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一更
廟宇黑沉,門窗在風中“噼啪”敲打,一陣陣旋渦般的風從外撲入,捲起地上的落葉,濺起淋漓的雨滴。
金使緊提自己武器,站了起來。他站的方位,靠着八仙桌一腳,巧妙地將依然昏睡的小姑娘擋在身後。這時候,金使姓什麼、叫什麼根本不重要,因程勿直接與那陌生少俠在廟堂中打了起來!
“嘩!”
不光是金使,謝微所領的真陽派方向,數個弟子執劍站起,警惕面向那在堂中橫掃落葉、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就連謝微,也發怔地看向打鬥雙方。金使和真陽派的反應都極大,那最後步入城隍廟躲雨的一眾人,直接站了出來,將手中武器抬起——“家中私事,外人莫擾!”
金使嘖嘖向前:“什麼私事,欺負我小兄弟啊……”
“砰——!”
說話間,程家少主程淮拽着程勿,從高空的橫樑上一同摔下來。兩人從上到下砸到數不清的橫木、雜物,他們邊向下落,邊打鬥不止。地上飛起一片塵土,程家少主箍着程勿的衣領,長發散於頰畔,程家少主也聽到了自己手下的話。
程勿脖頸被箍住,眸子卻沉而黑,他被打得唇滲血,卻絲毫沒有服輸的意思。
程家少主程淮冷笑,黑眼睛噬魂奪魄,深深望一眼臉色凝重起來的金使。程淮高聲:“雁北程家的私事,我看誰敢管!”
金使:“……”
他一下子站住,開始遲疑:身為武林人士,對江湖中各大勢力自然了解。雁北程家,是江湖中最隱秘的一個世家。雁北程家的弟子不出家門,不入江湖,但正因為雁北程家的存在,斬教才不敢太過強硬。
金使訝然:“雁北程家?程勿你?!”
程勿居然是雁北程家的人?!
聽到“雁北程家”,真陽派的弟子們一下子凜然。雁北程家!正是他們掌門說的那個最近剛入江湖的世家!大堂中壓着少俠打的那個年少公子……正是雁北程家的少主!原本看最後進來的人欺負一個少俠,他們看不過去想幫忙,但是現在……謝微凝神,他一個眼神掃過去,身後所有的弟子不再向前走去救人,而是旁觀。
一時間圍觀者無人上前,雁北程家的下屬們把守門關,他們站在門口擋着風雨,目光則一刻不離開堂中的程淮和程勿二人。
短短几個呼吸,堂中的武功高手都看得出,程家少主是壓着程勿打的。程家少主的武力甚強……謝微和金使這樣的高手,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未必能贏得過這個少年。但恰恰是被壓着打的那個程勿,不斷地被人摔到地上,砸到地上,不停地咳血,趔趄,卻始終沒有被打倒不起來。
“哐——!”
應着狂嘯風聲,雨打在門上聲音巨大,程勿再一次被砸到地上,他的胸口迎來一腳。程勿一個鯉魚打滾翻身而跳,程淮踩來的腳卻還是在他胸口重重一壓。那一腳踹得程勿眼前發黑,他在地上幾滾,衣袍凌亂臟黑,他再抬起臉時,口腔中遍是鮮血。
金使眼看他不敵,立即欲上前。程淮壓根不懼,反手一甩,一截地上橫木揮去。程勿當即飛身撲去,抱住橫木一個大旋轉。木頭堵着他的胸口,邊緣上沾着紅色。橫木推得程勿鞋刺在地上、噗噗噗向後退。程淮一掌再推橫木,程勿則兩手合一環抱橫木。程少俠額上冷汗淋淋,他咬牙,一掌再拍在胸前木頭上。木頭在兩人夾擊下不動如山,程勿少俠慘聲:“快走——!”
他咳血咳得聲音沙啞:“帶小腰妹妹走!”
當是時,廟中情況已十分不好。一方是程勿的仇人,武功甚高;另一方是斬教的仇人,謝微虎視眈眈。而金使這邊,除了他,只有一個沉睡中的少女。天邊電光漸次遍佈蒼穹,廟中人打得塵土、木屑在天上亂飛,只有女瑤,安靜地、痛苦地沉睡在她的夢境中,被點了睡穴,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
金使彎下身,想將女瑤背起:走為上策!
再一聲巨響,被程家少主和程勿夾在中間的橫木在雙方不斷加力下,化成了粉屑,“嘭”一聲散在半空中。程家少主被嗆得咳嗽,見此良機,程勿踩上一片飛下的碎屑,向高處走。然程家少主一手粗暴地拽住了他領口,將他硬生生拖了下來。
程勿一聲悶哼,被程淮扣住脖頸。他頸上儘是汗,被箍得喘不上氣。
程淮貼着他的耳,陰森笑:“走?你還想往哪裏走?程勿,長大了,敢反抗程家了?”
程勿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放我的朋友走!”
程淮眸子眯起,他陰鷙的神色,破壞了他秀氣的面孔。程淮聲音陰陰的:“朋友?逃了次家,你還有朋友了?別和我談條件,把你拿走的東西還回來,我賜你一個全屍。”
程勿:“我什麼也沒有拿走!”
他聲調高揚,手抓住程淮箍着他脖頸的手臂猛力一折,躬下身,將人向前摔去。程勿喘着氣,跌跌撞撞向後退。程淮被摔得七葷八素,口角也出了血。被一個不習武的人打成這樣,程淮頓時大怒。他跳起,暴虐十分,一拳揮去。
程淮:“程家養大你所花的一切,都是你拿走的!”
一拳再一拳——
“想逃離程家,就把你那磅礴浩大的內力,具數還回來!”
程勿:“內力是我練的!我練了一十七年!這是我的東西!”
程淮:“你的內力,就是我的。”
“你逃到天南海北,該還的,你別想拿走!”
兩人重新打到一處,因為程勿受傷重,他這次挨打,連反抗之機都得到的少。程淮扣着他,提着他,將他甩來砸去。廟中其他人,要麼踟躕,要麼凝重,全都不知該不該出手管這事。程淮拖着程勿,向八仙桌撲去……金使眼疾手快,立刻將桌腳團着昏睡的女孩抱到懷裏,向外一翻,躲開了無辜受牽連的可能。
八仙桌四根桌腳被砸斷,程勿壓着木桌倒在地上,被程家少主捏住下巴。
程家少主程淮百忙之餘,瞥了一眼翻滾躲開的金使和金使懷裏的小姑娘。電光在天際再現,照亮女孩雪白的、柔弱的、惹人憐愛的小臉。
程淮捏着程勿下巴,彎下腰,貼着少俠耳朵,輕聲說只有程勿才能聽到的話:“怎麼,有想保護的人?”
“你那個春姨,不是幫你逃出家門么?我就折斷她的手腳,封了她的五感,讓她一步都逃不走。”
“你想讓那個大個子逃?等我解決了你,我就去殺了他。”
“還有那個小姑娘?你要保護誰,我就殺誰。”
程家少主的眼中閃着詭譎的光,陰測測一派。程勿眼中紅色浮起,張大口劇烈喘氣。程勿耳邊聽着對方囂張的宣告——“你不過是我練武的一個工具而已。工具居然想逃?從小到大,你逃過了么?”
“以前什麼樣,以後還是什麼樣。”
“程勿,這些人,都是被你害的。你的春姨,還有你這兩個同伴……我一個都不放過!我就當著你的面,殺他們,折磨他們。這就是對你的懲罰!”
程勿喘着氣,他的汗流得多,讓他整張面孔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程淮的話像蛇一樣貼着他的耳,如毒一樣滲向他肺腑,讓他渾身冰涼。他的眼眸開始發紅,紅血絲凝線一樣密密上涌。他的眼中充滿了憤怒,他喘得像是快要死過去!但是突然間,他被對方壓着的手腕一個反扣,他突來的大力氣一下子舉起程淮,將他向外摔去。
“……!啊——!”
程勿飛掠向摔飛的程家少主,排山倒海一樣的一拳打下去!
眼看程家少主沒省神,要被程勿一拳打中,程家那些守在城隍廟門口堵着逃走方位的下屬們當即躍起,齊齊來攔程勿。一人折住程勿手臂,一個“咔擦”,扭斷程勿手骨。這人手再向上切,不妨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力道,將他吸向後方,后胸中一掌!
程勿跪在地上,視線模糊。他大汗淋漓,痛意麻痹,他手按住自己被卸掉的另一隻手臂,汩汩流血中,他的手臂被折成一個向內的半圈狀。程勿咬着牙“咔擦”一聲,將手臂重新裝回去。他痛得精神混沌,仰起頭,看到那個將程家下屬踩在腳下的男人,高大雄壯,橫刀立地。
中年男人威風赫赫,一個橫掃,讓衝來的程家下屬們混亂。
程勿唇角翕動:“金、金大哥……”
金使暴怒,刀揮開:“金金金金個你奶奶腿!說了我不姓金!老子不姓金你聽不懂么?!”
口上罵程勿,金使手下功夫不落。程淮從地上爬起,重新撲向受傷的程勿。金使一邊打,一邊試圖靠近兩個人,想從程淮手裏拽住受重傷的程勿。程勿臉色蒼白,恍惚看一眼,見瓢潑大雨入內,女孩靠着菩薩像,垂着臉,仍在安靜睡。
天邊大雨滂沱,時不時雷電轟鳴接替,在一片幽暗中,她恬靜的睡容,讓程勿又心酸,又欣然。覺得她不要醒過來,不要被壞人欺負……他就……就很開心。
程勿的眼睛發紅,他吼一聲,跳起來,重新迎向攻勢愈加狠的程淮。
同一時間,天上電光照着廟中一眾人,只有真陽派的弟子們,還在驚愕看着他們捲入的戰局。
謝微早已起身,將弟子們護在身後。看除了他們,所有人都打在一起,謝微望一眼那仍昏睡的小姑娘,回頭跟弟子們低聲:“我們離開此……”
“長老!”他護着的弟子們,突然一人伸手指出,聲音發抖,“斬教的人!他是斬教的!我和師弟們之前被這種類似的招式打過,師弟們已經死了!他是魔教人!是女瑤的走狗!”
“嘩嘩嘩——”真陽派弟子們全都抽出了武器,“長老!”
謝微看去:金使旋於數人中,身法詭異,手法狠辣,逃不開切脖子、斷筋骨這類陰狠的手法。金使威風瞭然,周旋於程家人中,不落下風!
真陽派弟子們:“謝長老,掌門吩咐我們要找雁北程家人!雁北程家人就在我們眼前!”
“要殺魔教餘孽!魔教餘孽就在我們眼前!”
大勢已去,不打不行。
謝微心中一嘆,目光再隱晦地瞥一眼那個安靜睡着的女孩。他手中劍出,如白虹飛氣。謝微踏步而上,袍袖揚撒,從后迎向金使。金使打鬥中仍眼觀八方,身後危機襲來,他在面前人脖頸上一扭,將人向後一推躲開朝向自己的攻勢。金使轉頭,兩指捏住謝微的劍:“謝微!”
謝微眉目冰冷:“女瑤是否……”
真陽派的弟子們迎上:“殺了魔教餘孽!”
金使大笑:“哈哈哈!來!想殺爺爺的,全都來——!”
“想問我教主女瑤的,去地下黃泉問吧哈哈哈!”
金使豪情萬丈,招式大開,絲毫不懼真陽派弟子們的攻打。一時間,程勿、金使二人成了眾矢之的,他們像是黑暗中鮮明的箭耙子,無數黑壓壓的海潮湧向他們,吞沒他們。
雷電交映,雨聲砰然!
程勿提着不知道從地上哪裏撿起的劍,他什麼都不用看,無數潮流淹沒他,他在其中掙扎。已經不知程淮在哪裏,但所有人的刀劍都在對着他。斷續的,聽到程家少主的聲音:“活捉程勿,別殺了他!內力都在他身上,別讓他浪費了!”
鮮血包圍程勿,程勿大喊,一劍刺去,血紅濺上他的臉。他第一次殺人,但他握劍的手已非常穩定。他不能抖,他沒時間怕,他悲愴喊:“金大哥!金大哥!金大哥快走……”
噗噗噗!
再高的高手,被這麼多人圍攻,也要慢慢處於弱勢。謝微武力不比金使差,一個謝微已經難對付,更何況還有那個程家少主,還有一個廟的敵人。金使胸口受了傷,手、腰、腿等要害處也流血。持續的流血,讓金使動作開始緩慢。
程少俠一疊聲地喊,金使大吼:“走不了!”
以為他是教主呢!以為他金剛不倒呢!
謝微的攻勢一次次逼近,金使不安後退。他短暫地後悔,要是一開始就帶着女瑤走就好了。就丟下程少俠好了。但他只是這麼一想,當敵人圍攻他,他退無可退時,還是撐着武器,奮勇無比地衝去。
金使護在身前,程勿跪在地上。
他額上全是汗,臉上全是血。他一隻手臂垂着使不上力,另一隻手臂上,關節、手骨,都被砍傷。泱泱人流包圍他,他幾次撐着劍想站起,可他站不起來。風聲雨聲好像離得已經很遠。模糊視線中,他隱約看到人後,程家少主程淮的目光,始終盯着他。
程淮寒冷的眼睛看着他——
“你打啊。等你打不動了,你就落到我手裏了。”
“你交朋友啊。你交了哪個朋友,我就殺了哪個。”
“你不過是我程家練武的一個工具,你膽敢逃,我就把你在意的,一個個毀給你看。”
“你且看着,我說到做到。”
怎麼辦、怎麼辦……
金使越來越吃力,越來越護不住身後的小朋友。他低頭看一眼程少俠,血泊中,程勿黑髮白膚,他脆弱而清澈,像是被烏雲遮住的涼涼月光。教主一定是要程勿活着的,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教主一定特別在意程勿——金使慘然一笑:“程勿,老子只能幫你到這了。”
“刺——”
悶雷轟響,雨被電光照得清亮如晝。黑色廟宇中,高大中年男人身前劍劃破了胸膛,定在那裏。金使的瞳孔猛縮,他雙手合力握住那口劍,卻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無數人影幢幢,蝗蟲一樣殺來。鮮血流過他勉力撐劍的手,他撐在程勿身前,肩背挺直。
四野忽然變得寧靜,程勿心頭湧上一陣亘古的悲涼感。這殺不掉的敵人,逃不開的宿命。春姨、金使、小腰妹妹……一個都逃不掉。他好後悔,好迷惘。
驟然間,程少俠紅着眼,恨自己沒有學過武。一十七年的程家生活,他只練內力。而這內力也不是為了他自己練的,為的是有朝一日,傳給程家少主程淮。程勿什麼都得不到,他只是一個工具……
可是他好想、他真的好想……逃開這命運!殺了程淮!
若是他會武功,若是他武功極高,若是他……他想到了女瑤,那個女魔頭。但凡他有那女魔頭一成厲害,今日,他都不會把自己的朋友害到這個地步。
程勿發抖的手握着劍,他吃力地站起。他咬着牙,牙關滲血,他撐着自己的身體,慢慢走到金使前面。他想我要走過去,我要殺了程淮。我要假裝投降,我要找機會……程勿提着劍,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神色空白,當他不做表情的時候,他眉目清冷中,透着一股沉沉死氣。這股死氣,讓他變得有些可怕……
攔在程勿周圍的程家下屬懼怕這個樣子的程勿,一個人忽然將武器向程勿甩去,眼看就要砸暈那已經昏昏然的少俠。卻陡然,武器猜靠近程勿的肩,一股龐大的無形的力道,如罩人頂,霸道無比地將那武器推開。不光如此,周圍趁此機會向程勿出手的人,也“啊”一聲慘叫,向外圍飛去。
雨聲哐哐,程勿怔然,傻立在原地。
他的後背一陣滾燙。
慢慢的,少女的聲音從後方響起,溫柔輕盈,帶着絲絲憐意:“小哥哥,別怕。”
“我不濫殺無辜。但誰碰你一根頭髮,我就殺誰。”
程勿猛回頭,與身高只到他肩部的少女視線對上。少女在睡夢中,被外界的打鬥吵醒。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程勿身後,笑盈盈地望着程勿通紅的眼睛。她伸手,從程勿手中拿過劍,低下眼:“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