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邊靜玉口中的沈伯父名為沈德源。
安平伯府於沈德源有恩。當年,沈德源還是個窮書生,進京趕考時,在半路上被人盜了盤纏,一時間身無分文、寸步難行。屋漏偏逢連夜雨,沈德源在驚怒下還大病了一場。恰好安平伯那時回鄉祭祖,於巧合下知道了沈德源的遭遇,他抱着日行一善的心思,為沈德源請了大夫,又贈了盤纏給他。
當時,安平伯真沒想過要得到什麼回報,因為那時重病的沈德源看不出資質。而每年進京趕考的書生那麼多,誰能猜到這樣一個病懨懨的書生腹內真有大才呢?結果,沈德源偏這一次就高中探花、平步青雲了!他心裏非常感激安平伯,更將安平伯視為了自己的恩人。安平伯這也算是善有善報了。
此後二十多年,沈德源仕途順達,一路官至吏部侍郎。他與蘇氏情投意合,育有兩子一女。
因沈德源出生於寒門,沈家的人際關係非常簡單。他的妻子蘇氏是他年少求學時的學院先生的女兒。長子已經科舉出仕且已於兩年前娶妻虞氏,女兒則在一年前嫁入了沈德源昔日同窗好友錢家。這兩門親事都可謂是門當戶對。至於沈德源的次子,他尚且年少,已於早年定親,但至今還未到婚期。
與邊靜玉定親的便是沈德源的次子沈怡。沈怡出生后,曾啼哭不止。沈家為他請了諸多大夫,卻始終看不出毛病。那時沈德源官位不顯,見幼子越來越虛弱,不得不厚顏求到安平伯面前。安平伯府再如何沒落,也是普通人眼中的高門大戶。拿着安平伯的帖子,沈德源終於為幼子請來了一位太醫。
可是,請來的太醫依然看不出沈怡有什麼毛病。
蘇氏無奈之下抱着幼子求到了神佛面前去。
當日,有大師言明,沈家幼子是因魂魄不穩才會日夜啼哭。這位大師有慈悲心,就贈了一塊平安牌給沈怡,又建議沈家給幼子取女名,且讓他在十六歲之前不要見外客。事情便是如此神奇,等蘇氏給沈怡佩戴好了平安牌,沈德源又將“沈怡”這個名字寫進族譜,喚幼子小名怡娘,沈怡從此就好了。
本朝律法允許男子間結契或女子立女戶,雖說男子和男子成親的事情到底少見,女子也不常立女戶,但既然法律不禁止,那這事兒叫世人看來也就不顯得稀奇了。常有大家族的嫡母不願意在分家時叫庶子多佔了財產,就用一副嫁妝把庶子發嫁出去的。和分家時的家財比起來,嫁妝自然是小頭了。
邊靜玉六歲時,已經顯出了他冰雪聰明的一面。安平伯尋沈德源喝酒,聽聞沈家幼子和邊靜玉同年同月同日生,又聽聞沈家需要將幼子充女孩養——這兒其實是安平伯理解錯了,事實上沈怡只是取了女名並且不見外客而已,並沒有充女孩養——立時就動了心思,想要為邊靜玉和沈怡定下親事來。
沈德源這些年一直記着安平伯的恩情,也就允了安平伯的提議,兩人當場交換了信物。
就這樣,邊靜玉和沈怡定了親。
而後,一轉眼十年過去了,沈德源步步高升卻又忽然下了大獄。
宋氏和魯氏向來很看重邊靜玉。如今邊靜玉已有十六,她們就不再把邊靜玉當孩子看,只當他是能頂門壯戶的男兒。魯氏去伯爺那兒試探了一回,見伯爺確實沒歇了叫邊靜玉娶男妻的心思,也就聽了邊靜玉的話,拿出一些私房銀子,叫邊靜玉去幫一幫沈家,好歹叫沈家人在牢裏的日子能好過些。
魯氏乃是皇商魯家的嫡女,手裏是萬萬不會缺銀子使的。
邊靜玉在外頭跑了幾日,但還未等他做什麼,沈家的判決就出來了。
聖上唯恐此案繼續拖延會壞了太子的名聲,速速判了沈德源的罪名,沈家家財全部充公,且沈德源及其長子沈思將流放於西北。至於沈怡,因他年少體弱且未及弱冠,不在流放的名單之內。除此以外,沈夫人蘇氏、小沈夫人虞氏(沈家長媳)因都是女眷,也不在流放名單之內,且還能保留嫁妝。
這判決算是輕的。
這或許是沈德源的諸多好友在暗中活動過了,也或許是皇上心知真相、有意輕拿輕放。
沈夫人蘇氏帶着長媳、幼子提前歸家,而沈德源和他長子還需要在牢裏住到流放那日。沈夫人雖是小家碧玉,到底做了幾十年的當家夫人,遭遇了這些事還能撐得起來。她在沈德源各位好友的幫襯下,整理了嫁妝,帶着沈家餘下的幾位主子和二三忠僕去南城租了座小院子,好歹重新安置下來了。
沈家遭此大難,沒死人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但沈家此時的境遇實在算不上好的。
沈家一共五個主子。沈德源和長子沈思還在牢裏。而長媳虞氏正懷着五個月的身孕。她是年輕媳婦,這是她頭次懷孕,因被迫在陰暗的女牢裏住了幾日,又一直擔驚受怕,如今懷相實在算不上好,歸家后就躺在床上起不來了,按照一日三餐的數往嘴裏灌着保胎葯。而且沈怡也病了。當初那位大師說,沈怡在十六歲前不能見到外客,抄家那日正是他十六歲生辰的前一天,他的魂魄恐是被驚着了。
於是,現在里裡外外多少事都得蘇氏一人撐着。
蘇氏得顧著兒媳,還得顧着已經燒得糊塗的幼子,只覺得心力憔悴。
看病開藥都是需要錢的,這些錢又不能不出。雖說還有嫁妝能幫忙應付一二,但蘇家當初就不是什麼有錢的人家,蘇氏的嫁妝很有限。不到萬不得已,她真不願意去動兒媳虞氏的嫁妝,且虞氏的嫁妝同樣有限。而牢裏還需要她們繼續打點,只有外頭幫忙打點了,沈德源和沈思的日子才會好過些。
除此以外,嫁去錢家的女兒那也叫蘇氏操着心。她女兒如今懷有七個月的身孕,比虞氏還大兩個月,都不知現下如何了。錢大人是沈德源老友,定不會薄待她女兒,她只怕自己女兒太過憂思憂慮。
蘇氏親自喂兒媳吃了葯,照顧著兒媳歇下了,又來幼子沈怡的床前守着。
沈怡燒得臉蛋通紅。
一位老僕從外頭匆匆走來,面色不是很好。蘇氏把沈怡頭上那塊被燙熱了的帕子拿下來,過了一遍涼水,擰乾后重新搭在了沈怡的額頭。她嘆着氣幫沈怡理了理頭髮,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房間。
“怎麼了?”蘇氏問。
“咱們大門處被人丟了爛菜葉了。”老僕氣憤地說。
南城這邊的治安不太好,這兒住着的多為小商小販和手藝匠人。他們聽說這院子裏新搬來的住戶是貪官的家眷,那貪官還在牢裏住着,就存着替天行道的心思,往院子的正門處丟了很多污穢之物。
蘇氏經歷了這麼多事,一直沒有哭。幼子病成了那樣,吃了葯總不見效果,她都沒有哭。此時聽說自家老爺竟被人如此誤會,沈府被人如此輕賤,只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眼淚卻是再也止不住了。
老僕忙說:“……最要緊的是,老奴看到有閑漢在院子外頭晃蕩。”如果只是大門被潑了穢物,她肯定就把這事瞞下了。只閑漢聚集這事是萬萬不敢瞞的,誰知道這幫閑漢能做出什麼事情來呢?萬一他們衝進了院子裏來,這一家子老的老、病的病、弱的弱,豈是那幫閑漢的對手?故而要早做準備。
蘇氏胡亂地擦了兩把眼淚,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夫人,不若再去求一求老爺的那幫好友們……”老僕小心地說。
蘇氏搖了搖頭:“他們已在暗中相助良多,否則我哪裏能帶着孩兒們順利離開那吃人的地方?又哪能保住嫁妝呢?更何況,待老爺和老大被迫動身去西北時,更需要有人照顧,人情得留到那時再用。”
想着目前還在牢中的老爺和大爺,老僕面色一苦,忍不住背過身去擦了擦眼角。
蘇氏又說:“你以後莫再叫我夫人了,我已沒了誥命,當不得一聲夫人的。莫被人捏住了錯處。”
忽然,一個七八歲的小廝從正門處跑來。他是剛剛陪蘇氏說話的那老僕的孫兒。如今府里的下人只留着老僕、老僕的兒子媳婦和老僕孫兒四人了。這小廝見到蘇氏,立刻說:“夫人,安平伯來了!”
“安平伯?”
“正是!伯爺親自來了!”
老僕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喜色。若有了伯爺的看顧,主家總不會被一幫閑漢欺辱了。
蘇氏卻越發憂愁。她的次子沈怡雖和邊家次子有婚約。但他們沈家落到了現在這種地步,難保伯爺不是來退親的。蘇氏倒也不怪邊家。沈家出了事,沈怡又病着,邊家若是不願意受了沈家的拖累,這實在是人之常情。可作為一個母親,若有人真嫌棄了她的孩子,她心裏就忍不住湧起一陣陣難受。
蘇氏只覺得自己心口都開始疼了。她忍着那股莫名的疼痛,說:“走,我們去迎了伯爺進來。”
安平伯是坐轎子來的。他在門口下了轎子,自己走進了院子裏,只這細節就顯出了他態度謙和,蘇氏略微鬆了一口氣。伯爺身後還跟着一頂轎子,那轎子圍得密不透風,也不知道裏頭坐着的是誰。
見着了蘇氏,安平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弟妹,是我對不住你家啊!”
蘇氏越發肯定安平伯是來退親的了,否則安平伯何至於如此低聲下氣。但覺得愧對沈家總比瞧不起沈家好。蘇氏艱難地笑了一下,道:“伯爺這是什麼話,哪有對得住對不住的,是我們沒那福氣。”
安平伯指了指身後的轎子,說:“弟妹不怪我就好,我擅自做主,把侄女兒接回來了。”
侄女兒?
蘇氏朝那轎子看去,彷彿聽到了嬰孩虛弱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