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二十)
新的一年過去之後,我們又開學了。開學之後我買了一個CALL機,為了看起來更時尚,然後我就實在找不到它的用處了,每天除了兩遍天氣預報幾乎就沒有響過。一個月之後君樂也買了一個CALL機,跟我的一模一樣,用途也是一模一樣。大家偽裝了一個學期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開學以後都原形畢露了。這時,我們班上出現了一批比較突出的人物,比如貧B少年豬頭三、公共汽車翠花。豬頭三長了一顆碩大無比的腦袋,似乎天生是用來耍貧的,這個腦袋看到合併同類項就轉不過彎了,教數數的老師說,我還從沒見過長這麼大腦袋弄不懂這麼簡單問題的人,真是豬頭!豬頭三這樣的人一定要生長在北京的市井家庭,不然的話就不會被評為貧B少年了,這樣的家庭讓我們的阿豬同志貧起來滔滔不絕一發而不可收拾,更神奇的是從來沒有重複過,每天都有新的內容,這就需要阿豬的老爸是位出租車師傅,誰都知道京城的哥侃遍天下無敵手。還有就是阿豬的黃色段子委實了得,能講兩節課不帶重複和休息,比我們的語文老師厲害多了。一次上物理課的時候講到外國一位巨能吹的哥們說給他一個支點,他能撬起地球。豬三不高興了,他用那種北京市井特有的傻B氣質說,我操——(這個操字一定要拉長音)我看丫撬個鎖都困難,還他媽撬地球?說這話的人叫阿基米德。王朔管阿豬這種人叫無知者無畏。阿豬對生活還是挺滿足的,阿豬的口頭語是:媽的,有嘴真好,能吃飯能說話!這樣的人通常是很可愛的。阿豬曾有一段時間跟着君樂混,後來時間一長,君樂覺得罩着這麼一個東西實在丟人,於是隨手把他給開了。我從一開始到初中畢業都沒有一個小弟,因為我比君樂聰明那麼一點。那時收小弟就是為了收錢,而且是有代價的,收人錢財與人消災啊。我就聰明地認識到這一點,我從不收小弟,可我的錢也不少,我的辦法是從我的一個親戚那兒弄到一批價格極低的IC卡,再以原價賣出去,一張50的卡能賺30,賣出十張就是300。當然這些卡大部分都賣給了君樂的小弟。阿豬在這件事情上顯得很仗義,常常從我這兒以45元的價格批發出去自己賣。小翠名字有一番由來:我們在看古裝片的時候,妓院最有名的都叫這名字,於是大夥一合計就給小翠起了一個小翠的名字。此人有一大批男朋友,連換一個月都不帶重複。她的驚人之作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一男的熱吻五分鐘,絕對的眾目睽睽,因為那是在課堂上發生的事,如你所想並沒有老師。此舉贏得大家的一片掌聲和叫好聲,為小翠的激情創意興奮不已。萬萬沒想到小翠姑娘隔三差五就要這麼激情創意一回,而且和她合作的人總是不停地換!這就有點那個了,好在我們活在一個比較開放的時代,我想小翠的生活是美好的。開學以後君樂對音樂的愛好還是有增無減,這樣劉磊的結他就名正言順地成了君樂的結他。有一次我們去西單看到一群朋克少年,我對朋克的理解是他們頭髮留得真牛B,後來才知道那是幫偽朋克。君樂不知從什麼時候愛上了朋克精神,我們一起去三里屯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有那麼多地下樂隊,他們的名字起得很匪夷所思,像什麼AK47、無聊軍團、冷血動物、憤怒的狗眼、掛在盒子上、夜X、槍與玫瑰……無一例外的是這幫朋克兄弟的髮型都很另類,這些人都是些特立獨行桀驁不馴或者是偽特立獨行和偽桀驁不馴,他們敢在西單廣場上脫下褲子衝著天空撒尿,他們說這是行為藝術和朋克精神。就像看**的女人,在畫室里就叫藝術,趴在女洗澡堂的窗口叫流氓。什麼東西只要一蓋上藝術的大印就高尚了。我的意思是說唱歌就唱歌你扎什麼鼻環啊,不要豬鼻子上插蔥——裝象!君樂也準備把頭髮留起來,因為那樣看着更像個朋克。說到頭髮我又想起了我們那可愛的監獄裏的獄規,規定說不許留過眉的頭髮、不許穿皮鞋、不許穿校服以外的衣服……光這些不許就有一個小冊子,而且還要我們隨身攜帶,犯了什麼錯誤的時候獄長就讓我們就地取出來看看然後寫檢查。這些都是對付初一小孩用的,到了初三我們才知道這些純粹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我們倆的短髮只有一寸多長,這樣的髮型是有些不體面,君樂的意思是何止不體面啊,簡直就是丟人。於是我們就奮發圖強地留長發,經過我們不懈的努力,終於在上初二的時候,我們有了一頭長發。其中的艱辛是可想而知的,首先的阻礙來自我的知識分子父母,他們認為在舊社會留長發的都是漢奸,到了我們社會主義社會留長發的都是流氓,所以堅決不同意我留長發。我給他們講老狼不是流氓吧,朴樹不是流氓吧,劉歡不是流氓吧,但他們都是長發。我媽說老狼是幹什麼的,一聽這名字就這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劉歡他們知道,可他們有他們的道理,我媽說人家劉歡留長發是因為他的脖子短好用頭髮遮掩遮掩。至於朴樹,他們只知道揚樹柳樹槐樹。因此,為這頭髮我每天都要在家裏忍受我媽的嘮叨和嘮叨煩了時的拳腳,還要在學校對付沒完沒了的檢查。為了有一頭我自己喜歡的長發,我就要這樣地活着。當我的頭髮快要留到下巴的時候,我媽給我下了最後的通牒——如果不理髮,就不要回家。一整天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麼我要理髮為什麼我就不能留長發為什麼我不能有自己的決定為什麼我非要聽他們的……我都快成“十萬個為什麼”了。但我還是沒有想通。我決定還是不去理髮,我不相信我的父母真的就把我趕出來。但是我還是被趕出來了,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刻我都在懷疑那是不是我的家。我媽說,我就不信我還管不了你了,不理髮就別回來了。就為這點事情我就被趕出了家門,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這是事實。我給君樂打了一個電話,問他能不能去他那兒借宿一夜,君樂回話說不行,因為他們家只有一間小屋,樂爹決不會讓我去他那兒睡的,並且我也不想打擾君樂的老爹,君樂最後說你在哪兒我去找你,我告訴他我在西單的麥當勞門口等他,然後告訴他我的錢不多了,讓他多帶些錢。半小時之後君樂來了,然後我們商量去哪兒,他建議說去三里屯,我問他帶了多少錢,他說帶了200多,又說他就那麼多錢了,我說還是別去酒吧了錢不夠,我還說不定什麼時候回家呢,錢省着點用吧,咱們還是去網吧吧,那兒消費低些。夜晚的西單顯得很迷人,秋天的夜晚很溫柔,沒有一絲寒冷,西單廣場上的霓虹燈閃爍着美麗的燈光,人也很多,許多穿着時髦的年輕人遊盪在這片絢麗的地方,有一絲懶散,有一絲自由。這也是個物質聚集的地方,在華威的一層,打火機能賣到1萬多塊。這些東西我們只能去看看,因為現在它們不屬於我。在六層有一個店賣的全是一些比較前衛和另類的東西,那兒屬於朋克和偽朋克的地方。快到十一點的時候,街上的行人很少了,大家忙碌了一天也該休息了,明天還要繼續虛偽、下賤、迷茫、麻木和無聊。於是大家脫下面具像嬰兒般睡去。我忽然想到一個不知名的詩人說,每一個燈光下,都有一個幸福的家。可我的燈光在哪兒?我沒有燈光,即使以前有現在也熄滅了,所謂的幸福已經無影無蹤,我就像一個沒人要的孩子流浪在街上。君樂說他老爸已經對他完全放棄了,是的,放棄了。沒有什麼理由,就是我們不能按照他們的思維生活,就這樣。以前君樂想在外面過夜是想都不敢想的,現在他一星期不回去他爸都不會有什麼想法,以前他爸打他的時候君樂老是跑到外面過夜,現在他已經不想什麼家庭溫暖之類的事情了。君樂的母親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離開了他,此後一直沒有音信,君樂並沒有因此痛恨他的母親,他知道誰都不會和他的父親生活一輩子,包括他自己。我們沿着西單的大街一直走到廣安門。那時的網吧還不像現在這樣都能上網,所謂的網吧就是十幾台電腦連成一個局部的網絡,可以聯機打電腦遊戲。那時都在玩一款叫《紅色警戒》的遊戲,是一個聯機作戰的遊戲,可以製作出許多的坦克、飛機、戰士、工廠……等你的基地發展得可以了,就能去侵略別人的基地,直到把對方的基地覆為平地,你就勝利了。我們在這家遊戲房呆了一夜,抽掉了兩盒煙,煙霧把我的眼淚熏得掉了下來。第二天去上學的時候我沒有看到我的父母,我原本以為他們會來學校找我,可是沒有。僅存的一絲希望就這樣無情地破裂。我沒有什麼心情在課堂上呆下去了,上完早自習我便溜出了學校,漫無目的地瞎逛起來,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想些什麼。我走到一家小商店買了一盒煙,拿出一根抽了起來。然後我來到一座大橋的下面,望着橋下平靜的河面,我忽然想離開這個地方,永遠不再回來,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遠離這個城市遠離這些人群。我討厭這裏的一切。橋上的音響店傳出BEYOUD的《管我》。不要把你的腳踏進我的地方就知道你還是一樣的猖狂唱你愛唱的歌聽你愛聽的假話慢慢去把我訓練成啞巴我快被你逼瘋在這個太陽下有誰不同你你不癢不痛我覺得好心痛我真的好心痛你別別管我別用你的尺寸來衡量我別來管我不想陪你一起冷漠不想陪你墮落眼看着你的腳踏進我的地方如何用理性和你抵抗這個小小的地方你說屬於你他又說屬於他但你們別把我當成傻瓜別來擋我別來壓我別來騙我別來管我聽完這首歌,我的一盒煙已經全部抽完,我的肺有些隱隱作痛。我走到橋上去買水,買完之後我聽到呼機在響,我把電話打過去,是君樂接的,他說我的父母來學校找我了,問我怎麼辦,我告訴君樂不要把我在哪兒告訴我父母,我現在還不想回家,我讓他放學之後來這兒找我。放下電話我回到橋的下面,不知不覺間睡去了。我做了一個很奇妙的夢,夢的內容大多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有好多好多的汽車在我面前穿來穿去,而我卻不能動一下,每輛車都把我撞得粉碎,而我卻可以很快地恢復原狀,然後我再被撞得粉碎,反反覆復,直到君樂把我叫醒為止。下午君樂也沒有去上課,我們跑到西單去瞎逛了,途中我們揍了一個頭髮有三種顏色的傢伙,因為他在搶一個小學生的錢。我們就是這樣,君樂可以去收保護費也可以在公共汽車上把座位讓給年邁的老人。我們按照我們自己的標準來理解這個社會,我們力圖活得真實,但很累。晚上我們來到三里屯酒吧,我決定明天回家,沒有辦法,我沒有錢,沒有錢就無法生活。為生存活着的時候,錢是真道理。我們錢只有一百多了,因為我決定明天回去,所以錢就沒有必要省着花了。進了酒吧,我們要了四瓶啤酒。花兒樂隊正好在這個酒吧演出,他們演唱了《結果》、《放學啊》、《四季歌》等等。旋律簡單,歌詞簡單,但還能讓人接受。酒吧里很暗,樂隊的聲音很大,所有人都在喝酒。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這裏,人很雜,有警察、大款、妓女、演員、領導、老外……這些人組成了三里屯的夜生活,充滿腐朽、墮落,門口有買搖頭丸的有吸食大麻的有在玩行為藝術的……這也是生活。我們喝了很多的酒,直到我們把膽汁都吐了出來。我們都喝醉了,我們大聲地叫嚷無聊地宣洩可恥地撒酒瘋,直到我們清醒過來。忽然下起了暴雨,我們走在雨中,心和衣服一樣濕透了。許多人像看瘋子一樣地看着我們,他們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目光。我們躺在人行橋上,任憑雨水打在我們臉上,然後慢慢地睡去。醒來時候正有人在我們面前指指點點,我和君樂打車來到君樂的家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君樂的衣服,然後去學校了。來到學校,不巧正被政教處的胖子碰到,他把我叫住,然後讓我和他來到政教處。胖子給我的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后就出去了。過了一刻鐘,我的父母來了,他們並沒有說什麼就把我帶回家了。到了家裏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再次揍我一頓,這次是我爸出面和我談,他講了很多話,大多都很無聊,只有最後一句才顯出他的真誠了。他說,你想留什麼樣的髮型我們不再管了,以後也不會管了,你也大了,我們也管不了,不過我要告訴你,在這個社會上不管你做什麼,你要做到最好,你留長發人家會說你是流氓,劉歡留長發人家會說他是藝術家,這個社會就這樣。這話雖然還是想讓我剪掉頭髮,但它很真確,以前父親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樣的話,他一直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不聽話了打一頓就可以。我最終還是把頭髮剪了,我想我還沒有什麼能讓我不被稱做流氓的理由。事情的結果就是這樣。你沒有能力改變別人,因而只有改變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