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相思毒(六)

32.相思毒(六)

督查院御史是個比較吃香的職位,糾察朝廷綱紀,正己以率下,忠勤以事上,高宸楓雖是副御史,但顯然也是個正三品大官,比起杜雲這正不知多少品的去的地方知府要高上許多,更別說高大人背後還有個禮部尚書的老丈人。

杜雲遠離朝廷,但顯然還沒到耳目閉塞的地步,也曾聽過禮部尚書張定城這個人。別的不說,就張大人掌管科舉,這些年裏有多少被皇帝啟用的文官都出自他門下的學生,所以從一方面來說,張定城在朝廷里算得上人脈寬廣,能說得上話的大官。

如今,張大人的女婿才來洛安城的第一夜就被暗殺,杜雲這回是真的攤上事兒了。

客棧里的氣氛有些凝固,外人已被全部摒棄左右,杜雲看着仵作送上來的堪屍結果,印堂發黑,頭頂快冒煙了。

“身中七百三十多刀,每刀皆刺在非要害處,血盡而亡,腹腔內共發現七百餘粒生紅豆,部分由死者生前咽下,喉中口內殘餘疑似死後被強行塞入……”

杜雲頂着一腦門官司怒氣沖沖的放下堪屍結果,他姥姥的,死就死了,還死的這麼慘,杜大人慾哭無淚,這個慘字讓他聯想到了自己的將來。

“怎麼辦,你們說說怎麼辦?”

圖柏盯着堪屍結果,目光發暗,他想不通,高宸楓真的是被做殺人行兇買賣的殺手刺死的嗎?七百多刀,再將大量的紅豆逼他咽下,這麼費事折磨人的手段,顯然兇手是與死者有着深仇大恨才對啊。

還有,屋中另外的那半張紙上寫了什麼?是誰拿走了呢?

他正想着,眉心忽然一暖,圖柏抬眼,千梵收回了按在他眉心的手指,擔憂的問,“這麼想,會頭疼嗎?”

沒料到這人還挂念着他的頭疼病,圖柏眉頭舒展,賤不嗖嗖的撩撥,“你一關心我,我就不會頭疼了。”

千梵抿唇微微一笑,耳根發熱。

屋裏原先為案子發愁的人不由自主都把目光定在了二人身上,杜雲氣憤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倆還打情罵俏!”

簡直不把他這個大人的性命放在眼裏,好氣哦。

圖柏臉皮厚,被杜雲這麼說著也絲毫不在意,繼續拿起堪屍結果琢磨,反倒是他身旁的千梵不知為何因為這句話愣了下。山月禪師雖然臉皮薄,但此時看起來並不像羞澀,漆黑的眸中浮上些不易察覺的驚訝和茫然。

千梵心裏震了震,打情罵俏?這個詞從未用在他身上。他自幼入了佛門,便清凈修心,專註念禪,早已經戒除凡塵,遠離浮世,怎會和這個詞牽上干係?

他默默想着,聽見圖柏和杜雲不知說了什麼,回神去聽,一抬眼,恰好和常常沉默不語的師爺對上。

師爺站在角落,像個局外人,一雙沉沉的眼中藏着不語的清明,沖他點了下頭,千梵不明所以,雙手合十微微欠了欠身,然後側頭去聽圖柏的話。他轉了身,沒看見師爺摩擦着手裏的狼毫,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

方公公被高宸楓的死打擊的已經站不住了,躺在隔壁的屋子直哎呀,杜雲抽了抽鼻子,嘟囔了句本官還不算慫,走了過去。

“公公,事兒已經發生了,您、您也看開點。我現在和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沒事,就是以後下去了,有我給您做個伴。”

方公公有氣無力的把脖子轉向他,太監特有的白面臉皮此時更加慘白,搭在被子上的蘭花指抖了半天,哼出句,“咱家還不想死。”

說的跟誰想死一樣,杜雲心想,坐在床邊道,“先不說你我死不死,如今高大人已經找到了,本官也該給皇上寫個奏摺如實相告,此事關重大,本官可能要和公公一同上京稟告皇上。”杜雲深吸一口氣,“屍體放不住,還請公公儘快恢復,我們即刻啟程上京。”

死了個大官,他們就是有心想瞞也瞞不住,杜雲平日裏好吃懶做是臭不要臉了些,不過卻生了一把公正嚴明正直的骨頭,做不來欺上瞞下包庇私心的壞事,高宸楓的死在他責任,他應當上京向皇帝和禮部尚書稟明實情負荊請罪。

方公公懨懨的點了頭,要死不活的虛弱道,“好,杜大人做決定,您說什麼時候走,咱家就跟着。”

定下這事後,杜雲打算回屋和圖柏師爺再商量商量派誰同行押送屍體上京,臨出門前,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千梵突然問,“方公公,貧僧有一事可否能請教?”

方公公是皇帝身邊伺候的人,自然曉得皇帝對這位大師的推崇,忙起了身,恭敬道,“山月禪師請講,老奴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高大人此次出行,路程非少,為何身邊不見有侍者同行?”千梵問。他在大荊國的帝都待過幾年,常與高官權貴有過來往,深知他們生活脾性,像高宸楓這一類權貴,府上必定養着服侍伺候的人,平日裏即便是出門赴宴,也定是會隨身帶上一兩個小廝一路伺候,更何況這一回高大人去的地方可不算近,身旁竟無小廝同行,實在有些問題。

方公公沒料到他說的是這事,眼珠子轉了轉,圖柏見他遲疑,伸手將打開的屋門關了起來,“有難言之隱?”

“並非。”方公公抿了下唇,應該是想了幾番,這才說,“這是高大人家裏的私事,老奴不知該說不該說,不過如果是和案子有關係,那說了也無妨。”

“各位應該已經知曉高大人和禮部尚書張大人的關係,這些日子老奴聽朝廷上嘴碎的大人說起過,說是高大人和高夫人鬧了些矛盾,失手打傷了高夫人,張大人護女心切,為此生了好幾天高大人的氣。”

這事本來就純屬家事,內部解決好了根本就不會有問題,但不知道張定城是為女出氣,還是真的有異議,在高宸楓上奏皇帝關於“豐年稅”的一事上提出了反對意見,他一反對,朝廷中的門生也立刻附議,高宸楓見老丈人都不向著自己,一時怒從心燒,無意間頂撞了皇上幾句,惹得龍顏大怒,才被發配來了洛安城傳旨。

高宸楓心裏不痛快,臨走前還和高夫人隔着張府大門爭吵,方公公坐在馬車上聽見高夫人尖聲冷道,“你記住,沒有我,張家的東西你一分都拿不走。”

那自然,張家的下人也不會真的聽他命令,他孑身進了張府,在得不到張家人歡心后,也只能孑身出來。所以高宸楓這才可憐窩囊,身旁連伺候的小廝都沒,帶着一肚子的火來了洛安。

“這麼來說,高宸楓和他夫人感情並不好?”聽罷,圖柏問。

方公公道,“那不曉得,不過聽說高大人每日上朝歸家時總會為高夫人特意拐去慶明坊買一包三秋糕。那地方回張府要繞好幾條街呢,老奴想,若是感情不好,哪會這般體貼。”

到現在為止,他們有關於高宸楓的一切都出於聽說和旁人猜想,沒人真正知道這個受害者除了那幾個冠冕堂皇的身份外還有什麼,又是如何會被人恨之如此。

那下落不明的殘缺紙張、七百多條血淋淋的傷痕和一捧鮮紅刺目的紅豆如同無聲的證物,在高宸楓的身上留下寂靜無聲的證詞,正默默講述着有關於這個人的過去。

現在只缺少一張替證物和屍體說話的嘴。

屍體不易長期停放在衙門,杜雲向帝都去書一封,大致陳述案情和通知死者家屬,準備不日啟程上帝都。

得知自己也需前去,圖柏猶豫了下,看着神色沉重的杜雲,默默收回了想說的話,站在窗邊望着帝都的方向,漆黑的眼中藏着難辨的幽深。

“莫擔心。”千梵將一杯清茶遞給他,與他並肩而站。

圖柏修長的手指環住杯壁,揚眉道,“你知道我擔心什麼?”

僧人眉眼沉靜端莊,修剪整齊乾淨的手指抵着殷紅的佛珠,聞言,認真注視着他,說,“不管什麼,都無需擔心。”

“哦……”,圖柏低頭喝茶,用杯子擋住笑容,湊過去,小聲說,“火氣旺也不用擔心了?”

千梵一愣,看他擠眉弄眼使勁沖自己笑,一戳就破的臉皮頓時燒了通紅,想不通他怎麼能隨時隨地頂着那三尺不穿的厚臉皮撩閑,一甩袖子,羞惱的走了。

兩天後,杜雲帶着圖柏和兩個捕快護送屍體與山月禪師、方公公啟程上京。

離開洛安城的那天,天色陰沉的厲害,大片陰雲遮住驕陽,留下沉悶濕冷的空氣,城裏的百姓大致知道發生什麼事又不清楚具體是什麼事,只曉得他們官老爺一臉喪氣,看樣子是倒霉了。

於是有好心的嬸婆就在半路給馬車裏面遞進去一袋油栗子、黃面窩窩、洗了就能吃的蔬果和自家製作的臘肉。

杜雲抱着吃的眼淚汪汪,暗暗發誓:我一定會回來的。

誓完被圖柏將東西全部收起來了。

六個人乘兩輛馬車,一輛運送屍體,一輛坐人。屍體向來和霉頭有點干係,怕那兩位捕快心有芥蒂和忌諱,圖柏便主動駕馭存放屍體的馬車,一個人坐在車轅前晃悠悠跟着前頭的那輛,想起要和那裏面坐的千梵美人同行好幾日,即便身後的車廂里放着屍體,圖柏也要笑成花兒了。

城門前站着來送行的衙門眾人和三三兩兩聽說此事的老百姓,以及遊手好閒剛好走到這裏湊熱鬧的富家子弟。

孫曉送了兩包乾糧和一籃子洗乾淨的胡蘿蔔青菜葉子,生怕他圖哥和杜大人路上吃不飽。師爺揣着手乾巴巴囑託他們遇事別慌張。

“知道知道。”圖柏胡亂應付,拿起胡蘿蔔啃了一口,然後咦了一聲,竟看見了個人。

是聆仙樓的秦初新。

秦初新站在青灰高大的城牆下,遠離人群,一身雪白清水紋綉羅裙,外面罩着薄薄雪色紗衣,削肩細腰,身段纖柔,看見圖柏注意到她,秦初新向他微微福了一福,轉身接過身後婢女手中的雕紅紫檀木食盒。

圖柏摸摸下巴,大步走了過去。

秦初新長得並非絕美,眉眼之間卻有種女子的恬淡和文靜,是一個讓人看一眼覺得很舒服的姑娘。

“圖公子,當日相救之恩未及道謝,小女子特備薄禮給公子路上吃。”

圖柏看了眼食盒,接過去,“萬金樓的八大件,不便宜,那就多謝秦姑娘了。”他微微笑下,漆黑的眸子倒影着秦初新的雪裳,像一座冰雪天山融進了眼中,純白而又乾淨。

城門口停駐的馬車上,淺黃色的窗帘被重新放了下來,馬車裏,千梵盤蓮而坐,垂眼撥動殷紅的佛珠,遠處那一幕佳人公子的剪影似烙鐵在他心上印下,燙出一枚讓他悶澀的烙痕。

為什麼會有這番情緒?

他閉上眼,默念起靜神明智的清心經。

“老圖真是……騷包。”杜雲氣悶瞪着圖柏的背影,看見他不知說了什麼,秦初新捂唇淺笑,更心塞了,“他去那兒都這麼招人喜歡。”

圖柏掂着食盒往回走,“秦姑娘,他日再見時給我唱個小曲吧”

秦初新福了一身,應下‘好’,望着他遠去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又提裙快走兩步,輕聲道,“大人,這食盒描金精緻好看,若是食用完了,不妨將盒子留下。”

圖柏揚眉一笑,“那是自然,姑娘送的,就是路旁的石頭,我也當之寶貝,永遠留着。”

甜言蜜語信手拈來,哄不死人不償命。

該說的話已經說完,該拿的東西也都裝的差不多了,杜雲一行人揮手向送別的人告別,重新啟程。

直到出了城門,身後的人煙隨着車輪碾壓枯葉泥土的聲音越來越遠,圖柏朝後看了一眼,看見拱形巨石城門下,秦初新站在濃墨重彩的陰影里,遠遠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久久都未曾動過一下。

圖柏忽然覺得,她雪白的衣裙好似縞素,帶着不能說和未盡的言語,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訴說,默默送誰最後一程。

馬車裏,杜雲轉過頭,哼唧道,“秦姑娘難不成看上老圖了?人都走光了她都沒走。”

馬車的另一側,千梵閉目修禪,紋絲未動,只是攏在青裟下修長的手腕攥緊了溫潤的佛珠,用掌心碾磨上面篆刻的佛心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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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就是這樣的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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