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程勿的眼淚掉在女瑤肩窩上,沾上鮮血。女瑤瑟縮了下,她的心蜷起,一邊被刺得麻痛,一邊又發抖。遭此大難,女瑤習以為常,用“可以正大光明進名器大會”安慰自己,她一滴眼淚都沒有,也落不下來;程勿的眼淚,多得卻可以把她淹了。
心中又可笑,又好氣,還……生了憐愛。
程勿眼睛通紅,強忍着自己的一腔悲意,他抬起了臉望她。少女臉色雪白,斷無淚意;他則紅着眼,淚水粘在長睫毛上,滴滴濃郁,如紅眼兔子般。程勿望她手腳都被鎖住,然那只是讓她跑不了,不致命;致命的是從她肩胛骨和鎖骨之間穿過的鐵鏈,讓她不敢動,不能動,碰一下就痛。程勿忍着淚,繃著臉:“小腰妹妹,我幫你解開鐵鏈……”
女瑤在他懷裏躲了下。她喘了一下氣:“別,我不想走,你自己……”
“小腰妹妹,”少俠手指捧住她的臉,讓她微飄的眼神與自己對望。一眼之下,年華與時間皆遠去。他眸心黑亮,光華若翡。他的眼睛看她,生生給她心口套上枷鎖。聽他沉聲:“不管你有什麼目的,想做什麼,都不應該以自己受此重傷為代價。”
“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
女瑤看着他。
程勿聲音輕柔,卻忽地握緊手中劍,用力向她手腳上拷的鏈子砍去。程勿面色沉穩,內力在體內快速運轉,聚向手骨方向。在震動下,鐵鏈乒乓響,沒有一次斷掉。程勿毫不猶豫地揮劍第二次、第三次……
船中人撲火,跳水,有正道人士想起妖女被關,急匆匆趕來,果見那黑衣少俠蹲在地上砍鐵鏈。正道弟子大喝一聲,拔劍而上。程勿滿心火氣,女瑤的慘狀讓他怒火無法排斥。來前想着不殺人,但一看到女瑤的樣子……程勿不回頭,袖中藏着的匕首飛出,直中撲過來的人的胸骨!
身後人噗通倒地,同一時間,火花砰一下濺起,程勿砍斷了女瑤手腳上的鐵鏈。
他目光上移,落到她肩頭的兩個大血洞上。還在不停滲血,血已流成黑色,那裏卻還在每時每刻地折磨她。
程勿的手摸上她肩頭的鐵鏈,只是這麼一碰,懷裏姑娘抖了一下。並非出於心中恐懼的發抖,而是被刺激下、身體本能的顫抖。程勿低頭看到小姑娘平靜的神色,他的眼淚又湧出來了。
女瑤:“……”
小哭包……她都沒哭,他哭什麼呀?
船艙外人聲鼎沸,腳步來去。亂糟糟中,不斷有人過來阻止程勿救人,而程勿如有神助般,他這一次輕而易舉,就能殺掉阻止他的人。少俠蹲在地上,手依然摸着那鐵鏈,他輕輕地讓女瑤靠在自己肩上。程勿看着這鐵鏈——穿琵琶骨而入,想要取出,就得再穿琵琶骨出來!
他聲音發抖:“小腰妹妹,我要幫你取這根鏈條了。取了后,你就自由了。”
女瑤窩在他清瘦的懷中,聞着少俠身上的味道。潮濕水氣,混着少年郎乾淨如陽光的氣息。她的汗落在他脖頸處,她垂着眼皮,輕輕“嗯”了一聲。而程勿繼續說:“痛的話,你咬我肩。”
女瑤:“嗯。”
程勿:“我會很快,你忍住……”
女瑤:“嗯程勿……啊啊啊——!”
她驟得發出一聲劇烈慘叫,脊骨猛地綳起,她仰脖,眼前陣黑,暈眩痛感讓她身體痙攣,全身剋制不住地顫。而程勿當機立斷,一發覺她因痛而產生的掙扎,另一隻手立刻掐住她的脖頸讓她不許動。她的身體抖得厲害,慘叫聲冠絕雲霄,程勿沉目,固定着她的肩,狠着心,讓那整條鐵鏈穿肩而過——
裂開的骨肉再來一次折磨!結痂的傷口再次迸出血花!頸上的兩個大血窟噴血,快速將兩人的衣衫染紅。
程勿掉着眼淚,手下卻一點都不慢,一點都不因為她痛而手軟。
女瑤:“啊啊啊——!”
程勿面上含淚,心口落淚。他掐着她,一貫而出——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逃!”
“別管這船了!”
“妖女!”
聲音遠去,意識飄遠,似全靠本能在運行。火光明亮的船艙門口湧進人流,血跡斑斑的鐵鏈和全身是汗的慘叫女孩都在懷中,頭頂的梁木沾上火星,劇烈燃燒下“砰”地落下來。身後刀劍揮出,程勿沉着氣,抱着懷裏姑娘,一躍而起。
鐵鏈“刺啦啦”拖過他的手心,血從高處落下。眾人緊追,卻見頭頂大梁轟然倒下。眾人駭然,立刻向艙外躲。木板裂縫起,汩汩水流從下湧上。水上涌速度快,即刻漲到人膝蓋身。上方的火形成游龍,毫不畏懼,燃燒船上的一切,旗杆、艙頭全都倒下,與白花花水接連。
“跳船!快舍船!”
“哐——!”
程勿抱着懷裏姑娘,在大火從頭澆下時,他撞上船艙牆壁。水火之間,木板潰不成軍,轟地散開。大量水湧上,兩艘被鐵鏈拴在一起的船燃燒中,“轟”地炸開,木屑四飛,將中心聚集的人力向外掀翻——
同一時間,鐵鏈徹底飛出。
程勿抱着女瑤,被火勢所推,被不斷向下掀,沉入了水中。船爆炸的聲勢極大,將人向四面八方掀飛時,不斷的木頭、鐵塊、器具砸上他們。水在中間一衝,立時將程勿和女瑤分開。鮮血流成一條線,拖着蒼白的姑娘,往遠方飄去。
程勿心急如焚,推開不停的阻攔他的炸開的碎屑,他屏息凝神,破開一條路,追着她游去。水下世界清幽卻不暗,水下生物發著各異的光,一層層浮在人面上。女瑤向下飄去,程勿伸手,不斷地追她、追她!
她的長發散開,衣袂飄飛若花開。她頸上流出的大量血散入水中,濃郁鮮紅被澆洗得越來越淺。血花在她眼前綻放,像死亡的感覺。女瑤神智昏昏,痛到極致,她只感覺到周身一種鈍麻的感覺。意識向下落,身邊無所依。她既不識水性,也沒有氣力,只被水推着,向底下深淵扯去。
而程勿越游越快,呼吸不暢,他龐大的內力也快不夠用。他身上沒有好好養的傷,也在強勢衝擊下爆開。他卻不停,身後流出一條白虹一樣的水跡,他向前,手指艱難伸出,終於碰上她飄蕩開的黑色衣角。
順着衣料,程勿用力,將女瑤拉入了懷中。姑娘氣息微弱,臉色如死人般無血跡。她費力睜開的眼上,睫毛顫得厲害。她用力地睜開眼,望着他。像是心中牽挂遠去,像是死亡已走到身邊,而她生命最後一刻,居然是跟這個少俠在一起。
女瑤想:居然是程勿。
她奇怪:怎麼就是他呢?我這一生、我這一生……最後,竟是跟他死在一起……
程勿抱住懷裏的姑娘,他的臉與她相貼。他眸子極黑,湊下來,將唇貼上女瑤的唇。他口中、胸腔中,一直藏着的那口氣,藉由唇齒,傳給她。怕水滲入,他唇貼得極緊,任由四方水流擠壓,任由水把他們捲入不知名的地方,他也要把那口氣渡向她。
女瑤眼皮驟得一跳,她睜大了漆黑分明的眼睛。
蒼白的少年,與女郎在水下靜靜對望。漆黑分明的眼睛,年輪的錯覺。
一眼之下,萬萬年已去。
他望着她,他抱着她,他唇貼她,他用眼神堅定不移地告訴她——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那你多可憐。
……
“沒有人會護你短,你這一生,披荊斬棘,橫掃千軍。驚濤拍岸,天下無敵。到那時,萬萬人跪在你腳下,億億人送你上至高山巔。而這一切,都要你從腳下開始,一步步向前走。”
夜明如水,天上星辰流轉。整片天幕亮得像鏡子,鏡中,銀色星河飄搖,燦然多華,浩瀚無邊。
沙丘起伏,夜中冷風如灌,從四面八方飛來,湧向年幼女孩單薄的衣衫。年幼女孩踩着腳下沙子,她睜開明亮的眼,餘光看到山丘頂上騎在駱駝上的女郎;而更多的視線,則是漫漫無邊的星河。
幼小的女瑤顫抖着抬起腳,向前邁出第一步。她握着手中比她人還要高、比她人還要重的劍,她發著抖,看向四方漸漸向她包圍而來的野狼。野狼慵懶地走來,眼中綠光森森,緊盯着中心的小女孩。
女童顫抖:“師父!師父!”
白鳳騎在駱駝上,淡淡然看着下方的幼童。她抬頭看星空,漫不經心——
“從今往後,群狼環繞,你將只有一個人。”
“從今往後,登頂斬教,身為斬教教主,你將引領整個魔門,帶他們與正道對峙。你將只有一個人。”
“無數人稱頌你,無數人怨恨你,還有無數人欺騙你,無數人寄希望於你。你將只有一個人。”
“永遠不會有人來護你短,讓你哭泣,讓你取暖。來往之間,只有超過你年齡幾輪、比你大幾十歲的江湖高手,只有可以做你爺爺的江湖掌門來和你平起平坐。無人分享你的榮耀,亦無人理解你的寂寥。你將只有一個人。”
群狼嗚咽,從上方向下撲去。年幼女孩立在沙中,眼中淚水滾滾。她咬着唇,睫毛沾濕,她無助而迷茫,卻只能一遍遍擦乾眼淚。
白鳳俯眼看着她:“好孩子,拿起劍吧。”
“要麼你留在這裏,等着有緣人來找你,過完這平靜而毫無期盼的庸俗一生;要麼拿起劍,跟我走。我將捧你做斬教教主,千萬人之上,再無人讓你在沙漠中孤苦,飢餓,搏命。”
“女瑤,選擇吧。是不是跟我走?”
群星之下,萬象之巔。須臾萬象,千秋不朽。
沙漠中風沙滾滾,星辰卻越發明燦,水洗過一般清幽。年幼的女孩抬頭,看到天上的星辰——那玉皇,開了碧落;那銀界,已失了黃昏。
她看向白鳳,再看向四面不懷好意的狼群。她忽然下定決心,她握着劍奔跑,向沙丘上方跑去。淚痕掛在她臉上,她在萬千星光中跑向白鳳:“師父!師父等等我!師父別丟下我!”
她踩着星光,漫着黃沙,她以不足五歲的年幼身軀,奔跑向立在沙丘高處的白鳳。她與狼群賽跑,她一步步向上走。白鳳是斬教教主,是魔門之主,是與天下制定規則的人們平起平坐的那種大人物。白鳳身受功法殘缺帶來的隱患困擾,她精疲力竭,她在沙漠中,將含着淚的女孩撿了回來。
白鳳彎下腰,將女孩抱上駱駝,抱入自己懷中。她目中短暫的憐色一閃而過,將手放在女孩額上。頭頂爛爛星光,白鳳對她微笑:“瑤,是北斗第七星。金字煌煌,瑤光燦燦。好孩子,我給你取名‘瑤’。從此後,你就是我白鳳唯一的徒兒,女瑤了。”
“願你永在光華下。願有星光處,便有你之重生。”
……
霜華滿天,穿越大半個天穹的星光在上。星若銀河漂流,水上木板順水,兩相明亮寂靜,色澤飽滿奔放。
女瑤睜開了眼,發覺她靠睡在程勿肩上。少年安靜地摟着她肩,他們坐在一塊船上斷開的木板上,順着水,不知要飄向何方去。女瑤眼珠輕輕轉,看到江天無色,四方霧氣重重,而她抬頭,看到少年恬靜溫和、流線堅毅的側臉,與他目光深處的天上河流。
女瑤觀察自己情況,體力甚微,氣息盡無。她脖頸處的傷,簡單地包紮,而她的衣袍里,全是血。虧得黑色衣物,又是黑夜,看着不顯眼。她看程勿,程少俠情況也沒好多少。幾日來,他不知疲倦,堅定不移;他救下她后,身上的傷始終沒有得到好的處理。此時程勿擁着她坐在漂移的木板上,也是情況糟糕,不得已而為之。
女瑤嘆氣:程少俠這霉運……
寒冷天上星下,程勿忽然開口:“我找你之前,本來已經放棄了抵抗,打算跟程淮回去了。我從小長在雁北程家,我從來沒有出過家門,十七歲前,我都不知道我一生的宿命,本是為了程淮獻祭。我家有厲害心法,同組血脈,可助一人登頂,成為天下第一。程淮想要做那個第一,他練武內功出了岔,他需要我散盡內力。春姨被他控制了,我想我要回去救春姨。我自然是打不過程淮的,在我家也耍不出什麼陰謀。我只能乖乖求他,求他放了春姨。我只能離開你和金大哥,不連累你們。”
女瑤靠着他肩,沒有說話。
聽程勿自嘲一笑:“小腰妹妹,你說得對。我叫‘程勿’,我爹要我做什麼之前,都要想一想不該做什麼。在程家,我一直被欺負,被打;我有個爹,可是和沒有也沒什麼區別。我長到這麼大,只有春姨會在我被打后拿傷葯給我。我是很不受待見的。”
女瑤垂着眼。她冰涼的手腕,搭在他手上。她靜靜地聽他說,在他沉默時,女瑤聲音沙啞地開口:“小哥哥,到了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么?”
程勿眼皮下垂,他腰背挺直,扶着她坐好。他手指捧住她雪白面頰,他漆黑的、潮濕的眼睛與她對望。他喃聲:“我猜過。斬教教主之下,聖女之外,有二老五使十二影。金使是五使之一,你比金使厲害,比他武功高,他要捧着你。女瑤我見過,戴面具,老女人,她一直欺負我;聖女我也見過,很漂亮,不像是魔教人。五使之上,二老不出山,我從未見過,斬教見過的人也不多……”
他手指撫着她冰涼頰面,垂着眼,輕聲:“小腰,你是二老……或者二老身邊的人?你這樣年少,是二老的女兒或者什麼嗎?”
女瑤望着他,微微笑。她不反駁,也不認同。
程勿有思想誤區。他自認見過女瑤,他將女瑤定性,他猜來猜去,始終不把自己的小腰妹妹往自己深深厭惡的女瑤身上猜。他始終不猜女瑤,便始終猜不到小腰妹妹的真實身份。他猜是“二老的女兒”,女瑤笑一下,他以為自己猜對了。
程勿俯下身,與小腰姑娘額抵額。
他輕聲:“小腰妹妹,我本來已經放棄了。我已無指望,只想回程家認罪。可是今晚,和你坐在這裏,我看到星光,看到爛爛星河。我和你坐在水上木板上,看我們不知要飄向何處。而天下的星光,那照亮大片天穹的星。它磅礴,悠哉,俯瞰我們。大自然最原始的姿態,千里之外,與我有關,又似乎與我無關。忽然間,我就覺得不重要了。沒有什麼難題過不去。我看着天上的星,我覺得我還可以繼續撐下去。”
他眼中淚水盈滿,流光璀璨,黑玉生溫。他抵着她,哽咽道:“我還是想習武,想打敗程淮,想風光地回去救春姨。”
“小腰妹妹,在我去羅象門拜師之前,你教我武功吧。”
“從此以後,我們都改了吧。”
“我好好跟你學武,回去打敗程淮;你別再拿自己的命不當命,你可以有個女孩兒樣……你幫我練武,你有什麼困難,我也都幫你。銀星永恆,世上又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們,都改了,好么?”
“若是沒有人護你短,我來護。好么?”
女瑤安靜看他。
看他眼圈通紅,看他又開始掉眼淚。程勿真是個小孩子,在紅塵中撞得滿頭包,撞得全身傷。他不停掉眼淚,不停覺得委屈;可同時間,他又在努力向前走。他救她,憐她,擁抱她。他為她覺得難過,為她而哭得哽咽,為她而哀求她多愛自己一點……
這一剎那,群星在上,心中之塵,隨着那天上流動的銀河,向天外游去。心頭中塵突然一空,澈澈中,明凈中,只看到星夜下掉眼淚的少年。
女瑤的心很硬很硬,硬得她可以在自己身上開刀,只求混進名器大會;她的心卻也很軟很軟,軟到程勿在她面前掉眼淚,她就六神無主,迷茫而心痛。
女瑤幽靜的眼睛看着這個在他面前掉眼淚的少俠。
她面色蒼白,蒼白中透着無情之意。程勿睫毛顫抖,淚水讓視線模糊。兩人抵着額,他專註地等着她的回答。方寸之距,女瑤忽然上前,唇貼上他,碰了他一下。
程勿眸子猛地瞪起,身子如過電,女孩的唇在他唇上輕輕擦過,他顫抖一下,向後傾開身。
程勿:“……!”
女瑤冷靜地看着他,眉目清秀,卻有凌厲之氣如刀般當頭劈下。程勿向後躲開一瞬,兩人對視,程勿張口結舌,才張唇,他面前的小姑娘再次迎上。這一次,她伸手抓住他肩,阻止他再躲避。她的唇重新貼上他的唇,這一次,不是輕輕一碰,她張口,含住他的唇瓣。
程勿:“……!!”
女瑤手向下一推,她一下子將程勿推倒。他的長發散在水上,愕然震驚中,臉被女孩捧住。頭頂星光流轉,身上的少女捧着他臉,唇貼着唇,撬開他的齒,纏綿無比地親吻他。
電流在體內躥,血液向上涌。
六神無主,背脊發麻。
吻得用力,吻得熱情。她不管不顧之勢,她趴在他身上之勢,她與他唇齒相纏之勢,讓人顫抖哆嗦。那熱情滾滾,那兇悍不可擋,她親着他,扣住他手腕。她俯下,再俯下。清涼麵孔緊貼,女子與少年的唇齒觸撞,難解難分。
向下、向下,不斷地向下——
轟雷電鳴,洪水滾盪,火山噴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