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師兄
一陣急促的門鈴聲驚碎了孫佑宸混亂的夢境,他迷糊地睜開雙眼,眼前一片漆黑,適應片刻后,摁亮了床頭的枱燈,拿過床頭柜上的鬧鐘看了一下,五點二十分,還沒到他起床上學的時間。門鈴依舊鍥而不捨地響着,沒有人去開門,他放下鬧鐘,掙扎着起來,抓了抓被壓得翹起來的頭髮,披上羽絨外套出來。爸也真是的,肯定又是打麻將一夜未歸,還忘記帶鑰匙,還好記得回來給自己做早飯。
孫佑宸打開了客廳的燈,一邊打呵欠一邊開門,張着嘴口齒不清地說:“爸,你怎麼——”下一刻他忙合上嘴,因為門外站着的並非是他爸,而是他爸的徒弟奚川,孫佑宸驚訝無比:“川哥?”
奚川的臉色不太好看,他舔了舔乾燥的唇,凸出的喉結滑動了一下,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清秀少年,不知道怎麼開口。
孫佑宸覺得有些奇怪,奚川怎麼會這麼早來自己家,發生什麼事了?他這才發現奚川的臉色不太好看,深藍色的外套好像還被打濕了,衣服顏色顯得有點發黑:“下雨了?你怎麼來了?發生什麼事了?進來說話吧,好冷。”冷風從門口吹進來,沒拉拉鏈的孫佑宸凍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趕緊裹了裹衣服。
奚川反應過來,趕緊邁腳進來,順手將門給關上了,他再次舔了一下唇,艱難地說:“佑宸,師父出事了。”聲音控制不住有些顫抖。
孫佑宸聽見這話,腦中瞬間一片空白,急忙問:“我爸怎麼了?”
奚川移開眼睛,不敢看那雙清亮的眼眸:“師父他在醫院裏。你快去穿衣服,我帶你去醫院。”
孫佑宸一聽父親在醫院,就急了:“我爸生病了?還是哪兒受傷了?昨晚他沒回來,是不是因為這個?怎麼不早告訴我?”
奚川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推着他去穿衣服:“你快點。”
孫佑宸也不再追問,趕緊回房間換衣服,牙也沒刷,臉也沒洗,拿上書包就出來了:“走吧,川哥。”
奚川回頭看他一眼,點點頭,沒有再說話,將手揣在兜里,孫佑宸看不到他捏得關節發白的拳頭。出門的時候,孫佑宸還拿上了玄關處鞋架上的雨傘。奚川看在眼裏,沒有作聲。
下了樓,孫佑宸才重新問起來:“川哥,我爸到底怎麼了?他得了什麼病?”早春的天氣實在太冷了,還下着小雨,說話的時候白氣都能看見。
“我也不清楚,他們打電話到店裏通知我的。”奚川垂下眼帘,將停在樓梯口的助力車推出來,用袖子將坐墊上的雨水擦去。
孫佑宸皺眉:“那怎麼不打我電話?”他拿出手機看了一下,電量和信號都是滿的,感覺非常奇怪。
奚川沒接話:“上車吧,將帽子戴上。”他說著跨上了車。
騎車就不好打傘了,還好雨不算太大,孫佑宸將傘塞進書包里,戴好羽絨服的帽子,跨上車後座。奚川又停下來,轉身替他將帽扣拉緊一點,別讓風吹翻了:“你躲我身後一點。”
孫佑宸剛想說話,奚川已經發動了車子,寒風撲面而來,他趕緊摟住奚川的腰,往他寬大的背後躲去,心裏想的是奚川長得真高。
清晨六點,天色昏黑,城市尚未蘇醒,只有暈黃的路燈和稀疏的車燈,鮮少有人活動。剛過完年不久,冬天還沒有完全離去,蓉城的這個季節一向是陰雨天多,雖然溫度不至於到零下,但也還是冷,是那種刺骨的濕冷。寒風夾着冷雨撲在孫佑宸臉上,凍得他完全清醒了,他突然意識到爸爸肯定病得很嚴重,不然奚川不會特意跑到家裏來接自己,他完全可以打個電話通知自己。爸爸怎麼了?是不是有生命危險?想到這裏,孫佑宸渾身打了個冷戰,彷彿掉進了冰窟窿一樣,從頭涼到了腳心。
雖然隔着厚厚的衣服,奚川還是感覺到了孫佑宸的哆嗦,他用力眨了眨泛紅的眼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知道小師弟一會兒知道了真相會怎樣。
到了醫院,孫佑宸跟着奚川一直向前走,進了一棟樓后,並不上樓,反而朝地下室去了,他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大,伸手拉住了奚川的袖子,聲音也止不住顫抖起來:“川哥,我們去哪兒啊?”
奚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伸手抹了一把臉,將眼淚逼回眼眶裏:“佑宸,師父他昨晚出了車禍,車子開到河裏去了。”
孫佑宸一聽就蒙了,喃喃地問:“那我爸呢?”說著就忍不住淚奔了。
電梯門開了,一股陰冷的風吹了進來,裹挾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奚川扭頭朝外看了一眼,牽起孫佑宸出了電梯:“師父他、沒能出來……”
“爸——”孫佑宸情緒徹底失控,幾近昏厥。這不是真的!爸爸怎麼會死,他明明說了,他會永遠陪着自己的,他昨天早上離開的時候還說了,晚上要給自己做小籠蒸牛肉的,他還說要看自己考大學的,他怎麼忍心撇下自己離開?
奚川伸出胳膊,抱住了瘦削的孫佑宸。孫佑宸一邊慟哭一邊亂找:“爸,你在哪兒?你騙我的是不是?你快回來!”
奚川領着他找到師父孫伯英的停屍間,孫佑宸看着被白布覆蓋的床,完全無法置信這就是他最愛的父親,他顫抖着手掀開了白布的一角,那個花白的腦袋正是自己最熟悉的,只是那張臉再也沒有他熟悉的溫暖笑容,也沒有了半點鮮活的氣息。他跪了下去,再也站不起來,喉嚨里只能艱難地發出一聲“啊——”來,彷彿野獸的哀嚎。
奚川看着跪在冰冷地板上的孫佑宸,不忍心地扭過頭去,伸手抹了一下眼睛,小師弟的母親幾年前就生病去世了,跟師父相依為命,如今連師父也走了,他以後可怎麼辦啊,高中都還沒畢業呢。
接下來的事孫佑宸都沒什麼印象了,醫生來過了,警察也來過了,全都是奚川幫他應對的,他家沒什麼特別近的親戚,喪事也是奚川和父親的朋友主持操辦的。他自己就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人們讓他跪他就跪,讓他鞠躬他就鞠躬,這個狀態一直持續到喪禮結束,孫佑宸抱着父親的骨灰盒,慢慢朝殯儀館外走去。
奚川叫住他:“佑宸,你去哪兒?”
孫佑宸扭頭看着奚川,張了張嘴:“回家。”聲音嘶啞,完全不像他平時清澈如水般的嗓音。
奚川發現小師弟還有點魔怔,溫柔地說:“咱們把師父寄放在骨灰堂里吧。”
孫佑宸低頭看着懷裏的骨灰盒,搖頭:“我想把我爸帶回去。”他聲音嘶啞,很難辨認說話的內容,但奚川還是聽出來了,勸他:“這樣不太好,你把師父放在這裏,以後也方便來祭拜他和師母。”
孫佑宸的眼淚滴了下來,落在紫檀色的骨灰盒上,嘴唇顫抖着:“可是我怕,以後就是我一個人了。”
奚川鼻子也有些酸,抬手摸了摸他的發頂:“別怕,有師兄陪你呢。”
孫佑宸將頭抵在奚川肩上,嗚嗚哭得像個孩子,他以為眼淚已經哭幹了,沒想到還是洇濕了奚川的肩。奚川也不勸他,仍由他哭,得知師父去世之後,孫佑宸哭了一整天,然後就再也沒有流過淚,整個人彷彿失了魂似的,如今願意哭,說明人已經緩過來了。
骨灰盒最後還是寄放在墓園的骨灰堂里,回去的路上,奚川看着靠在自己肩上閉目沉睡的孫佑宸,明知道天冷不適合睡覺,卻又不忍心叫醒他,便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了他身上。奚川暗嘆了口氣,以後佑宸可怎麼辦呢?他想起師父出事那天交待自己的那些事,看樣子不是偶然,而是他老人家在託孤,這麼說來師父出事並非是意外,反像是自殺。只是師父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實在是想不通啊。回頭去看看師父給佑宸留了什麼吧。
孫佑宸被奚川推醒來時,車快到站了,他看見奚川將蓋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拿過去穿上,並溫言問自己:“餓不餓?我們去吃點東西吧?”這幾天就沒見孫佑宸進過食,本來就單薄的身體現在彷彿被風都能吹倒。
孫佑宸搖搖頭,表示不想吃,他現在生無可戀,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
奚川嘆了口氣,他還是個長身體的孩子呢,這麼餓着怎麼行?等進了屋,孫佑宸直接上床躺下了,用被子捂得嚴嚴實實的。奚川朝床上看了一眼,也沒去打攪他休息,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房間很大,裝修得很溫馨,然而屋子裏卻有一種冷清感,那是缺乏人氣的清冷。
奚川想了想,還是打算去給孫佑宸做點吃的,他走到餐廳里的冰箱旁,看見冰箱上貼了一張綠色的便利貼,上面寫着“爸,明天我想吃小籠蒸牛肉”。奚川看着這張便利貼,將它撕下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然後打開冰箱,裏面塞滿了菜,應該是師父買的,他檢查了一下,材料很齊全,他拿出了牛肉、雞、香菇和糯米粉等,開始做小籠蒸牛肉。
小籠蒸牛肉是蓉城的特色小吃,以前治德號做的最有名,大畫家張大千也極愛吃,對做法還進行過改良,如今蓉城的大小飯館都有,口味不盡相同,奚川的師父孫伯英也很擅長,做法十分精細,是他們小雅園飯店的招牌菜之一。牛肉要取當天宰殺的新鮮黃牛腿肉或腰窩肉,去筋膜,按紋路橫切手指粗條狀,以豆瓣醬等調味品腌制入味。以香菇與雞同燉,取入味香菇鋪在墊了荷葉的小蒸籠底部,上覆腌制入味裹了糯米粉的牛肉,入蒸鍋兩個小時就可以了。
這道菜很費時,做下來至少需要好幾個小時,奚川知道孫佑宸從小跟着師傅吃過各種山珍海味,對口味要求肯定很高,所以他還是堅持做了香菇燉雞,只是為了節約時間,用高壓鍋燉的雞。
等小籠蒸牛肉做好的時候,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的事了。孫佑宸在睡夢中夢見他爸給他做了小籠蒸牛肉,香味饞得他口水都流了出來,肚子更是餓得咕咕直叫。奚川見小籠蒸牛肉做好了,又炒了花生磨成碎,將燉香菇的雞拌了一個口水雞,再炒了個魚香素三鮮,弄了個西紅柿肉丸湯,過來叫孫佑宸吃飯。
孫佑宸睜開眼那剎那,發現爸爸和小籠蒸牛肉全都消失不見了,不由得悲從心來,有些懊惱地背過身去,不想理奚川,卻發現頰邊一片冰涼,他伸手一摸,濕的,眼淚還是口水?那個位置不像是眼淚。
奚川不知道自己打斷了他的美夢,彎下腰說:“佑宸,你餓不餓?起來吃點東西吧,我做了小籠蒸牛肉,你要不要嘗嘗?”
孫佑宸聽見這話心中一動,又抽了抽鼻子,果然是熟悉的小籠蒸牛肉味道,肚子“咕——”一聲長叫,他猶豫了一下,掀開被子起來了。奚川見他起來了,不由得鬆了口氣,肯起來吃東西就好。
孫佑宸坐在桌邊,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湯,連米飯都盛好了,就跟從前每一個平淡的日子一樣,感覺那麼熟悉親切,他一抬頭,看見的卻不是爸爸慈祥的臉,而是奚川年輕英俊的臉,他低下頭,吸了下鼻子,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
奚川知道他此刻心情有些低落,便夾了一塊牛肉放到他碗裏:“來嘗嘗師兄做的粉蒸牛肉,看好不好吃。”
孫佑宸沒抬頭,拿起筷子慢慢夾起牛肉咬了一口,牛肉鬆軟香嫩,咸鮮可口,夾着香菇的清香,是爸爸的味道,又稍微有點不同,他的眼淚瞬間滾落下來,滴在了飯桌上,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哽咽着說:“好吃,謝謝川哥。”
奚川抬起手,在他瘦弱的肩上捏了捏:“喜歡就多吃點。今天休息一下,明天就去上學吧。別擔心,有哥呢,以後哥照顧你。”
孫佑宸的眼淚掉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