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機甲

那是一群一邊看手機，一邊等死的人。

二十幾位年過半百的老人，三五成群，蹲坐在崩塌的混凝土牆下，對着老式手機暗淡的屏幕，刷着網絡社區的動態。

今天的刊布星天氣格外的好，大氣層很厚，紫外線的輻射計量達到一年中的最低，陸陸續續有衣服破舊的老人從躲藏的地洞、廢墟爬出來，聚集在牆下，想藉著刺目的恆星光照，把骨頭關節里寄生的黴菌全部翻出來晒乾。

刊布星曾是一個礦業星，隸屬於奎森帝國M56星域，姆林恆星的引力軌道上，相鄰的還有刊多星、刊莉亞星，曾經，這裏還是M56星域氯銀礦與艾塔粒子主要產區，為帝國供給大量的礦物與能量。

當然，這個曾經是指四十二年以前。

隨着礦產採掘殆盡，企業資金撤離，如今的刊布星變成了一個廢礦星。

大氣圈破壞，植被沙漠化，地底深埋的礦道也被變種生物侵佔，殘留下的居民全是肢體殘缺、身體老邁的底層礦工，共五六百人，或許更少：帝國的戶籍調查官也遺忘了這地方。

值得慶幸的是，依照奎森帝國的基本法，五等公民還享有生存保障的權益，每隔上數月，財政機關的補給艦會降落機港，送來果腹的食物，延續這些老人的生命。

然而大氣圈的臭氧空洞在擴散，要不了一年，這些老人都會死在日漸強烈的短波輻射下，失去勞動力，又無親屬家人，他們只是在等死。

一陣大型機車特有的、令人不安的發動機噪音傳來。

老礦工們放下手機，矚目看去。

駛來的是一輛銀灰色的大型廂式機車，金屬履帶碾過一路煙塵，嘎吱一聲剎在牆邊。

合金車門彈開，一個身穿天藍色隔離服的人跳下車。

“嘿，來了個大人物。”機車熄火后，有人小聲說。

穿藍色隔離服的人揭開頭盔的石英體護目鏡，露出一張年輕的女子面孔，碧藍眼睛，皮膚白皙光滑。

“老人家你們好，請問這裏有代理人嗎？”女子說。

代理人？老人們向牆邊退了兩步，用叵測的目光看着女人，沒人應答。

“莉亞，我早就說了，你這是浪費時間。”另一個男人從機車上跳下來，打開頭盔，面孔同樣年輕。

男人說：“咱們要儘快與叔叔匯合。”

名叫莉亞的女子說：“喀琉斯，你不能再跟着我了，趕快回學院吧，在爸爸趕走你之前。”

“莉亞，你總是這麼固執。”喀琉斯淡金色的眉毛皺起，說：“我是真的想幫你，看在同級的情面，為什麼不能接受呢？”

“喀琉斯，我很感激你的幫助，但是公司的制度要對外人保密。”莉亞搖頭，又上前幾步，對牆邊的老人們說：“各位老人家，機港里真的沒有代理人嗎？”

“那個……”一個缺了只手的老頭舉起獨臂，說：“我好像知道些傳聞，你能給我1塊錢嗎？”

莉亞微微一愣，看了眼老人們身上破舊的衣物，連忙從隔離服的褲兜摸索出十幾枚星形鑄幣，雙手遞上。

“清洗廠的修，之前好像做過代理人。”獨臂老頭攥緊鑄幣，用下巴指了指北面道路，說：“不過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八成是死了，你從這條路一直走，穿過黃沙地再走30公里，挨着山坡的一棟白房子就是了。”

“太謝謝您了！”莉亞鞠躬，轉身欲走。

“老東西收穫不小啊，見者有份！”有老人伸手去奪獨臂老人的手。

“這是我的！”獨臂老人向外跑，奮力扯掉身上的手。

“別想跑！”人群撲上去，眾人扭打在一起。

“哪怕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也比這裏的人乾淨百倍。”喀琉斯啐了一口，說：“莉亞，你怎麼想到來這個骯髒的地方？快跟我回去吧。”

“住口！”莉亞眉毛豎起，瞪視喀琉斯，說：“你不能侮辱人，他們也不想這樣的。”

“哼。”喀琉斯返身鑽進機車。

莉亞深深看了眼扭打的老人們，又從褲兜里取出全部的紙幣，放在了地上。

……

莉亞與喀琉斯找上門之前，方辰正在着手維修一隻液壓機械臂。

一天前，方辰搜索機港北面的廢礦區，本想找尋一些遺漏的機油，卻在剪開油料罐的時，發現了罐底埋藏的採掘裝備：一台小型的採礦機甲。

由於擱置的時間太長，機甲已經大面積鏽蝕損毀，無法再使用，只有浸濕在油層中的機械鑽臂還算完好，方辰拿出液壓鉗剪下這一部分，用柴油拖車帶回了清洗廠。

經過連夜清洗與潤滑，這隻機械臂恢復了原本的姿態，長90CM，直徑50CM，重約30KG，表面覆蓋著銀灰色的合金金屬護板，內里是三組電力推動的液壓泵，頂部則是一支合金螺旋體鑽頭，有獨立的集成電路盒，電機被安置在機械臂尾端。

像這樣的老式外骨骼工業設備，如今的奎森帝國已經很難看到，方辰用手機終端瀏覽網絡社區，廢了很大的勁才找到相關的設計圖。

依照設計圖上的信息，方辰用清洗廠的舊車床做了些金屬零件，又拆掉了柴油拖車的液壓泵，勉強做好準備工作。

拆除護板，替換掉老化的零件，重新排列電路，安置握把式的動力控制器，通電試驗，組裝護板……

一番忙碌之後連接電源，方辰將機械臂套上右手，抵住一塊廢鐵板，按下開關。

“嗡……喀喀喀…”螺旋鑽頭急速旋轉，在鐵板上鑽出大片火星。

方辰右指操作，液壓泵推進，一股巨大的反震力突然湧上肩頭。

“噗哧！”方辰的袖管撕裂，整支右臂火辣辣地疼，連忙關閉機械臂的電源。

方辰捂着震傷的右臂，坐回椅子上，眉頭緊緊皺起。

按照他本來的預想，是要把這支機械臂改造成外骨骼的動力臂鎧，用來充當近身武器。

然而機械臂的構造是以整個外骨骼機甲為基礎，如果單獨拆下來使用，液壓泵的反作用力不是人體可以承受的。

“如果裝上緩衝的護墊會怎樣？”

“不行，那樣就太笨重了，真拿來戰鬥，還沒開打自己就先倒了。”

方辰想了許多，仍然沒有好的辦法，右臂越來越痛，破皮的地方滲出血來。

看了眼時鐘，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連續忙了18個小時，疲憊一股腦湧來，方辰深呼一口氣，癱坐在地。

“狗子。”方辰對着門外喊。

“嗷嗚嗷嗚！”一陣怪異尖銳的吼叫傳來，像是普通家犬痛苦的嚎叫。

一團肥膩的肉球邁着四隻小短腿，啪嗒啪嗒“滾”了進來。

方辰摸了摸肉球光禿禿圓滾滾的大頭，把右臂橫在它面前。

“嗷嗚！”肉球興奮嚎叫，張開嘴巴，伸出充滿粘液的紫黑色舌頭，哧溜哧溜地舔着方辰手臂的創口。

“真是狗改不了舔血……”方辰嘴上吐槽，任由滑膩的粘液沾濕右臂。

在粘液浸泡下，擦傷快速止血，在數分鐘內結痂，方辰擦乾淨粘液之後，右臂的創傷已經全部癒合。

鬃獸，又名鬃狗，刊布星特有，雜食，群居，生性兇悍好鬥，其中綠洲鬃獸為胎生，礦坑鬃獸為卵生，戰鬥力與智力比較，前者遠勝與後者，屬於F級變異生物，少數形體異變個體為E級。

正常的鬃狗體長約100CM，高60CM，無眼，後肢短小，前肢肥大，嘴部肌肉尤其發達，四瓣嘴生有八排利齒，可吞下同等體形的獵物。

方辰飼養的這一隻鬃狗，與正常的鬃狗有所不同。

不知是先天遺傳異變還是後天的輻射異變，“狗子”沒有正常鬃狗的四瓣嘴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異常碩大的狗頭，光禿禿滑溜溜，像一艘翻過來的魚雷艇。

方辰在一次礦道探索中發現了剛破殼的它，抱着解剖研究的心態帶回了清洗廠，直到四個月前，又發現它的唾液能和血液反應，生成胰蛋白酶治癒傷口，於是就一直養到了現在。

方辰打開抽屜，掏出一袋壓縮餅乾，撇下一塊丟到門外。

“嗷嗚嗷嗚！”狗子舌頭拖得老長，屁顛屁顛追了出去。

方辰瞥了眼抽屜里的儲備的食物，壓縮餅乾兩袋、蛋白纖維三桶、鯡魚罐頭五罐……

最多還能撐半個月。

“修死了以後，五等公民基本保障的補給品也領不到了，必須儘快弄到食物才行……”一想到這個，方辰就一陣陣頭疼：“公民身份真好啊，啥也不做還管飽，我要是公民該多好啊，最次的五等公民也行啊。”

方辰是黑戶，即沒有身份證明，不存在的人。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確實不該存在於這個地方，這個星球，或者說這個宇宙。

他記得自己名叫方辰，是地球人，來自中華民族，身份是畢業大學生，性別男，愛好女，然後……然後就沒了。

親屬、生平履歷、甚至性格特徵，這些東西在腦海中通通沒了映像。

不僅如此，時間久了，他漸漸感覺到，自己似乎缺少一種名為恐懼的情感。

一年前，他於刊布星的荒野中醒來，遭到了變異蜂群的追殺，虧得修的搭救才撿回一條命。

修是一個性格孤僻的老頭，很少說話，他曾是礦業機甲的整備師，在機港外經營着一家清洗廠，刊布星的採掘業衰落後，他沒有跟隨公司一起移民，而是選擇留在了這個地方，和那些年邁的老人一起等死。

方辰不明白修為什麼會做出這個選擇，一起生活的這段時間，他曾多次問起修，但是始終沒有得到答覆，直到他死。

三個月前，修死於消化道衰竭，常年的過量輻射破壞了他老邁的免疫系統，狗子的舌頭也沒能救活他。

現在的刊布星，生命如同沙礫一般渺小，方辰埋葬修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前來弔唁。

清洗廠自此變成了方辰的居所，白色小樓牆皮風化，外觀寒顫，設備機械卻是一應俱全，方辰從修那裏學來半吊子機甲修理術有了發揮的地方，最近一段時間，他開始探索周邊廢礦區，撿一些半報廢的設備回來練手，再往後，他打算利用這些改造的機械深入荒野，搜集更多的食物，進而生存下去。

通過機港光纖連結網絡社區，方辰知道刊布星外的許多事情，星盟聯邦與奎森帝國對峙的局勢，M34、M56星域軍事混戰，M71星域的星匪叛軍、帝國四大軍事公司、艦船、機甲等等等。

但是這些外界的東西對他來說實在太遙遠，遙遠到有幾十個幾百個地球到太陽的距離，他只是個黑戶，沒有公民身份，他連帝國的艦船都不能登上。

方辰覺得，這個世界如果有神，那麼他一定是……十分公平的。

他失去身份、記憶，甚至部份情感，卻也得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力量。

吃掉半袋壓縮餅乾，方辰坐到車間的濾水器旁的廢輪胎上，開始了日常的練習。

清洗廠的濾水器老舊而笨重，巨大的罐體已經有多處銹跡，內里的活炭濾網也已經幾年沒有更換，濾出的水全是血紅色的鐵水，拜它所賜，方辰雖然因為營養不良有些面黃肌瘦，但是身體裏的鐵元素從來不缺。

濾水器的銅製水龍頭螺絲脫線，被方辰用細繩纏起，握把處還是會漏水，一滴滴匯聚，順着水龍頭出水口滴到地上。

車間昏暗死寂，方辰一動不動端坐着，目光鎖定兩米外的水龍頭。

一滴、兩滴、三滴……

“停！”方辰倏然眯起眼睛，在心中默念。

神奇的一幕立刻發生，第四滴水滯停在水龍頭上，來回滾動，久久沒有下落。

“十、十一、十二……二十三。”方辰默默讀秒，前額已經流下了汗珠。

讀到三十秒時，方辰倏然鬆了口氣，全身放鬆下來。

滴答、滴答……水滴重新開始有規律的滴落。

這是念力！

超脫物理法則的力量！最強的、無敵的力量！

方辰可以僅憑意志改變一滴水的動向，或是切斷一根髮絲纖維，或是將三粒沙子拼成三角。

一年前，念力的範圍還只能覆蓋身周一米，但是通過堅持不懈的練習，現在已經拓展至兩米。

方辰反覆練習，直到屋外傳來女人高分貝的慘叫。

“啊！”

“嗷嗚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