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學會控制這些力量沒有花掉卡爾太長時間。
實際上他所花的時間遠比他想像中短,確切來說,在他忽然掌控了如此龐大的力量,忽然聽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聲音以後,讓自己看起來和獲得力量前沒有太多區別只花了他不到一個小時。
卡爾並不認為這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因為儘管強制性地讓自己冷靜下來,他腦子裏也是一團亂麻,僅僅是憑藉應激性的本能,將自己隱藏在高高的、茂密的玉米杆子中。
他不習慣尋求幫助,不是請人幫忙遞一下東西的尋求幫助,而是真正意義上陷入困境后的那種尋求幫助——這是卡爾長時間在自然世界裏遊盪,長時間和自己獨處后所得到的經驗。
當然出於年齡和知識的限制,他還不太能把這種存在於他的意識中的句子解釋清楚,為此他結結巴巴、絞盡腦汁地和他的文學老師做了探討。
他的文學老師是一個歷史學家,同時也教導他歷史,偶爾會在他的音樂老師犯懶的時候教導他鋼琴演奏。
有時候這位老師冷淡的態度會讓卡爾覺得自己並不討對方喜歡,但這一次,文學老師罕見地誇獎了他,並給了他一個較為清晰的解釋。
“那些真正意義上的困難是無法得到幫助的。人們可以鼓勵你,可以陪伴你,人們可以為你祈禱,為你做任何事,但他們都無法幫助你,在這一點上即使最親密和最值得信任的父母也不例外。”文學老師說,手指之間一支老式鋼筆轉個不停,“因為真正難以克服的困境是心靈上的困境。”
“為什麼心靈上的困境無法得到幫助?”卡爾執拗地問。
他和他的老師坐在藏書室中談話,桌椅都是嚴整硬朗的樣子,絕不會讓人在閱讀和學習的過程中生起懈怠之心。
高大的棕紅色木架高達天花板,就在他們身後,線裝書外包裹着硬面外殼陳列在書架上。
所有有資格陳列在這的書籍的外觀,都正如同書籍中的思想,它們在陳舊的年代中誕生,逾越百年後,依然散發著新鮮的香氣。
“因為人與人之間是註定無法相互理解的。”文學老師在這樣的香氣里說,低下頭看着卡爾澄澈的藍眼睛,看着那雙藍眼睛裏生性所具有的熱忱、天真,還有這個孩子所有慷慨的美意。
“我不相信心理醫生,卡爾,我建議你也不要相信。一切非自生理病症造成的心理疾病,最終都只能依靠自我痊癒,心理醫生所做的事情,只是通過心理發育的共性去指引愚人找到自我痊癒的方法。而你和我,我們都可以依靠自己找到這種方法。”
卡爾看着老師的眼神充滿渴求:“我沒有聽懂。”
“人的心靈是迷宮,每一個人的迷宮不同且都只有自己可見,人們有時候會因為打了個盹或者別的什麼原因迷路,這時候心理醫生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說‘請往右看,是正確的路嗎?不是,好的,請往左看,這是正確的路嗎?不是,那麼請繼續往下看……’。”
老師手指一停,把鋼筆插.進胸袋,“生理疾病讓整座迷宮改變了結構的時候,心理醫生努力讓迷宮恢復原狀或者保持不變,這時候他們的幫助才是有效的幫助。”他站起來,摸了摸卡爾的頭,制止了卡爾的話。
“你會明白的,卡爾。”
現在卡爾明白了,因為這一刻他遇到的困難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困難,他清楚他必須自己渡過難關。
他慢慢地繞着圈在玉米地中走來走去,獨自摸索着,努力讓自己的每一次提步都輕輕抬起每一次踏步都輕輕落下,不在鬆軟的土地中留下過於明顯和難以解釋的印記。
這種鍛煉方式毫無技巧卻卓有成效,與其說他是靠着聰明理智隱藏起這股力量,不如說這具身體已經飛快地適應了這種不同尋常的力道,肌肉中儲存的運動本能在指導他如何達成自己的目標。
——就像一個已經學會游泳的人在落進游泳池中后,儘管一開始會有慌亂,卻能夠迅速冷靜下來,並讓自己浮在水面上。
放輕力量,聽見所有聲音卻忽略它們,要做到這些,他最需要的不是練習,而是適應。
什麼都不要想,卡爾深呼吸着,鼻腔里卻忽然充滿了玉米杆子裏飽滿清甜的香氣,土地的腥味中夾雜着石塊的味道,石頭與石頭之間聞起來也有細微的差別,大概是因為礦物成分不同。
原來不僅僅是視覺、聽覺和力量,他的身體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卡爾站在玉米地中仰頭看天,他感到迷茫的時候總是會這麼做,可能在他的潛意識裏,天空比父母又或是管家都距離他更近。
天空給他莫名的熟悉和溫暖感,而那種感覺是非常、非常私密的。
而這時候,擁有了遠超普通人類的視覺以後,卡爾突然間明白過來:不是天空令他感到親切和舒適,而是天空以外更遙遠的地方,是宇宙令他感到親切和舒適。
然而他沒有繼續想下去了。
他畢竟只有十三歲,在這遠超人類極限的力量出現以前,他所受到的教育都僅僅是基礎教育,儘管作為基礎教育來說那些知識已經足夠不偏不倚、深邃開闊,卻也並沒有深入到讓他能夠自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的高度。
但卡爾已經意識到了他的特殊,他已經從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和家教們的隻言片語中意識到,他被困在這樣一個偏遠地區的小農場裏是不符合他的身份的。
從前他只以為這是為了讓他專心學習,不為外界的花花世界所惑,這一刻他的頭腦空前混亂,卻反而又空前清醒,他無意識地動用了自己剛剛得到的能力,去傾聽那浩大的白噪音浪潮中來自他父母的聲音。
他聽到他們的低聲喃喃:“卡爾,我親愛的卡爾,回家去,回家去問亞歷山大,他會把所有事都解釋給你聽。卡爾,我親愛的卡爾,回家去,回家去問亞歷山大,他會把所有事情就解釋給你聽。卡爾,我親愛的卡爾……”
這兩個不同的聲線重合在一起,以同一頻率和同一高度說出同樣的語句,喋喋不休又滿含耐心,彷彿即使得不到回應也能重複到地老天荒。
卡爾不安驚訝的心被撫平了,可更多的不安驚訝又重新浮現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麼相隔這麼遠他的父母還能知道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不僅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似乎還完全不感到驚訝,好像這是一件註定發生的事情一樣。
雖然心裏有一肚子疑問,卡爾卻在父母的安撫下完全鎮定了下來。
他走出玉米地,然而在即將走到那條開闢給行走的小道前,他心裏忽然湧出一股惡作劇一樣的念頭,並且將這個惡作劇的一般的念頭付諸了實踐。
他轉身衝進玉米地中,用他最快的速度奔跑,在他身後留下一路被他壓倒的玉米桿,它們倒塌下去的樣子形成了一個彎曲的、河流一樣的符號,跑到最後,卡爾雙腳離地,漂浮在了半空。
他抱起雙臂看着玉米地中的符號,只看了很短一段時間,短到人類肉眼和人類科技都無法捕捉到他,但對他來說這點時間已經夠了,卡爾露出一個小小的得意笑容,轉頭飛回了家中。
最忠誠的管家亞歷山大正等在門口,見卡爾飛了回來,他平靜得像是卡爾是規規矩矩地走到他面前一樣。
“您回來了,主人。”他用標準的英式口吻說,“今天的點心照舊?”
“我的老師們都在哪裏?”卡爾不答反問。
“已經全部辭退了,農場裏現在只有您一個人,主人。是時候讓您接觸到您的父親,我的製造者,事先為您安排的課程了。”
卡爾看着亞歷山大,就那麼看着。
“你的……製造者?”他慢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