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敗塗地
此後,我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做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智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果然還是太自信了,
認識到這個現實后,我開始消極對待蘇沐的捉弄與挑釁,能躲着她就躲着她,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萬一還是不小心中招,我就發揮打碎牙齒和血吞的無下限忍耐精神,丁點反應都不給她。
就像你捉到一隻小寵物,無論你如何玩她,它卻只是僵直了身子裝死。時間久了,你的興趣也就消磨盡。蘇沐現在正是如此,因為我的消極抵抗,她捉弄我的興趣逐漸下降。偶爾太過無聊,就隔着珠簾望着我的方向略略發獃。
我躺倒挺屍,完全把她當作空氣。
鐘聲響起,悠長洪亮。我和她同時翻身下床,攜了隨身武器急忙趕向練武場。雖然近日越來越消沉,但上陽谷規定的課業不能荒廢,不然將遭受師父文化上的荼毒。
師父曾融名詩佳詞彙成一首大雜燴新詩——《自掛東南枝》,上陽谷弟子若有曠課,便會被罰背此詩兩個時辰。我深深懷疑,九師姐沫雪顛三倒四的成語水平,便是得益於師父的潛移默化。思及沫雪脫線的水準,我默默扶額,此生都不願再曠課。
眾人於練武場上分作兩排站好,師父趿拉着拖鞋慢悠悠轉出來,一隻手掩口呵欠不斷,隨意地掃上眾人一眼,揮揮手道:“老規矩,大家開始練習吧。”說完尋了個避風處,逕自靠着椅背闔眼養神。
上陽谷一眾弟子有序散開,各自抽出武器認真練習。而幾位師兄師姐則選擇相互切磋,點到為止。五師姐對二師兄,九師姐對七師兄,按理說四師兄應該對六師兄,可惜六師兄雖然專攻醫術,武功卻絲毫沒落下,除了出谷已久的大師兄外,沒人願意單挑他。所以四師兄無奈之下對着木樁狂砍。
我有氣無力地比劃劍法,選了個師父看不到的地方暗暗偷懶。情緒消沉,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一劍一劍劃過,連個風聲都沒帶出來。長劍舉起,晨光熹微,光芒點點映照在劍身,碧劍如水,耀人眼目。我一時有些呆愣。
“蒔蘿,怎麼了?”
溫潤沉雅的嗓音傳入耳中,我抬眼去看,只見六師兄正向我走來,他手提一把碧青竹笛,衣袂飄飄俊美若仙,周圍晨光幾乎有瞬間失色。
我收劍而立,沒有答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這幾日看你好沒精神,出什麼事了?”六師兄笑容溫柔,目光關切。
我揉了揉鼻子,眼中酸澀心下委屈,好半晌才低聲道:“蘇沐她……”
“小師姐這是秋乏,平時多養養神就好了。”溫軟甜糯的聲色不急不緩地響起,蘇沐不知何時也收了劍行來。
我只覺渾身愈加無力,不想再生事端,點點頭:“應該是吧,六師兄不用擔心。”
“六師兄,蘇沐所練劍法有處想不通透,你能指點我一下嗎?”蘇沐這時揚起尖尖的瓜子臉,輕眨睫毛,笑容甜美,目光忐忑而期待。
六師兄遲疑地輕頷首:“沒問題。”爾後又轉向我道,“蒔蘿若乏了就多多休息,師父那我替你周旋着。”
我眼珠轉向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六師兄,這邊來。”蘇沐向前扯着他的衣袖,仰臉看他半撒嬌半懇求道。
我看着兩人行去的背影,一直被壓制的怒氣衝破牢籠,絲絲蔓延向全身每處毛孔。上陽谷中,從來只有我能扯着他的衣袖這麼親近,從來只有我能用那種語氣對他撒嬌。我已經退讓到這個地步,蘇沐難道連六師兄都要搶走嗎?袖中雙拳不覺握緊,蘇沐,你不要欺人太甚。
六師兄今日着一襲白衣,綉着雅緻的青玉色迴旋羅紋滾邊,長身玉立。蘇沐身着一襲白色繁花抹胸,外披一件天青色紗衣,三千青絲用髮帶束起,薄施粉黛。兩人一路行過,吸引了不少上陽谷弟子驚艷的眼光,這簡直就是一道可移動的絕色風景。
我緊抿了唇,越看越礙眼,索性扭過頭將怒氣全發作在練劍上,劍風嗖嗖,一時倒生出極少有的氣勢。
餘光不經間瞥過兩人習劍的一幕,我心頭一滯,劍術瞬間不成章法。只見蘇沐幾乎將半邊身子都靠在六師兄身上,六師兄虛執了她的手腕,一絲不苟地指點。蘇沐輕輕點頭退開兩步與他面對面站了,爾後長劍輕揮青光四射,六師兄單手持笛格擋,兩人一時步法交錯,身影繚亂。
我屏息而立緊握長劍,幾乎將劍柄陷入掌心。心頭火氣亂竄,卻不知如何發泄,身上一陣寒一陣疼。
這時聽得有極細的破空聲自背後疾馳而來,我心覺不妙,急忙反手用劍格擋。甫一相觸,只覺虎口發麻,長劍脫手震飛出去,方向正是蘇沐與六師兄兩人所在場地。
我大腦停了運轉,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怔怔地看着千鈞一髮之際,六師兄將蘇沐撲倒就地輕翻避過危險,與此同時,右手玉笛激射而出將劍撞出,齊齊插入場地木樁之上。
“怎麼回事?”師父被響動驚醒,背着手走進場中沉聲問道。
“好、好像是劍飛了。”有弟子瞧了瞧仍在震顫不已的長劍,心有餘悸地答。
“誰的劍?”師父順着那人的目光,也同樣看到了那柄劍。
大家面面相覷,相互打量許久,最後目光匯聚在我身上。場地內一時鴉雀無聲。
“誰的劍?”師父聲音拔高,微怒道。
我這時才從怔愣中回過神,轉眼尋找震飛我掌中劍之物,卻是一無所獲。心下大致明白又被陷害,然而心情竟然格外平靜,不悲也不怒。我抿了抿嘴,平靜地走向前,俯身道:“回稟師父,弟子的劍。”
師父皺眉看我:“怎麼回事?”
我據實答:“弟子練劍時一不小心劍被震飛了。”
師父眉頭皺得更緊:“一個人練劍,劍也能飛?”
我:“當時好像是背後有東西襲來,弟子反手用劍格擋。”
師父:“什麼東西?”
我:“沒看清。”
場內有瞬間的沉默。
“師父,小師姐不是故意的,我相信她。”蘇沐掙扎着站起身,水眸霧氣騰騰急切道。
這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
“哎呀,有血,小師妹受傷了。”
“小師妹傷到哪裏了,重不重?”
天青色紗衣已染成暗紅,血還在不斷滲出,沿着她的手臂點點滴落於地,紅與白映襯,格外刺眼。
眾人再看向我時,目光里的憤怒不加掩飾。
師父臉色沉沉,猶如烏雲遮蔽的天幕,冷聲道:“蒔蘿,你太過分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作為師姐,不但不知愛護蘇沐,還蓄意傷她,真是讓我失望透頂。”
我突然很想笑,還好抑住了這衝動,竭力冷靜道:“不是我。”
師父面色稍緩:“有何證明?”
我:“沒有。”
師父大怒:“蒔蘿蓄意傷害同門,關禁閉三個月,反省好了再出來。”
積聚了多日的怒火在這一刻爆發,我氣急指着蘇沐高聲道:“不是我,是蘇沐她陷害我,你們都被她善良柔弱的表面迷惑……”
“夠了!”六師兄從人群中行出,打斷我的話,眉眼間湧上怒氣冷冷道,“蘇沐剛才在與我練劍,根本沒有機會出手。蒔蘿,你不是小孩子,能不能懂事些?”
眼前染上濛濛水汽,我極力抑制才沒讓淚水滲出。怔怔地瞧着六師兄,心中難過得厲害。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生氣,第一次用嚴厲的語氣對我講話。連他都不肯相信我,多年的朝夕相處比不過蘇沐幾日的溫柔攻勢。突然覺得可笑,我也不在勉強自己,就這樣笑出聲,笑得眼淚都流出來。我笑着說,“好,很好。蘇沐,你贏了。”
蘇沐睫毛忽閃,睜大眼睛望着我,委屈兮兮道:“小師姐,你怎麼了?不要嚇蘇沐。”
我冷笑一聲不再看她,轉向師父單膝跪地道:“弟子蒔蘿知罪,師父責罰得極是。”語畢,欲起身跟隨執法隊弟子離開。
六師兄冷着臉擋在我面前,向師父道:“弟子竊以為禁閉懲罰不足以讓蒔蘿清醒,弟子建議……”
拔劍出鞘,一劍狠狠削過,鮮血濺在我和他的衣衫之上。我回劍入鞘,偏頭視着六師兄,輕笑道:“不知這樣,師兄可滿意?”我傷了蘇沐,禁閉懲罰太過輕微,以血抵血理所應當。六師兄果然是考慮周到,心思縝密。
六師兄的表情略顯僵硬。
我伸手推開他:“這位師兄請讓讓,別擋了我反省的路。”
兩名執法弟子越眾而出,沖我點點頭,我報以微笑跟隨他們離開。抬頭看向緩緩升起的朝陽,陽光璀璨,紅霞滿天,天空遼闊朗遠,萬里無雲。真是一派好景緻。
是夜,我用迷香放倒了禁閉之所的看守,搜颳去兩人身上所有的財物,自馬廄中牽了匹好馬迤邐出了上陽谷。
我這個人頗能識時務,心知自己不是蘇沐的對手,再說我只想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想與她勾心鬥角。既然如此,那就出谷吧。惹不起,我至少還躲得起。至於谷外的江湖是血腥暴力,還是腦殘脫線,都已無所謂。
上陽谷十年修習,我保命的本事還是有的,所以並不畏懼。
夜色濃郁,涼風正好,我馭馬疾駛。
江湖,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