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墳(2)
猛子說:“嘿,全村害了瘟症一樣呀,眼裏只有錢,只差喊爹喊萬歲了。拿了錢,失掉的是啥?是臉皮。”“嘿,管他呢。我說猛子,你別螞蟻戴籠頭假裝大牲口。窮就是窮。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的時候,臉皮是啥?是屁股。你不拿?不拿白不拿?你以為你不拿錢,別人會誇你?人家只會說你拔下毛栽鬍子,只顧威風,不管疼痛。一百個票老爺啊,不拿幹啥?為啥不拿?他能給,老子就能拿!
……哎,猛子,那小子那天也花了好些呢,見一個人給一百,不管娃娃大小。我估摸花了不下一萬吧。”“一萬也罷,兩萬也罷,對他來說,一根毛。而村裡人咋樣?都跪下了,跪下了。知道不?跪下了。別看一個個站得直直的,其實都跪着。操!
骨頭腦髓都叫他透了。他只差往那票子上吐口痰叫你們舔了……還一個個賊眉賊樣笑呢。呸!
知道不?他是咋出去的,叫你們這些父老鄉親逼出去的。逼出去才學了手藝,才包了工,才發了財。現在,你們又像接天神似的,只差叫爺爺了。不就一百塊錢嗎,三拳兩腳就花完了,而那個恥辱,洗不掉了。”北柱說:“你也別想得太多。錢是拿了,可恨照樣恨他。背後罵他的也不是一個人。這不,老子照樣掘他的祖墳。別以為他給了老子一百塊錢,別以為他修了學校,老子就對他感恩戴德。報上誇他是啥熱愛家鄉的企業家。呸!
老子不稀罕。”猛子嘆口氣,搖搖頭,說:“人家的聰明就在這裏,錢花在明處。其實,說一千,道一萬,不管他這個家那個家,實質是個商人。奸商奸商,無奸不商,無商不奸,報上說啥致富不忘家鄉,成才不忘母校。嘿,屁。他這筆賬算得很精,得到的比花掉的多。就他這種有幾個錢的,在涼州能趕一驢圈。可他就腦瓜靈光,一修學校,又是上報紙,又是進電視,名聲出去了。這不,財又發大了。”北柱嘿嘿一笑:“這孫蛋鬼是鬼得很。聽說最近又給城裏銀行寄來了二十萬,成立個啥獎學金,專門幫助窮娃兒念書,用的當然是人家的大名。吃飽了,喝足了,嫖好了,逛夠了,又想留名了……還想千秋萬代留名呢。嘿嘿,不過,說心裏話,他要是不修學校的話,老子們也得集資修。別的村一人集幾十塊呢……反正不管咋樣,他也算給村裡幹了點好事。”猛子冷笑一聲:“屁。你懂個啥呢。你以為他是為減輕你的負擔才修的呀?你以為他對村裡人感恩戴德呀?他恨不得每人咬上一口呢。他爹咋死的?還不是叫你們這些個餓老鴇給斗死的。他咋跑了外地?還不是叫你們這些瘋狗給攆走的。你以為他對你感恩戴德呀?你對他有啥恩?有啥德?值得他感?值得他戴?你以為他真愛家鄉?家鄉是啥?是窮山惡水狼都不想拉屎的沙旮旯,住着一窩想抽他的筋剝他的皮的窮惡霸,憑啥叫他愛?你說,憑啥?就憑你們把他爹的腦袋擰成個血葫蘆?屁。手插到屁股眼裏想想吧。這叫征服,懂不懂?你知不知道還鄉團,你以為還鄉團回家鄉是愛家鄉?是清算。知道不?當然,人家用的是另一種方式。你以為他給你票子是愛你?憐你?是揍你!
懂不?是用軟刀子戳你!
你接錢的時候,他是戰勝者,是貴族,你是奴僕,是狗。嘿,他把一桶漂幾塊肥肉的泔水倒給你們,你們竟吃下去了。嘿,噁心。”北柱說:“你們念了幾天書的人,真是沒意思。念的書多,生的蛆多。啥狗屁清算呢?啥還鄉團呀?餿臭餿臭的。其實他只是擺闊耍排場而已。就算他真有你說的那種心思,老子們不知道,他還不是像月婆娘放了個米湯屁嗎?反正錢也拿了,花也花了,我們感覺不到啥狗屁恥辱,也就沒有恥辱。不過,不管咋的,墳我還是要掘的,嘿嘿。”猛子嘆口氣:“那就掘吧。”二人又動作起來。不多時,杴下便有了空堂堂的聲響。北柱說:“棺材蓋快出來了,揭還是不揭?”猛子說:“你瞧吧,我有些噁心。”北柱說:“噁心個啥?不就是幾根白骨頭,肉早沒了……不過……我心裏有些怯陰陰的。”猛子沉思片刻,扔下鍬,猴酥酥蹲在土堆上,點根煙,狠狠咂一口。北柱望着那月光下一閃一閃的煙頭,說:“要乾的話,得快些,天一亮,人知道可不好。不管咋說,掘人家祖墳,總不是光彩的事兒。”猛子重重嘆口氣,嘴上叼的煙頭亮亮地閃了幾閃,說:“算咧。干到這個份兒上,也就行了。掘的掘了。叫他知道就成了……別叫他再眼飛毛,別以為修了學校就牛皮哄哄不知天高地厚。老子看不慣那個張狂勁!
老子窮是窮些,骨頭還沒塌下,老子也往他臉上抹些狗屎……抹上就算了。”北柱問:“就算了?”猛子嗯了一聲。“不行!
”北柱叫了起來,“我啥都準備好了。這是紅穀子糠,拌了黑狗血的……要干就幹個到底。你不幹,我干!
”說著掃蕩了棺材蓋上剩餘的土,丟下杴,撈過鋼釺,撬出幾聲朽木破碎的聲音。“憑啥叫他一人發財?”猛子說:“你以為他發財真是祖墳的原因?”“當然啊,啥都在祖墳裏帶着哩。墳塋里沒有,求也白搭。蔣介石不是也斬過**的墳嗎?幸好沒斬掉。聽說**的祖墳是個風水寶地,無論下多大的雨,那個地方總不濕。不信?”猛子擺擺手:“算了,算了,我不聽……行了吧……他發不發財倒沒啥。我只是看不慣那個張狂樣……我只是想臊臊他的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