時覷紀慎語一眼,丁漢白揣起褲兜,好整以暇地立定:“光我別動?我覺得都別動了,你自己搬吧。”
紀慎語為剛才急吼吼的態度道歉:“裏面的東西不禁磕,我一時着急,師哥別跟我計較。”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紀慎語此刻蹙着眉一臉難色,也叫丁漢白有點發不出火。下馬威點到為止,他招手讓丁可愈和姜廷恩搬一口,他和紀慎語合力搬一口,來回兩趟把幾口箱子全搬回小院。
丁漢白獨自居住的小院佈滿綠植,后砌的一道灰牆挖着扇拱門,北屋三間,兩卧室一書房,南屋兩間,打通後放料和機器。雖然屋子不少,但都不算大,三口大箱子堵在門口滿滿當當。
姜廷恩擦着汗說:“這麼大的箱子搬進去怎麼放啊?”
紀慎語往屋內觀望:“靠着牆行嗎?”
“不行。”丁漢白拍褲腿蹭的塵土,“你住這兒,不等於這兒就是你的地盤,仨箱子塞進去難看死了,開箱留的留,扔的扔,別想弄一屋破爛兒佔地方。”
紀慎語不知是熱的,還是氣的,臉通紅:“我沒破爛兒,都有用。”
丁漢白也是個嬌慣大的,最煩別人與他跟紅頂白:“你個小南蠻子和誰頂嘴呢?”說完不再幫忙,洗把臉就走,姜廷恩和丁可愈就是倆狗腿子,跟着走到小院門口。
丁漢白故意說:“叫上老二,咱們師兄弟去追鳳樓吃午飯。”
丁可愈開心道:“大哥,我早就饞那兒的上湯魷魚須了!”
“吃什麼魷魚啊。”丁漢白回眸往屋門口瞧,“今天吃揚州炒飯!”
正午熱氣升騰,紀慎語守着三口大木箱立在台階上,他能進屋嗎?可是還沒得到丁漢白的允許,萬一挪了椅子碰了杯子,丁漢白回來后找茬怎麼辦?
他從恩師病危就伺候着,前一陣忙活喪事幾乎沒吃過、沒睡過,三兩遭傷心事接踵而至,眼下跟着丁延壽奔波回來,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沒安身、沒定心,此刻立在日頭下哪也不敢去,詢問又怕添麻煩,疲憊心焦間差點栽下台階。
姜採薇來時就見紀慎語惶惶然地站着,臉蛋兒紅撲撲,裏層的頭髮都汗濕了。
她快步過去給紀慎語擦汗,說:“我是漢白的小姨,姐夫離開好幾天,剛才去店裏了,我姐去給你買日用品和新被子,你怎麼傻站着?”
姜採薇的出現無異於雪中送炭,紀慎語感激地笑起來:“小姨,我叫紀慎語。”
“我知道,名字真好聽,紀師父給你取的?”姜採薇推紀慎語進屋,“那哥幾個給你臉色看了吧?你不用在意,我姐夫收徒弟要求高,多少故交的孩子想拜師他都沒答應,漢白就不說了,其他幾個人雖然愛鬧,但也是拔尖兒的。所以你直接被收了徒弟,還從揚州那麼遠帶回來,他們彆扭着呢。”
紀慎語急忙說:“我不會給丁師父丟人的,我手藝還成。”
他想說自己也不賴,到底是沒好意思。
姜採薇噗嗤笑出來:“先吃飯,吃完洗個澡睡一覺,晚上涼快了再收拾。”
紀慎語用單獨的行李袋裝着些衣服,件數不多,但做工細緻,讓人只能想到倆字——落魄。他洗完澡坐在床頭撒癔症,等頭髮干透才敢躺,怕弄濕枕頭被丁漢白抓小辮子。
床頭柜上放着本《戰爭與和平》,他拿起來看了一會兒,等犯困想睡時把書按照之前擺放,假裝自己沒有動過。睡也不敢敞開了睡,貼着床沿平躺,不翻身不蹬腿……比紀芳許辭世時還安詳。
他並不怵丁漢白,他只是知道寄人籬下要有怎樣的教養。
丁漢白早將紀慎語忘得一乾二淨,帶着倆小弟吃完飯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又去兜風,開着車折騰到日落才回來。
他進院時終於想起多了個人,壓着步子頓在富貴竹后,瞟見那三口大木箱仍在門外擺着。闊步過去,輕巧跳入卧室中,領導檢查般開始審視一桌一椅。
紀慎語嚇得從床邊坐起來,手裏還拿着《戰爭與和平》,他太累了,一覺睡到日暮才醒,他又喜歡看書,翻開想接着看一章,結果一章又一章,忘了時間。
丁漢白走到床尾:“沒把我的書籤弄掉吧?”
紀慎語低頭翻找,書頁晃過哪有什麼書籤,他急忙看床上和地板,慌道:“我沒看見書籤,是什麼樣子的?”
“金片鏤空,一朵雲。”丁漢白強調,“黃金。”
紀慎語彎腰撩起床單,可床底也沒找到,書本變得燙手,但他沒有無措太久,擱下書就跑了出去。他掏出鑰匙開箱,從裏面摸出一隻包裹,層層舊衣舊報打開,露出了裏面零碎的玉石。
丁漢白有些吃驚,站得遠也看不真切,問:“你做什麼?”
紀慎語目光灼灼:“我賠你。”
他低頭翻那堆未經雕琢過的玉料,翻了會兒又從箱子裏取出一個小木盒,蓋子遮掩着,手伸進伸出,握成拳不讓看似的。
丁漢白明白了紀慎語之前的態度,原來箱子裏都是好東西,怪不得那麼寶貝。
紀慎語走到他面前,翻轉拳頭攤開手掌,掌心躺着一枚耳環。白金鑲翡翠,東西和做工都沒得挑,他拿起來看,明知故問:“給我?”
“嗯,這是師父給我娶老婆用的。”紀慎語沒想過成家那麼遠的事兒,丁延壽跟他說過,以後他既是徒弟,也是養兒。他要把這兒當成家的話,那就不能頭一天就欠丁漢白的東西,和家人積下矛盾。
黃金片的書籤他沒見過,可是看屋裏的擺設,肯定很貴重,他只好拿自己最珍貴的寶貝來償。丁漢白捏着耳環有點騎虎難下,他覺得書難看,書籤更是好好擱在書房,隨口戲弄一句而已,誰成想這位當了真。
“我一個大男人要耳環幹什麼?”
“你娶老婆用。”
“娶老婆只給一隻?怎麼不把另一隻也給我?”
紀慎語拳頭又攥住:“一片金書籤換兩隻白金翡翠耳環,你們北方人倒是會佔便宜。”
丁漢白以為自己聽錯:“什麼叫我們北方人佔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