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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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杭永遠想不到這種人生。
這突突車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賬,不止突突車,在洞裏薩湖上的水上村莊,她還包租了一條簡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種獨木舟一樣的、帶着螺旋槳、供遊人乘坐看風景的小木船。
這還遠遠不止。
據說,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撾,而下至越南,遍佈她的包租業務,她像個手眼通天的跨國包租婆,把租約簽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筆買樓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那種一般人都未必瞧得上的小生意。
比如,給在激流中捕捉食人魚巨魾的老撾漁民置辦漁網,給在越南水上市場賣米粉的老太婆購買全套的蒸煮鍋具和原料,提供廢舊汽車給進入柬泰邊境叢林捕捉狼蛛的獵手——不是贈送,統統算包租,分賬。
所以她從來不在一個地方長待,因為要收租,她的包租天南地北開花,等着她去數錢——有時收到錢,有時拎回魚或者別的等價品,折賣了之後,繼續去簽新的包租。
宗杭如聽天方夜譚,心底深處,對易颯,忽然生出某種向往來。
那種自知此生絕達不到的嚮往。
他怔了半晌,問阿帕:“那個波浪線又是什麼意思?”
阿帕臉上又露出了偷腥般的笑。
他說,他問那個柬埔寨人,這個伊薩,脾氣好不好啊,待租客苛刻嗎?
柬埔寨人想了想,畫圖作答。
簡單總結就是,別被她的臉和笑給騙了,這個易颯,其實還是挺情緒化的,不過這情緒化並不莫測,有規律可循。
根據他長久以來的觀察以及和其它租客的討論,伊薩每個月都會有幾天,脾氣逐漸暴躁,整個人陰陽怪氣,尖酸刻薄,看誰誰不對,誰招誰倒霉。
然後標出了上次的大致日期和這次的預測日期,慶幸自己剛好躲過,但接下來那個交租的勢必倒霉。
阿帕看着那曲線,心竅突開,說:“她是不是那幾天,身上來那個了啊?”
於是和柬埔寨人笑作一團,十七八歲的清秀少年臉,猥瑣起來同樣賊眉鼠目。
宗杭嫌棄他:“還要不要臉了?討論人家姑娘這種事!”
他嫌棄的目光從那張紙上一溜而過,自己也不想的,但記住了日期。
略一琢磨,自己被打那天,好像還真落在那個波谷的時間段里。
……
回去的路上,宗杭還陷在一種不真實的恍惚里,拽着阿帕聊易颯——
“你說,她這樣能賺到錢嗎?”
這種三瓜兩棗的小生意,就算有分賬,能落下多少?她還得跨國跑,雖說東南亞國家都不大,柬埔寨只跟中國廣西差不多大小,但架不住經常跑啊……
“她一個女人,就不怕出事嗎?”
聽說東南亞許多地方還挺亂的,那種邊境叢林,萬一有人起壞心要害她,死了都死得稀里糊塗。
“背後肯定有人罩着她吧?”
沒靠山也得有團伙,還得八面玲瓏左右逢源。
可惜阿帕對易颯沒好奇心:“小少爺,你管她呢,這種人多複雜啊,還是離遠點好。”
也是,宗杭悵然若失。
他自己活得普通,所以經常夢想着能遇到那些傳奇的、邊緣的、看上去很酷的人物,現在突然覺得,問題不在於機遇,而在於自己是誰:那些人像迎面刮來的一陣大風,刮到他也不會帶他共舞。
他不是能乘風上九天的大紙鳶,只是糊窗的報紙,有風過會興奮地抖一陣子,然後繼續糊在窗上。
宗杭嘆了口氣。
***
第二天,照舊被客房送餐叫醒。
吃完飯下樓溜達,從前台大廳晃到花園,最後晃到龍宋的辦公室。
是個大辦公室,行政人員進進出出,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龍宋招呼宗杭在一張桌子邊坐下,給他拍了張伏案看文件的照片,預備掐算着日子發給宗必勝。
造假造得太多,宗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跟龍宋提說,要麼儘快恢復正常實習吧,老在屋裏待着,快悶出病來了。
龍宋舒了口氣,老這麼蒙宗必勝,他也怪慚愧的。
他指了指宗杭坐的那張桌子:“要麼從明天開始,熟悉行政吧。”
不知道行政要忙些什麼,宗杭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一連幾張都是客人統計名單,但每張都只七八個人,抬頭上印的是地名,高棉語和英語。
他念最上頭的那張:“普瑞克……托……”
龍宋給他解釋,這是酒店提供的用車服務,有些客人不愛坐突突車,嫌灰大,膽子又小,不敢一個人出去逛,就喜歡報名酒店安排的每日旅遊-行程,他們每天都統計要出行的客人,文件上是今天份的。
然後問他:“你喜歡看鳥嗎?”
那張是報名去普列托爾鳥類保護區的,下午出發,龍宋覺得宗杭要是有興趣,可以順帶捎上他。
居然問他喜不喜歡“看鳥”,宗杭想起國內那幫損友關於“鳥”的葷段子,笑得險些抽搐。
龍宋的中文還沒好到這份上,想當然覺得他是不喜歡,於是又指指下頭那張:“還有去水上村莊的,有興趣嗎?”
宗杭說:“我坐船暈,我不……”
他忽然反應過來。
易颯不是在水上村莊包租了一條小遊船嗎,她在暹粒收完租,走了,走哪去呢?
下一個收租點?水上村莊好像就緊挨着暹粒,而且想跟她偶遇得抓緊,她在哪都待不長。
他說:“……我不介意去逛一逛。”
說這話的時候,他朝着龍宋笑,如同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笑得嘴角和眉梢都彎彎的。
也笑得龍宋忘記了去追究他前後兩句話之間的邏輯不通。
宗杭現在對易颯,懷揣着追星般的小迷醉。
沒錯,他這輩子是沒什麼機會與風共舞了,但他可以讓這大風,再刮他一陣子啊。
***
下午,宗杭在阿帕的陪同下,坐上滿載的小面的,向著洞裏薩湖上的水上村莊進發。
洞裏薩湖是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經由河道一直通入湄公河,地圖上看,像細細的腸道上長了個大瘤子。
神奇之處在於:一年中大部分時候,湄公河的水位都偏低,洞裏薩湖是它的補給湖,湖水源源不斷注進去,讓湄公河得以充沛、壯大、繼續流向下游。
但到了雨季,整個東南亞大雨如注,多個國家的降雨都匯入湄公河,這使得它水位暴漲,遠高出洞裏薩湖——遵循“水往低處流”的定律,於是大量河水倒灌回來,算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聽上去有些難以置信,但這倒灌的河水,能讓洞裏薩湖的面積暴漲四倍,平時洞裏薩湖湖水一米來深,此時可以深至十多米,旱季住人的村莊,現下一片汪洋。
也正是因為如此,催生了洞裏薩湖畔的水上村莊:很多屋子都是用竹竿支托起來的高腳樓,漲水的時候,水一米一米淹過竹竿,淹到床底下,淹得拖鞋在屋裏亂漂;或者索性就住船屋,方便移動,在船上搭起鍋灶過日子、養豬、還種菜園子。
……
客人基本都是中國人,隨車配了個中文導遊,經導遊解說,宗杭才知道,洞裏薩湖上的水上村莊很多,今天去的這個,是最商業化最知名的一個。
宗杭心裏盤起了小九九:易颯的小遊船,會包在這個水上村嗎?應該會吧,最商業化最知名,意味着客人最多最賺錢啊……
到了地方,有點傻眼。
規模太大了,烏泱泱各色人頭,船碼頭人聲鼎沸,靠岸的小遊船簡直流水化作業,上滿人就走,引擎聲轟隆轟隆,簡易的螺旋槳攪起渾濁的水流,在河道里來回穿梭。
這跟他想像的差太多了,想像中,應該是洞庭湖般“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易颯站在船頭,頭髮被風吹亂,抬起手,遮擋稍顯刺目的陽光。
總之是有點仙氣的場面。
這還上哪找人去啊,遇見的機率也太低了,再加上一下車就被人你推我搡,身後擠他的同胞應該來自上海:“儂娘開滴好伐,娘一娘……”
同車人鬧哄哄擠上一條小遊船,阿帕催他:“小少爺,你走快點。”
宗杭說:“我坐船暈。”
沒心情了,提不起勁了,所以坐船暈。
要不是看他是小少爺,阿帕真想跳腳:什麼人啊,去吳哥窟睡覺,來水上村暈船。
宗杭不坐船,阿帕也不好自己去,龍宋吩咐過他:頭一天陪玩,宗杭就差點被人打殘,這次再出事,你看着辦吧。
於是他陪宗杭坐在岸邊,看小遊船開進開出,順便逗划洗澡盆當船的小孩兒說話,宗杭是個旱鴨子,看水面浮蕩有點克化不了,再加上聽不懂——末了拍拍屁股起來,走到堤岸高處看另一群小孩玩遊戲。
物質條件所限,這兒幾乎沒什麼像樣的玩具,但這不妨礙孩子們就地取材,自得其樂。
宗杭觀察了一會,基本弄清楚這個“扔拖鞋”遊戲的玩法:小孩兒們選個地點,放下一張被小石子壓住的小額紙幣,然後跑開十來米遠,一個接一個的,撅着屁股,拿着從腳上扒拉下來的鞋,大部分是拖鞋,對着目標瞄準,然後扔。
誰最先砸中,錢就是誰的。
不過拖鞋這玩意兒,太容易飛了,小孩兒們準頭又差,拖鞋上天的上天,下湖的下湖。
宗杭看得哈哈大笑。
這兒的小孩見多了遊客,不怕生,做手勢邀請宗杭一起玩。
玩就玩,宗杭來了興緻,掏了兩張一美刀入伙,然後排進隊伍里,脫下一隻腳上造型炫酷的白色籃球鞋。
輪到他了,小孩兒們齊聲鼓噪,都希望他扔不中。
宗杭原本志在奪魁,但鞋子脫手的剎那改了主意:兩美刀於他,也就是一杯奶茶錢,但對孩子們來說,是筆大收入,足夠樂上一兩天的。
算了,贈人玫瑰,手有餘香,就把好運讓給別人,讓孩子們記住他這個帥氣的中國小哥哥吧。
他腕上一甩,鞋子斜飛了出去,看勢頭會飛去高腳樓后。
孩子們看出來他絕對扔不中,於是齊聲鼓噪變成了興奮,又在下一秒轉成了驚呼。
有個年輕的、低頭打電話的女人,從那幢高腳樓後轉了出來。
易颯。
她出來的方位太刁鑽了,和鞋子飛去的軌跡配合得幾近完美。
如無意外,這鞋子會在她臉上登陸,然後因地心引力,垂直落地。
取了行李,手機換卡開機,一股腦兒進來好幾條微信,宗杭顧不上看,先奔朋友圈。
臨飛前發的那條朋友圈下面一派熱鬧,有罵商家黑心的,也有求土豪包養的,但這熱鬧里隱隱透着蕭索意味:宗必勝沒置評,連“呸”都沒給他留一個。
趕緊撤出來看信息,也沒宗必勝的。
最新的一條是母親童虹發的,問他:“杭杭,到了沒?”
什麼杭杭,都快二十三了,還叫杭杭,宗杭腹誹了一陣,老實地回了句:“到了。”
跟童虹是不能較真的,童虹有個綽號叫“林黛玉”,從小就體弱多病、情感豐富、敏感多心,年歲愈增程度越深,雖然沒扛着鋤頭葬過花,但是見風、見落花、見殺雞,都流過眼淚。
宗杭第一次抗議“杭杭”這昵稱的時候還在青春期,當時童虹怔怔看了他許久,慢慢紅了眼圈,說:“我辛辛苦苦養了十幾年的孩子,現在想叫他名字,還做不了主了。”
然後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淚,半夜打電話給小姐妹聊心事,說:“你說這人活着,到底有什麼意思啊?”
從此宗杭就隨她去了,幾百年前曹公就已經寫得很明白了:跟林妹妹爭什麼呢,順着哄着就行了。
其它幾條,都是他柬方的門拖,龍宋發的。
沒錯,門拖(mentor),宗杭第一次聽都沒聽懂,查了有道詞典,才知道是“導師”的意思:很多外企為了培養新進員工,實行導師制,也就是說就職伊始,除了直屬上司外,還給配一位無直接工作聯繫的資深員工當導師,指導你人生成長,關注你精神健康。
別看宗必勝一身暴發戶氣質,做的企業也都濃濃鄉鎮企業風,但幹什麼都喜歡跟國際接軌,以脫口能冒出英文單詞為榮,比如績效不叫績效,叫開皮愛(KPI),師傅不叫師傅,叫門拖(mentor)。
龍宋讓他妥了之後就朝機場出口走,說是有人在那接,接機牌非常顯眼,絕對不會錯過。
***
天高爹遠,連空氣都透着熱帶馨香,出口處擠擠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塊接機牌就是為他準備的:“宗杭”二字的周圍打印了無數飄飄的氣球、飛揚的花朵,還有紅心。
心情好,看什麼都順眼,宗杭覺得,東南亞人民的熱情就在這花里胡哨中撲面而來。
而且,舉牌的那個十七八歲的平頭小個子阿帕,還羞澀地叫他“小少爺”。
怎麼東南亞人民的稱謂如此復古嗎?雖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會主義氣質,但聽起來怪順耳的。
接他的別克商務車就停在不遠處,有個典型東南亞長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開的分頭油膩膩的,笑容黝黑又熱情,連身上穿的條衫都跟微信頭像上一模一樣。
這就是他的門拖,龍宋。
上了車,別克夾在車流里往外走,前頭是輛賓利,後頭是輛三輪突突——早聽說柬埔寨貧富差距巨大,沒想到展示得這麼直觀。
***
車後座上,龍宋和宗杭面對着面笑了又笑,最初關於飛行和天氣的寒暄都過去了,即將開啟尬聊。
宗必勝給龍宋打過電話,說是這兒子不成器,童虹又老護着,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遠遠地送出去一段時間”、“你幫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點苦就對了”。
這話說的,酒店是合資,宗老頭是大老闆,宗杭這身份,擺出來就是皇親國戚,怎麼摔打?再說了,宗老頭前腳掛電話,童虹後腳電話就來了:“龍宋啊,老宗這是在氣頭上,最多兩月,我就讓他把杭杭叫回來,這兩月辛苦你了,多照顧我們杭杭,這孩子,從小戀家,就沒出去那麼遠過……”
到後來,像是抹開眼淚了。
龍宋本來覺得這事不難辦,也就是個短期實習嘛,讓這兩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個燙手山芋。
***
車子離了機場,宗杭沒想到居然會有土路,兩旁的屋子都低矮,電線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標語,還以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國。
宗杭找話題:“我英語一般,在這是不是不好溝通啊?”
這問題,酒店的中國客人也老問,龍宋都答出模板來了:“這你放心,柬埔寨本來華人就多,暹粒開發旅遊之後,很多中國人到當地投資,過來打工的也多,中國遊客一車車的來,不少當地人中文說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講幾句,你這還是雙語,非常優秀了。”
宗杭:“哦……”
然後冷場。
車子進了市區,房屋建築開始有模有樣,車輛也多起來,街面上四處可見三輪突突車,視線里出現了大型廣告牌,上頭印着暹粒乃至整個柬埔寨的驕傲——吳哥窟。
宗杭說:“那個吳哥窟……”
終於又有話題了,龍宋趕緊作答:“我們酒店有車,你想去隨時。吳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迹了,你至少得買個七日票。”
又冷場了。
龍宋假裝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頭。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話題:“我在機場遇到個人,他家裏人是偷渡來的,我就沒跟他多說。”
龍宋馬上點頭:“是,出門在外,小心點比較好。有些遊客還是比較複雜的,宗老闆跟我說,不少躲債的、國內犯了事的,都有逃來這邊的。你做得對,盡量別搭理這樣的人。”
說完了,發現宗杭盯着他看。
龍宋緊張:“怎麼了?”
宗杭實在憋不住了:“龍哥,我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讓你帶我,你肯定向國內打聽過我這人吧?”
龍宋笑得有點尷尬。
是打聽過,還是朝不同的人,答覆都差不多:宗老頭這兒子,就普通人吧,沒什麼能力,也沒什麼志向,從小到大,誇他只能誇誇長相了,好在品性不壞,圈子裏不少爛朋友,但他從沒被帶壞過。
宗杭看他笑得彆扭,心裏就有數了:“你就當我是來玩的,別給自己壓力。我這人呢,胸無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過小日子的閑散人,家裏有錢就過好日子,沒錢就過窮日子……龍哥,我這麼說,你是不是有點瞧不起我?”
龍宋在酒店迎來送往,見多了那些卯着勁要證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頭一次遇到雙手一攤承認自己就是沒用的,只覺得新鮮,倒沒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紀還小呢,沒定性,以後說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說:“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雙手往腦後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攤。
龍宋看着他笑,覺得這氣氛入巷了,賓主都自在。
宗杭這樣的,是叫“二代”吧,聽說二代可以大致分為三種,分別是家裏“多了個精英”、“多了個紈絝”、“多了張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只不過宗必勝性格強勢,指定接受不了兒子平庸無能。
他說:“我大致有數了,你放心,過一陣子我就想辦法讓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龍哥,你是不是誤會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辦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勝,人如其名,幹什麼都要取得勝利,我得順着他,不然罵得我沒完沒了,還有我媽,得事事哄,我在家順一個哄一個,頭頂兩尊佛,日子過得太壓抑了。”
童虹連放他出門旅遊都不放心,怕撞車、脫軌、飛機失蹤,所以大學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復一年,朋友們紛紛出國游,就他郊區農家樂:今天下鄉種草莓,明天下鄉釣小魚,後天下鄉餵雞鴨。
這架勢,成為網絡時代的新農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這樣宗必勝還嫌他,嫌他下鄉沒晒黑,說他:“你就不能長糙點?”
怎麼糙啊?倒是教教他怎麼糙啊,他床頭貼的畫都從韓星金聖柱換成李逵了,還能怎麼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雙手抱拳過頭頂,向龍宋連連作揖:“龍哥你想想辦法,多留我段日子,讓我喘口氣,將來我接手我爸的家業,給你漲工資,雙倍的。”
開車的阿帕忍不住笑出聲。
宗杭想起見者有份這回事:“你也漲,我說話算話。”
龍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辦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頭還抱在頭頂呢,聞言猛一抬頭,喜上眉梢:“真的?”
說這話的時候,眼角和眉梢彎彎的,都彎出了孩子氣。
龍宋有點喜歡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過日子節奏緩慢,與世無爭,不覺得“出息”這事有多麼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處得來,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萬,擱在中國,連個小縣城的規模都攆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擁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吳哥窟。
機場距市中心也只幾公里,沒聊多久,酒店就遙遙在望了。
宗杭原以為能看到五星級的高檔合資飯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謂物像主人形,對宗必勝的風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吳哥大酒店”,檔次介於二三星之間,六層高,四面圍個內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測足有五六百間客房,門口植高大的椰子樹,樹下一溜排的突突車,司機和男服務員一樣都穿墨綠色短袖衫,迎賓小姐和女服務員穿水粉色旗袍,盤着的髮髻上還別著大紅花。
龍宋給宗杭做介紹:“暹粒的酒店,各個星級的都有。我們是價廉物美,以量取勝,跟國內的各大旅行社關係都很好,主要接待旅遊團。散客方面,我們把廣告打到了機場門口,還有車在那守着現接現住……”
說這話的時候,正步入大堂,滿眼遍佈戴小黃帽的大爺大媽,一個導遊揮着旗子吆喝:“來來來,安徽的,安徽的朋友們集合了……”
龍宋先送宗杭去房間休息,畢竟跨國飛行,旅途勞頓,休整一下沖個涼還是必要的。
房間都差不多,沒什麼檔次差別,宗杭住三樓,大床房,開門就是赭紅色地毯,紅木色舊傢具,大理石洗手台,床頭掛雲南傣家美女潑水的畫,濃濃年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