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沈巧娘在昏迷了一日一夜后終於醒了過來。她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生產的過程中,只知道自己摔倒后早產了,努力生了很久,痛得死去活來,結果孩子一直沒能生下來……哦,她生到一半時,彷彿看到一位衣着富麗的婦人闖進產房,把一個產婆拿下了。她暈了過去,又醒了過來,再又暈了過去。
“孩子……我的孩子……”沈巧娘用一種她自己以為很大聲但其實非常虛弱的聲音叫道。
蘇氏忙把手伸進被子裏,握着女兒的手,安撫她說:“巧娘,別慌,孩子就躺在你身邊呢。”
沈巧娘朝一旁看去,果然看到了孩子被包在襁褓里,放在她的身邊。孩子看上去小極了,長得一點都不好看,皮膚髮皺,面色青灰,連呼吸都微不可聞。得仔細地觀察,才能看到孩子的鼻翼在動。
沈巧娘目不轉睛地盯着孩子看了一會兒。然後,她猛然意識到了什麼,回頭看向蘇氏。
“好孩子,娘在這裏呢。你沒有看錯……”蘇氏把女兒攬在了懷裏。沈巧娘的眼淚立刻就出來了。
蘇氏忙替女兒擦起了眼淚,安慰她說:“別哭別哭,你現在正坐月子,這一哭,後半輩子都要跟着不得好。別怕啊,事情都過去了。娘好好地待在你面前,以後咱一家人都好好的,沒什麼好怕的了。”
沈巧娘抽泣着說:“只要能見到娘,女兒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錢英和沈德源是多年老友,他的學問不錯,但比起沈德源的步步高升,錢英在仕途上就要遜色很多了。他熬了十幾年,至今也不過才將將爬到了六品,是太常寺里的寺丞。若非沈巧娘和錢松祿有着青梅竹馬的情誼,沈德源信自己的老友絕對不會虧待自己的女兒,沈巧娘怎麼可能會低嫁給錢松祿!
沈巧娘剛嫁去錢家時,日子確實過得還不錯。
丈夫是青梅竹馬,雖長大后沒怎麼見面,比起幼年的親密來是生疏了些,但總比嫁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要自在。公爹因她父親的緣故也看重她,直接把公中的賬本和庫房的鑰匙交給了她。沈巧娘再三推辭,推辭不過也就受了。她早聽聞錢家的家事不由她婆婆管,見賬本和鑰匙是公公拿出來的,並沒有很詫異。而她那位婆婆雖喜歡叫她立規矩,但新嫁娘都要經歷這一遭的,沈巧娘並沒覺得委屈。
等沈巧娘懷孕后,事情卻接踵而來了。
先是錢母非要把自己身邊一位老嬤嬤的孫女送去錢松祿的房裏,錢松祿倒是推拒了,可錢母卻覺得他這種行為是有了媳婦忘了娘,看着沈巧娘的眼神,恨不得能把沈巧娘吃了。再是,當錢松祿某日從書院回來時,沈巧娘在錢松祿的衣服里發現了一個女人用的精緻的荷包。再然後,沈家闔府被抓。
被丈夫冷落,被婆母奚落,這些沒有打垮沈巧娘,在公爹的默許下,她一直咬牙為家人奔波。好容易等來了判決,得知母親、嫂子和弟弟能出獄,沈巧娘終於見到了一絲曙光。結果,在家人出獄的前一天,她去婆母屋裏請了安離開后,被人從後面推倒了。沒錯,她不是自己摔的,是被人推倒的。
生產時,沈巧娘幾度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她是真的以為自己會死掉。但是,她不甘心啊!若她死了,她肚子裏的孩子怎麼辦!她的家人怎麼辦!她得活着,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娘家人。
“娘,這裏好像不是錢家……”沈巧娘慢慢鎮定了情緒,然後發現屋子裏的擺設極為陌生。
蘇氏猜測,女兒只怕還不知道錢家人想要弄死她這件事。沈巧娘這會兒還在月子裏,張太醫說她身子太虛,得坐滿了雙月子才行,還得家人精心照顧着。蘇氏本不想把錢家的骯髒事情說出來,好歹拖到沈巧娘做完月子以後再說。但她轉念一想,錢英只怕還會領着錢松祿上門,這件事是瞞不住的。
於是,蘇氏一面觀察着沈巧娘臉上的神色,一面組織着言語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說了。
沈巧娘把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像小貓崽子似的女兒身上。聽着蘇氏說的話,她臉上起先還有一些神色變化,就漸漸冷靜了,說:“原來那不是女兒的幻覺……女兒生產時,確實見到一位夫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了產房裏,但女兒後來暈過去了,便以為是自己發了癔症……沒想到竟是安平伯夫人救了女兒。”
“這回真是多虧了她了。”蘇氏猶豫了一下,“你心裏可有什麼打算?”
沈巧娘垂眸看了孩子一眼,說:“和離吧。但孩子歸我,她日後和錢家是沒有半點關係的。”想了一想,沈巧娘又說:“判決下來那日,公爹曾在暗中偷偷交給我五百兩銀子,叫我拿回來幫襯家裏。”
沈巧娘這麼說,並不是想要為錢家開脫。她只是有一說一。這次產婆被收買了的事情,錢英大概是真不知情的。五百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的。錢英只是個六品小官,並無多少積蓄。但就算錢英對沈家還有一些真心,他的妻兒做錯了就是做錯了。沈巧娘死裏逃生,再也不願意回錢家了。
蘇氏見沈巧娘下定了決心,心裏跟着鬆了一口氣。她不怕女兒和離,只怕女兒會想不開。
沈巧娘看着蘇氏,眼眶裏重新凝聚了淚水,道:“娘,女兒不孝。家中遭此變故,女兒不說幫襯着家裏些,反倒是讓娘擔心。”沈家人的性格里都有一股子強硬,但剛強並不意味着就不會覺得痛苦了。
心裏苦,淚就止不住了。
蘇氏心口又疼又澀,再次把女兒摟進了懷裏。
沈德源和安平伯認識二十多年,和錢英也認識了二十多年。若非這次沈家出事,蘇氏一直都覺得女兒的這樁親事挺好的,倒是兒子沈怡那邊,定下的邊家二公子是個男人,多多少少總有不如意的地方。誰知道患難見真情,錢家人要害了女兒,邊家人卻毫不避諱地幫了沈家……這也是世事難料啊!
得知沈巧娘醒了,沈怡特意來屋子裏見了見姐姐。
這按說是不應該的,沈巧娘如今還在月子裏,都說產房、月子房污穢,家裏的男人應當避着點。但沈怡卻說,如今最要緊的是一家人都能平安,他心裏憂心姐姐,自然要親眼見一見姐姐才能放心。
見着姐姐那蒼白虛弱的樣子,沈怡暗暗下定了決心,就算他不能在明面上叫錢家怎麼樣,但可以在暗中找機會把錢松祿套上麻袋往死里揍一頓!等等,麻袋是何物?難道是用麻布做成的大口袋嗎?
沈巧娘還虛弱着,沒有精力和沈怡說太多的話。她得知沈怡劫難已過,見沈怡確實健健康康的,而沈怡見到沈巧娘眼神清亮並沒有為了錢家的事傷心欲絕,姐弟倆各自在心裏點了點頭,都放心了。
沈怡又去了廚房裏,親自為姐姐和嫂子煮了葯,見她們都把葯喝了,才找出紙筆寫拜帖。
這拜帖是要送去安平伯府的。沈怡得了蘇氏的吩咐,要向他們表達謝意,卻不能冒冒失失找上門去,需要提前寫好拜帖,等收到了安平伯府的回復,確定了上門的日子后,這才帶着謝禮尋上門去。
待在沈怡身邊伺候筆墨的是那個叫阿墨的小廝。
如今沈家只剩下了四個下仆,分別是阿墨的奶奶馮嬤嬤,阿墨的爹娘蔣六和六娘子,以及阿墨。阿墨自小跟在沈怡身邊,已能認識不少的字。在沈怡提筆寫拜帖時,阿墨的眼睛就瞪圓了。等到沈怡一氣呵成把拜帖寫完,阿墨的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他本想提醒沈怡,拜帖不該是這麼寫的,但朝沈怡看去時,卻見沈怡一副淡定至極的樣子,心裏就有些吃不準了。也許主子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呢?
阿墨試探着說:“主子,您瞧這拜帖……”
拜帖攤開放在桌子上,正在等墨干。見阿墨刻意提醒,沈怡便仔細看了看自己寫的東西,他左看看又看看,怎麼看都覺得滿意,道:“我果然是痊癒了,力氣都回來了,寫字時沒有絲毫的凝澀感。”
毛筆字對腕力的要求很高。一般來說,大病一場后寫出來的字都會後勁不足、軟綿無力。
阿墨繼續已經盡了提醒的義務,見沈怡這麼說,立刻把心放回到了肚子裏。他想,主子果然就是主子,做事都是有講究的。雖然他不明白主子這拜帖為什麼要這麼寫,但既然主子這麼做了,那麼他肯定是有這麼做的道理的!做下人的,其實是不該說太多的話,他不能仗着主子寬和就自以為是了!
阿墨就把這拜帖送去了安平伯府。
安平伯打開拜帖一看,愣了一下,叫個下人把邊靜玉找來了。京中每年都會冒出一些新事物來,別以為只有女人喜歡折騰,今個兒半面妝,明個兒就換了梅花妝。其實,讀書人有時比女人還折騰!
之前有陣子,京中很流行用閨怨詩來寫拜帖。讀書人紛紛寫了詩送到大儒門上去,那些詩翻譯成大白話說的差不多都是“我這麼美,這麼賢淑,你倒是看我一眼啊”這意思。想想看吧,頭髮、鬍子都白了的大儒們收到這種詩,雖知道這詩是暗喻,寫詩的人是在自薦,但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
於是,看着來自沈怡的樣式奇特的拜帖,安平伯倒是沒覺得沈怡不禮貌、瞎敷衍,反而覺得心中瞭然,這也許就是最近一些日子剛流行起來的拜帖新樣式吧,他是看不懂的,只能叫年輕人來看了。
邊靜玉很快就來了,恭恭敬敬地對安平伯行了禮,然後用雙手從父親手裏接過了拜帖。
聰慧的邊二公子打開拜帖一看,也愣了一下。
這拜帖的格式不對啊。別的都先不說,這抬頭處的,“@安平伯府”是個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