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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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了行李,手機換卡開機,一股腦兒進來好幾條微信,宗杭顧不上看,先奔朋友圈。

臨飛前發的那條朋友圈下面一派熱鬧,有罵商家黑心的,也有求土豪包養的,但這熱鬧里隱隱透着蕭索意味:宗必勝沒置評,連“呸”都沒給他留一個。

趕緊撤出來看信息,也沒宗必勝的。

最新的一條是母親童虹發的,問他:“杭杭,到了沒?”

什麼杭杭,都快二十三了,還叫杭杭,宗杭腹誹了一陣,老實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較真的,童虹有個綽號叫“林黛玉”,從小就體弱多病、情感豐富、敏感多心,年歲愈增程度越深,雖然沒扛着鋤頭葬過花,但是見風、見落花、見殺雞,都流過眼淚。

宗杭第一次抗議“杭杭”這昵稱的時候還在青春期,當時童虹怔怔看了他許久,慢慢紅了眼圈,說:“我辛辛苦苦養了十幾年的孩子,現在想叫他名字,還做不了主了。”

然後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淚,半夜打電話給小姐妹聊心事,說:“你說這人活着,到底有什麼意思啊?”

從此宗杭就隨她去了,幾百年前曹公就已經寫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爭什麼呢,順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幾條,都是他柬方的門拖,龍宋發的。

沒錯,門拖(mentor),宗杭第一次聽都沒聽懂,查了有道詞典,才知道是“導師”的意思:很多外企為了培養新進員工,實行導師制,也就是說就職伊始,除了直屬上司外,還給配一位無直接工作聯繫的資深員工當導師,指導你人生成長,關注你精神健康。

別看宗必勝一身暴發戶氣質,做的企業也都濃濃鄉鎮企業風,但幹什麼都喜歡跟國際接軌,以脫口能冒出英文單詞為榮,比如績效不叫績效,叫開皮愛(KPI),師傅不叫師傅,叫門拖(mentor)。

龍宋讓他妥了之後就朝機場出口走,說是有人在那接,接機牌非常顯眼,絕對不會錯過。

***

天高爹遠,連空氣都透着熱帶馨香,出口處擠擠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塊接機牌就是為他準備的:“宗杭”二字的周圍打印了無數飄飄的氣球、飛揚的花朵,還有紅心。

心情好,看什麼都順眼,宗杭覺得,東南亞人民的熱情就在這花里胡哨中撲面而來。

而且,舉牌的那個十七八歲的平頭小個子阿帕,還羞澀地叫他“小少爺”。

怎麼東南亞人民的稱謂如此復古嗎?雖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會主義氣質,但聽起來怪順耳的。

接他的別克商務車就停在不遠處,有個典型東南亞長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開的分頭油膩膩的,笑容黝黑又熱情,連身上穿的條衫都跟微信頭像上一模一樣。

這就是他的門拖,龍宋。

上了車,別克夾在車流里往外走,前頭是輛賓利,後頭是輛三輪突突——早聽說柬埔寨貧富差距巨大,沒想到展示得這麼直觀。

***

車後座上,龍宋和宗杭面對着面笑了又笑,最初關於飛行和天氣的寒暄都過去了,即將開啟尬聊。

宗必勝給龍宋打過電話,說是這兒子不成器,童虹又老護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遠遠地送出去一段時間”、“你幫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點苦就對了”。

這話說的,酒店是合資,宗老頭是大老闆,宗杭這身份,擺出來就是皇親國戚,怎麼摔打?再說了,宗老頭前腳掛電話,童虹後腳電話就來了:“龍宋啊,老宗這是在氣頭上,最多兩月,我就讓他把杭杭叫回來,這兩月辛苦你了,多照顧我們杭杭,這孩子,從小戀家,就沒出去那麼遠過……”

到後來,像是抹開眼淚了。

龍宋本來覺得這事不難辦,也就是個短期實習嘛,讓這兩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個燙手山芋。

***

車子離了機場,宗杭沒想到居然會有土路,兩旁的屋子都低矮,電線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標語,還以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國。

宗杭找話題:“我英語一般,在這是不是不好溝通啊?”

這問題,酒店的中國客人也老問,龍宋都答出模板來了:“這你放心,柬埔寨本來華人就多,暹粒開發旅遊之後,很多中國人到當地投資,過來打工的也多,中國遊客一車車的來,不少當地人中文說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講幾句,你這還是雙語,非常優秀了。”

宗杭:“哦……”

然後冷場。

車子進了市區,房屋建築開始有模有樣,車輛也多起來,街面上四處可見三輪突突車,視線里出現了大型廣告牌,上頭印着暹粒乃至整個柬埔寨的驕傲——吳哥窟。

宗杭說:“那個吳哥窟……”

終於又有話題了,龍宋趕緊作答:“我們酒店有車,你想去隨時。吳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買個七日票。”

又冷場了。

龍宋假裝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頭。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話題:“我在機場遇到個人,他家裏人是偷渡來的,我就沒跟他多說。”

龍宋馬上點頭:“是,出門在外,小心點比較好。有些遊客還是比較複雜的,宗老闆跟我說,不少躲債的、國內犯了事的,都有逃來這邊的。你做得對,盡量別搭理這樣的人。”

說完了,發現宗杭盯着他看。

龍宋緊張:“怎麼了?”

宗杭實在憋不住了:“龍哥,我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讓你帶我,你肯定向國內打聽過我這人吧?”

龍宋笑得有點尷尬。

是打聽過,還是朝不同的人,答覆都差不多:宗老頭這兒子,就普通人吧,沒什麼能力,也沒什麼志向,從小到大,誇他只能誇誇長相了,好在品性不壞,圈子裏不少爛朋友,但他從沒被帶壞過。

宗杭看他笑得彆扭,心裏就有數了:“你就當我是來玩的,別給自己壓力。我這人呢,胸無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過小日子的閑散人,家裏有錢就過好日子,沒錢就過窮日子……龍哥,我這麼說,你是不是有點瞧不起我?”

龍宋在酒店迎來送往,見多了那些卯着勁要證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頭一次遇到雙手一攤承認自己就是沒用的,只覺得新鮮,倒沒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紀還小呢,沒定性,以後說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說:“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雙手往腦後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攤。

龍宋看着他笑,覺得這氣氛入巷了,賓主都自在。

宗杭這樣的,是叫“二代”吧,聽說二代可以大致分為三種,分別是家裏“多了個精英”、“多了個紈絝”、“多了張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只不過宗必勝性格強勢,指定接受不了兒子平庸無能。

他說:“我大致有數了,你放心,過一陣子我就想辦法讓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龍哥,你是不是誤會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辦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勝,人如其名,幹什麼都要取得勝利,我得順着他,不然罵得我沒完沒了,還有我媽,得事事哄,我在家順一個哄一個,頭頂兩尊佛,日子過得太壓抑了。”

童虹連放他出門旅遊都不放心,怕撞車、脫軌、飛機失蹤,所以大學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復一年,朋友們紛紛出國游,就他郊區農家樂:今天下鄉種草莓,明天下鄉釣小魚,後天下鄉餵雞鴨。

這架勢,成為網絡時代的新農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這樣宗必勝還嫌他,嫌他下鄉沒晒黑,說他:“你就不能長糙點?”

怎麼糙啊?倒是教教他怎麼糙啊,他床頭貼的畫都從韓星金聖柱換成李逵了,還能怎麼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雙手抱拳過頭頂,向龍宋連連作揖:“龍哥你想想辦法,多留我段日子,讓我喘口氣,將來我接手我爸的家業,給你漲工資,雙倍的。”

開車的阿帕忍不住笑出聲。

宗杭想起見者有份這回事:“你也漲,我說話算話。”

龍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辦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頭還抱在頭頂呢,聞言猛一抬頭,喜上眉梢:“真的?”

說這話的時候,眼角和眉梢彎彎的,都彎出了孩子氣。

龍宋有點喜歡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過日子節奏緩慢,與世無爭,不覺得“出息”這事有多麼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處得來,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萬,擱在中國,連個小縣城的規模都攆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擁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吳哥窟。

機場距市中心也只幾公里,沒聊多久,酒店就遙遙在望了。

宗杭原以為能看到五星級的高檔合資飯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謂物像主人形,對宗必勝的風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吳哥大酒店”,檔次介於二三星之間,六層高,四面圍個內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測足有五六百間客房,門口植高大的椰子樹,樹下一溜排的突突車,司機和男服務員一樣都穿墨綠色短袖衫,迎賓小姐和女服務員穿水粉色旗袍,盤着的髮髻上還別著大紅花。

龍宋給宗杭做介紹:“暹粒的酒店,各個星級的都有。我們是價廉物美,以量取勝,跟國內的各大旅行社關係都很好,主要接待旅遊團。散客方面,我們把廣告打到了機場門口,還有車在那守着現接現住……”

說這話的時候,正步入大堂,滿眼遍佈戴小黃帽的大爺大媽,一個導遊揮着旗子吆喝:“來來來,安徽的,安徽的朋友們集合了……”

龍宋先送宗杭去房間休息,畢竟跨國飛行,旅途勞頓,休整一下沖個涼還是必要的。

房間都差不多,沒什麼檔次差別,宗杭住三樓,大床房,開門就是赭紅色地毯,紅木色舊傢具,大理石洗手台,床頭掛雲南傣家美女潑水的畫,濃濃年代風。

窗戶是落地的,掛大幅的白紗簾,拉開了才發現不是窗,是大玻璃門,通着外頭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臨泳池的客房都帶小露台,坐着吹風休閑的人還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裏,幾條白花花人影游過,身材都不怎麼美感,但宗杭還是看得樂滋滋的,他頭一遭出來,對一切都滿懷熱情。

池子裏恰有個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揚手來個“嗨”,手機上有消息進來。

打開一看,宗必勝發的,只一句話:把你發的破爛東西給我刪了!

宗杭盯着看了一會,忽然發狠,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我不,我就不!”

聲音大了點,不遠處的露台上,一個正低頭忙活着什麼的女人轉頭看他。

宗杭瞬間氣短:出國前,他查了不少攻略,發現不少人diss中國人在公共場合會大聲喧嘩,於是他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對外展示中國年輕一代那高素質的風範。

但現在算是……大聲喧嘩了?沒想到才剛到第一天,就給中國人民抹了黑了。

帶着對同胞的歉疚,宗杭滿懷尷尬,訥訥朝她點了點頭,訕訕退回屋裏。

風吹過,白紗簾揚起又落下。

空氣又濕又熱,游泳池裏傳來嘩啦的水聲。

那個女人重新低下頭,嘿嘿乾笑了兩聲,嘴角涎水滴落,混着暗褐色的血,浸透藤桌的桌面,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攥緊手裏的刻刀,繼續在胳膊上刻字。

一筆,一劃,一筆,再一劃。

它們來了。

它們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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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線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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