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自由的鳥(完)
第十五章
宿郢帶着戎瀝跟費璐亞他們團聚在一間屋子裏過了新年,同時為戎瀝慶祝了他的八歲生日。
每個人的臉上都揚着笑容,聚在一處吃吃喝喝,時不時討論一下春晚里的節目。宿郢又會做不少好吃的,吃得大家都很開心。
似乎沒有人想起戎紀的存在,費璐亞沒有提,李希爾沒有提,保姆們沒提,護衛們沒提,連戎瀝都彷彿忘了他還有戎紀這個父親的存在。
大家都不提,宿郢去提的話就會顯得很突兀,於是他也沒開口。
這群年輕人一直玩樂到了深夜都還精力十足,不願散場,甚至又聚起來開發了新的互動遊戲,玩得非常起勁。
戎瀝到底是個小孩子,很快就困得撐不住了,窩在宿郢的懷裏有一下沒一下地點頭打盹兒。
“我抱孩子去睡覺,您把他的房間給我吧。”宿郢跟費璐亞說。
費璐亞點點頭,囑咐他要給戎瀝洗漱了才能睡以後,把鑰匙給了他。之後也沒說什麼別的,只讓他去了快點回來,一會兒還要幫忙收拾一下餐廳。
宿郢叫住她:“費璐亞阿姨。”
費璐亞回過頭:“還有什麼事嗎?”
宿郢看了眼已經趴在他肩頭睡著了的戎瀝,用另一隻手微微捂住他的耳朵,壓低聲音問道:“他的父親呢?”
“父親?”費璐亞反應了兩秒,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誰后,頓了頓,說,“將軍今天不太舒服,吃完葯早早就睡了,所以沒有來參加今天的聚會。”
“病了?上一周的發燒還沒有好嗎?”
費璐亞說了些有的沒的,意思是好了,但是又病了。可是看她的表情,沒有太多擔憂的模樣,宿郢便知道她只是在找借口。
“他其實只是不想來是嗎?”宿郢觀察着費璐亞的神情,“剛剛戎瀝睡着一直在我懷裏說夢話,說他討厭他爸爸。”
果不其然,費璐亞的神情一下子變了,嘆了口氣:“那天你走了以後,小殿下跟將軍吵了一架的事你知道吧?”
“嗯。”
“那之後他們冷戰了一周。”說到這兒費璐亞似乎也對戎紀有些不滿,“將軍一直沒有再理會過小殿下,有時候小殿下不去找他回報功課,他也不再催促,今天因為要迎接新年,我勸說小殿下去邀請將軍來參加我們晚上的聚會,小殿下一開始都不願意去,我說了許久他才改變想法,鼓起勇氣去找了他父親。”
宿郢一晚上都在這裏,連個戎紀的影子都沒看見,也就知道了這次邀請的結果。
“將軍拒絕了小殿下,我當時也在場,小殿下被拒絕了以後已經快要哭了,但還是堅持又邀請了一次,告訴將軍今天是他的生日,但將軍他還是拒絕了。”
“往年他也沒有參加過你們的聚會嗎?”
費璐亞笑得無奈,眼中也滿是失望:“他從來不參加這樣的聚會。”
也就是說,戎紀從來都沒有給戎瀝過過生日。
難怪戎瀝之前哭成那個樣子。
宿郢抱着戎瀝回到卧房,本來沒打算叫醒他的,但給他洗完臉以後他自己醒了,便堅持接下來要自己去漱口洗腳。
看他小小一個人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宿郢便幫他擠好牙膏接好洗腳水,還給他準備好睡衣,倒好熱牛奶放在床頭。
戎瀝完以後過來看到準備好的睡衣還有熱牛奶,一時有些不自在。
“謝謝宿叔叔。”他喝完牛奶,要把杯子拿去洗了。
“我一會兒去洗,你別管這個,過來一點。”宿郢把他拉過來,用紙給他擦了擦嘴角,“本來不想把你叫醒的,現在是不是都不困了?”
戎瀝還沒被人這麼伺候過,有些僵硬地點點頭。
“那不困了要怎麼辦?還要睡嗎?”
戎瀝點點頭。
“好吧,那我就先走了,你……”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戎瀝又搖搖頭。
宿郢挑了挑眉。
戎瀝抿了抿嘴,忽然抱住他的胳膊,可憐兮兮地看着他:“宿叔叔,你能不能別走。”
因為戎瀝一句話,宿郢還真就留下來了。
他坐靠在床頭,戎瀝乖巧地躺在被子裏,抱着他買的兔子玩偶聽他講童話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直到把戎瀝都講得打哈欠了才作罷。
他看了看時間,已經將近凌晨,確實不早了。
他安頓好戎瀝,跟他告別。這孩子也懂事,雖然不舍但是也沒有挽留,乖巧地跟他說再見。
“晚安叔叔。”
“晚安,做個好夢。”
宿郢笑着摸了摸他的頭,起身準備離開。剛轉過身,便聽戎瀝在被子裏悶悶地說:“您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他回過頭,只看到戎瀝露出被子的頭頂。
“他不是個好爸爸。”被子裏的戎瀝吸了吸鼻子,“我討厭他,也不想他當我的爸爸。”
戎紀確實不是個好爸爸。
宿郢嘆了口氣,坐回床邊:“你可以把你的意見試着告訴他,順便告訴他你希望他怎麼做,或者你愛他。”
“我才不!”戎瀝一下子從被子裏鑽出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怒道,“他都不愛我,我才不告訴他我愛他!”
聽聽這童真的話語。
宿郢被他那氣哄哄的表白逗笑了,把他抱起來放到腿上:“你是不是從來都沒跟你爸爸說過你愛他?”
戎瀝氣得沒了一點平時那種小端莊的樣子:“他也沒說過他愛我!”
讓戎紀那種人說“愛”,宿郢都想像不來。
“這樣呀,那你爸爸這方面確實做得不合格。”宿郢拿紙給戎瀝擦臉,擦完又給他擤鼻涕,擤完以後戎瀝才覺得不好意思,不讓他給擤了,自己拿着紙慢慢擦鼻子。
也許是宿郢的認同讓戎瀝有了傾訴欲,他一邊擤鼻涕一邊控訴:“他從來都不對我笑,也從來都不跟我玩,每次我要跟他玩,他就說他很忙。”
“那爸爸到底忙不忙呀?”
戎瀝認真想了想,不情願地點點頭。
宿郢看他可愛,捏了他的臉蛋一下:“那爸爸因為真的很忙,沒有時間陪你玩,你能原諒他嗎?”
戎瀝悶悶地說:“能,但是他不對我笑。”
“他也沒對我笑過。”宿郢摸了摸下巴,假裝思考,“唔……你見過他對誰笑過嗎?”
戎瀝又想了想,搖搖頭:“他對誰都不笑。”
“那他對誰都不笑可能是他自己的習慣,世界上有愛笑的人,也有不愛笑的人……”
“他就是不愛笑的人。”戎瀝瓮聲瓮氣地接話。
“沒錯。”宿郢笑了,“所以我們要理解他對不對,他不愛笑,我們可不可以允許他不笑呢?比方說,你說你不喜歡爸爸,我是要允許你不喜歡他,還是要強迫你一定喜歡他?”
戎瀝本來就不是笨孩子,這麼一說他也明白了。
可他還是不開心:“他從來都不說他愛我,別的爸爸都愛自己的孩子。”
“你怎麼知道他不愛你呢?”
“我就是知道。”
“我們凡事要講證據的,空口無憑,除非你能證明它。”宿郢說。
戎瀝紅着眼問他:“那你要我怎麼證明?”
宿郢笑了起來,湊到他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
*
戎紀一天內處理完了之後兩三天的文件,直到快凌晨時才全部結束。
外面還有煙火不時飛上夜空星星點點地點綴那片黑色,今天的夜裏,全部的燈火都被打開,要一直亮到次日清晨太陽出來。
為了保障安全,元首府的新年每一次都過得很平淡,除去守門的護衛,其他人都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吃一吃喝一喝玩一玩,並不主張大團聚。
今年依然是如此,他跟往年一樣,選擇了遠離人群獨自處理工作。
其實工作並沒有太多,過年時期沒什麼太多事需要管顧,很多議題放在後幾天處理也沒什麼關係,但他仍然這樣做了。
他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外面的景色,外面沒什麼看的,還是老樣子,只是燈都開着,比平時亮堂了些。
剛要收回目光,他看到樓下院門外有人走了進來。
定睛一瞧,是他認識的人。那人懷裏的孩子,是他的孩子。
他往前走了一步,看仔細了一些:他的孩子緊緊地抱着那個人的脖子,像是睡著了,睡得很安心。孩子身上搭着件衣服,被裹得很嚴實。
兩個人你抱着我我抱着你,親密無間的樣子,簡直像一對親生父子。
他看着兩人進了樓里,過了一會兒聽到隔壁的房間隱隱有響動,應該是進屋了。不做他想,那邊的聚會大概結束了,宿郢應該是送戎瀝回來睡覺的。
勞累了一天,眼睛有些疼,他閉了閉眼睛,也去了床上。
睡覺是睡不着的,自從發燒三天狠睡了三天後,他就基本沒再睡着過。身體很累,但是就是睡不着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所以他很淡定,睡不着就算了,總比睡不醒的好。
他躺了下來,握住胸口的項鏈,對項鏈說了聲“晚安”,然後閉上了眼。..
也不知道閉着眼睛躺了多久,忽然,他聽到門口有人在按門鈴。
*
戎瀝站在門外,有些緊張,懷裏抱着宿郢的小狗。宿郢就站在離門稍遠的地方,給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戎瀝抿了抿嘴,把小狗摟緊了一點。
按了一遍門鈴,但門內沒人理會。他猶豫了一下,又按了一遍。他知道在這個時間點,他的父親是睡不着覺的。
可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人開門。
小狗在戎瀝懷裏有些不安分了,嗚嗚地叫着,叫得他的心也跟着悲戚了起來。他就知道,門裏那個冷血的男人根本就不愛……
門開了。
“什麼事?”
戎紀臉色不太好,嚇得戎瀝直接倒退了兩步,不自覺地朝着宿郢的方向看去,卻不想那方向早沒了人,那個把他哄騙過來的大人早不知道躲哪裏去了。
他回過頭,緊張地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戎紀又問他一遍:“有什麼事嗎?”
“沒有。”戎瀝抱緊小狗,轉頭就要走。
走了幾步,走錯了方向。他又連忙掉頭,埋頭前進,路過戎紀的時候步子慢了下來,最後停了下來。
他那個冷冰冰的父親依然在冷冰冰地說話:“現在已經不早了,如果你有事……”
有事明天再說。他都不用聽完就知道那個臭大人要這樣說。
於是,他搶在戎紀說出那句話面前轉過身,氣勢洶洶道:“我有事!”
小狗也被他突然的大聲嚇得腦袋一縮,藏在他胳膊彎里不敢抬頭。
戎紀被他吼得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作出什麼反應,就看到面前這個才到他腰的小傢伙忽然衝過來把手裏的小毛糰子往他手裏一塞,他下意識地接住。
低頭一瞧,是條小奶狗。
小奶狗也很懵,睜大了眼睛盯着戎紀,鼻子呼哧呼哧地發出緊張的聲音。
戎紀眨了眨眼,抬起頭。
只見那個向來在他面前規規矩矩的小傢伙忽然作出一副很兇惡的樣子,跟只發飆的奶貓一樣,像是要跟他一決死戰。
“請您給這隻狗狗起個名字!”
“現在?”
“現在!”
戎紀低下頭,看了看缺了一隻腳掌的小狗,又看了看戎瀝,實事求是地問道:“它是公的還是母的?”
“公的。”
“那就叫嬋嬋吧。”
“如果是母的呢?”
戎紀把小狗還給他,說:“也叫嬋嬋。”
雖然戎紀並不知道為什麼戎瀝要在這個時間抱着一隻小狗來到他的房門前讓他起名,但既然戎瀝要求了,那他就起了。
起完名,他問戎瀝:“還有什麼事嗎?”
戎瀝抱着小狗沒吭聲。
“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戎紀本想把戎瀝打發走,但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因為他看到他的孩子流下了眼淚。
戎瀝吸了吸鼻子,問他:“為什麼不拒絕我?”
“拒絕什麼?”
“我讓你給小狗起名,你應該拒絕的。”戎瀝的眼淚一串又一串地往下滾,跟他那個從來流血流汗不流淚的父親不一樣,他是的水做的男孩兒。
他不是不會哭,只是怕他爸爸不喜歡他所以才一直都不哭。
戎紀問他:“我為什麼要拒絕?”
戎瀝說:“因為如果你拒絕了我,你才能跟你說我愛你。”
戎紀愣住了。
他看到這個小小的孩子鼻涕眼淚滿臉委屈地看他,滿眼都是對他的渴求,用稚嫩的聲音告訴他:
“我會說……我愛你爸爸,能不能請你幫我的小狗起名。”
【你抱着這隻小狗,去讓爸爸幫你給它起個名字。】
【現在已經很晚了。】
【正是因為很晚了,如果這時候你去讓爸爸給小狗起名,他沒有拒絕你的話,就說明他愛你,因為他很愛你,所以他原諒了你深夜打擾他的行為。】
【如果他不理我呢?】
【那你就告訴他……你愛他。】
*
總有人說,他不愛我所以我也不愛他。
但作為治療者的宿郢卻知道,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地獲得他人的愛,如果想要獲得愛,很簡單。
首先你要先說:我愛你。
第十六章(大結局)
宿郢從來都不想當什麼救世主,他誰都不想拯救,也從沒想過要奉獻自己成全他人。
不管曾經的他究竟是被設置成任性天使心的聖父,還是擁有自我意識后拋棄愛人的絕情人工智能,他覺得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作為一個普通的人類,他只能做最普通的最合常理的事情。
他最終,沒有選擇去挖掘自己的過去,即使他知道他的過去與華鷹帝國這位年輕有為的首領息息相關,他們的關係也許匪淺。
他也沒有去向任何人刨根問底,去問一句為什麼他從人工智能變成了真正的人類。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因為什麼原因,他都應該感激。
其中多少愛恨情仇,他都不想了解了,都過去了。
再愛也回不去,再恨也仇不起來。不如就像現在這樣,不咸不淡地,當個會見面打聲招呼的熟人。
“早上好將軍。”宿郢路過戎紀的院子時跟他招了招手。
戎紀看到他了,遠遠地朝他點頭。
戎瀝已經收拾好書包了,看到宿郢后招呼了一聲,然後回過頭跟戎紀告別。
“爸爸再見!”
戎紀點頭。
戎瀝一把抱住戎紀,然後鬆開,一邊朝着宿郢那邊跑一邊回頭大喊:“爸爸我愛你!”
戎紀:“……”
然而,那天早上並沒有上課。
自從戎瀝跟戎紀和好以後,戎瀝似乎從那一次事件中學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經驗。
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乖巧規矩,用自己的懂事聰明來老老實實地博得他人的喜愛,而是選擇成為了一個表白狂魔。
【我拒絕。】
【宿叔叔你別走,你就像我另一個爸爸一樣,我超愛你的,你就不能為我留下來嗎?】
【不能。】
【宿叔叔我超愛你,想天天都聽你講故事。】
【超愛無效,你明明超愛的只有你爸。】
【那就第二愛,除了爸爸第二愛你,留下來嘛。】
【……】
【宿……】
【行吧。】
在戎瀝的瘋狂表白下,宿郢被莫名其妙留下來做了他的老師。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開了個壞頭,從此以後,戎瀝便變本加厲,成了一個難纏的馬屁精。
費璐亞、李希爾、元首府的護衛們、保姆們、僕人們,以及戎瀝曾經那些不怎麼帶他玩的小朋友們,在這個智商超群的未來華鷹繼承人的連環彩虹屁轟炸下,一個個地都變了態度。
費璐亞簡直是把他當成了親孫子在待,往常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都是先惦記着宿郢跟戎紀,而現在,成了戎瀝。
“明天是兒童節,就別上課了,放放假。”費璐亞給宿郢下命令,“我已經準備好了明天的節日菜譜,弄了幾個新鮮菜,到時候讓小殿下邀請他的朋友們來咱們家,讓孩子們好好開心一下!”
宿郢看到牆邊上的李希爾已經開始聽從費璐亞的安排,在一個一個地掛兒童彩燈了,問:“這件事將軍同意了嗎?”
李希爾在一旁插話:“你教的好徒弟今天給他的父親抄了一百遍“我愛你爸爸”,你說同意了嗎?”
“……”
總感覺自己好像矯枉過正了。
因為沒課可以上,宿郢也就沒了事干。
看着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他便去收拾了東西,準備出去找個近一些的地方爬爬山。剛收拾好背包,他就收到了一條短訊。
【早安。】來自陌生號碼的短訊。
像是生怕他不知道這號碼是來自誰的,這個號碼在每一個他跟戎紀沒有見面的日子裏都會發來問候的消息。如果見了面,就不會發。
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明明剛剛見了面,依然發來了信息。
他是從來不回信息的,但因為戎紀這奇怪的舉動,莫名有些在意,但他依然沒有回復。
說實話,雖然同在一個元首府里,但是由於戎紀出訪、他有時出差,且兩人並不在同一個院子內居住等緣故,所以平日裏他們見面的時間着實不多,就算有,也不過是一兩句半生不熟的問候,跟個熟悉的陌生人沒兩樣。
也許是因為知道了曾經的自己也許跟戎紀關係匪淺,所以他雖然好奇,但卻並不太想一下子就去近距離接觸對方。好在對方天生性情冷淡,也沒有這樣的想法,就這樣保持着不遠不近的關係,倒也剛剛好。
這樣想着,他放下了通訊器。
剛放下,又進來一條信息。
【今天天氣很好,想去爬山嗎?】
宿郢背好包出去的時候,看到戎紀和他的護衛們已經整裝待發,已經在門口齊刷刷地等着他了。
*
他們爬的那座上並不高,也並不危險,風景也還不錯,所以平日爬的人很多。但今天不一樣,山上除了他們,一個人也沒有。
上山的一路都安靜得了得,只有偶爾的鳥鳴草動,時不時地,還能看到有空中巡邏隊不經意地經過此處高空。
身前百米有職業登山專家開道,身後百米有百名護衛潛藏跟隨。
左右雖然看不清,但能聽到應該有專門的爬山車在跟隨。
不時一隻野兔出沒,便悄無聲息地葬身在此。
看着慘死的野兔,宿郢心裏有點好笑又無奈,心說這就是跟如今宇宙最牛逼的人物爬山的待遇,實在是過於隆重了。
由於爬山的氛圍太過肅重,人又太多,所以宿郢一路都沒說什麼話。他身旁又有個同樣沉默的戎紀,更是沒什麼言語。
就這樣,他們上了山,到了山頂。
宿郢在山頂一塊石頭上坐下,戎紀給他遞來一瓶水。
“謝了。”
戎紀沒吭聲,在他旁邊挨着坐下,安靜地休息。
山上的風已經帶了一絲涼意,但卻不冷,從臉頰邊吹拂過去,舒服得人忍不住眯眼。宿郢閉上眼享受這難得的沒有孩子吵鬧的春日寧靜,心情平和又安寧。
也不知道坐了有多久,他聽到旁邊的人開口打開了話題。
“聽說你之前經常爬山。”戎紀說。
“是。”
“是因為山上的風景美嗎?”
“不是。”
聽到這不同尋常的答案,戎紀轉過頭來看他。他沒有轉過頭去看戎紀,而是眺望遠方的青山綠水。
“我從不因風景而攀登。”宿郢長舒了一口氣,解釋道,“我登山,只是因為山在此處。”
“我不懂。”戎紀說。
“如果總是因為風景而登山,當你上了山,看不到好的風景的時候,你會不會失望?”宿郢又喝了一口水,低頭笑了笑,“如果我是一個因為風景而登山的人,當初在知道陸榭山活不了多久的時候,我就不會選擇跟他在一起。”
一段註定沒有結果的感情要不要開始?一個註定要死的人,還要不要挽留?很多人都不會要,因為人的一生只有一次,他們不想為了一件沒有結果的事浪費自己的人生,這是正常的。
可是宿郢不是這樣。
“我知道他遲早會死,可是我還是選擇了他。”
“抱歉。”戎紀說。
宿郢搖搖頭:“那不是你的錯,就算沒有你,他也不可能陪我走一輩子。”
“你很愛他。”
“愛?”宿郢笑了笑,“也許是吧。”
戎紀抿了抿嘴,下意識地握住了胸口的項鏈。
宿郢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他想起之前去找西斯理時的場景,又想起陸榭山那些遺書,他清楚地知道,戎紀胸前那個不起眼的方塊項鏈里裝着的是什麼。
【戎紀胸口的項鏈里有你失去的記憶。】
在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他的手已經伸向了那個不起眼的方形墜子。在快要碰到的時候,戎紀躲開了他的手。
宿郢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后,有些尷尬:“抱歉,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你的項鏈,它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同。”
戎紀說:“它很重要。”
“是的,你一直戴着它。”
他逝去的記憶不知道對於他自己來說重不重要,但看得出來,對於戎紀來說很重要。
戎紀握着那個墜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這裏面,裝着我的愛人。”
宿郢一下子睜大了眼。
戎紀繼續說:“不過他已經死了,在很多年前,他離開了我。”頓了頓,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補了一句,“就像陸榭山離開你那樣。”
愛他的宿郢死了,現在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愛過別人的宿郢。
當初,在他按下那個按鍵時,他就清楚地知道,他親手殺死了他的愛人。再也不會有人像曾經的宿郢那樣愛他,即使是眼前這個人,他的愛也不再屬於他一個人。
“那你應該很難忘記他。”
“我不會忘記,就像你不會忘記陸榭山那樣。”
宿郢被他逗笑了:“你這是什麼句式?”
戎紀沒有說話,轉頭看着他。
一陣風吹來,將他的白髮吹到了腦後,一張不再稚嫩的英俊臉龐露了出來。他的皮膚還是那麼白,嘴唇依然跟往常一樣沒什麼血色,但渾身上下卻沒有了他們初次見面時那種無法忽視的脆弱感。
時間改變了太多東西,宿郢這才發現,在無數個他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戎紀已經變了。
那一雙曾經無波無瀾的眼睛裏,不再只剩下冷漠,還有很多別的。他說不清那些別的是什麼,但卻為此感到高興。
戎紀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想說我知道你不會忘記陸榭山,而你也不必忘記陸榭山,因為正是有了他的存在,所以你才成為了現在的你,坐在我面前的你。”
他認真地看着宿郢,認真地像在說什麼誓言。
“同樣,我也不會忘記那個人,因為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你面前的這個我。”戎紀從地上站起來,打了打褲子上的灰塵,“我不知道這一切在未來是好是壞,但也許就像你說的,爬山不必因為山頂的風景。”
他轉過身,向仍在地上坐着的宿郢伸出一隻手。
宿郢愣了愣,猶豫了一下,將手搭了上去。
戎紀的手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樣冰冷,那依然是一個溫暖的手,一個有力的手。
那隻手握住他的手,將他拉了起來。待他站起身後,戎紀轉過身,背對着他,看向夕陽暈紅的那片天。
“雖然不必在乎風景,但是……還是很漂亮不是嗎?”
宿郢走過去,站在他旁邊。
那片天是很美,但卻並不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可當他側過頭,他卻在戎紀的眼睛裏看到了此生最讓他難忘的晚霞。
一陣不合時宜的風吹過,將晚霞主人的言語吹得模糊又四散。
他沒聽清對方說了什麼,但卻清晰地看到了那三個字的嘴型。
風過後,那人的聲音響起。
“從未後悔。”
戎紀番外:《從未後悔》
我從未後悔。
無論是與你相遇,還是與你相愛,亦或是親手消除你的記憶,目送你走向他人。
我早就知道你是會離開我的,很早就知道。具體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我想了想,也不是很確定。
也許是在那個小木屋裏,你問我如果我不來,能不能告訴你一聲的時候。也許是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你依然做好飯菜等我的時候。也許是那一天,你將我抱在懷裏,一遍一遍地告訴我,你會永遠陪着我。
你有太多破綻了。
一個機械人可以永遠陪在我的身邊,但你不是。
你不是一個機械人,甚至,你其實並不想永遠在我的身邊,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因為你的身邊只有我,你沒有別的選擇。
你被父親第一次銷毀之前,我問過你,如果你的目標對象里寫入別人,你是不是也會喜歡上別人。
你猶豫了很久,沒有回答我。
什麼是人類呢?是真實存在的軀體,鮮紅的血液,直立行走的雙腿,還是終有完結的壽命呢?
都不是。是你沒有回答我。
你沒有回答我,宿郢。
讓一個可能有着人類靈魂的機械人留在我的身邊,我認為這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所以我看着父親銷毀了你而沒有任何阻攔。我知道如果將你留在我的身邊,終有一天,我會後悔。
我看着你消失,看着你的靈魂四散,看着你重新成為了一串冷冰冰的字符。但我並不悲傷,我甚至在慶幸,慶幸你從此以後都不會有任何別的選擇,也不會有任何人選擇你。
泛起漣漪的湖面終有一刻會恢復平靜,然後之前在這水面上發生的一切波瀾將無人知曉。
誰都不會知道你存在過,除了我。
“爸爸,今天是中秋節,是家人團聚的日子,你就不要工作啦,我們早點去費璐亞那裏吧,今天宿叔叔也來呢,他說今天要做月餅,讓我們早點去幫忙。”戎瀝早早就跑來找我,在我面前跳來跳去反反覆復地叫我,好像很怕我用工作作為借口推掉聚會。
我以前拒絕過他太多次,以至於現在我即便說了同意,他也會一遍一遍地在我面前尋求肯定。
“爸爸,你會去吧?”見我沒回答,戎瀝又問了一遍。
我只好放下手中的筆,收拾好桌面,對着那張一瞬間點亮了眼眸的小臉說:“走吧。”
今天的天氣並不是很好,外面一直陰着,雲佈滿了天空,如果持續這種天氣直到夜晚,想必是看不見中秋的滿月了。
但戎瀝並沒有因此感到沮喪,他拉着我的手,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跟我說著一些瑣碎的小事,精神很好。
走了一路,快到費璐亞那邊的時候,戎瀝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我。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便問了他。
他也沒立刻回答我,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然後把我們一直牽着的手拉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爸爸,我能一直牽着你的手去見宿叔叔他們嗎?”
我看了看我們交握的手,戎瀝的手還不到我的手掌一半大,小小的,全在我的手心裏。
“爸爸,你覺得你特別好。”戎瀝又開始努力討好我,“我最愛你了爸爸,宿叔叔都是第二愛,你是第一愛。”
但事實上,他跟宿郢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也更輕鬆快樂。
雖然我並不不是很理解拉手這個行為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但是他不是一個會隨便向我提要求的孩子,我想他既然這樣說了,肯定有他的理由。
當然,不否認那些討好的話語確實讓我放縱了他的某些行為。
“可以。”
就這樣,我們拉着手去了費璐亞那裏。進去時,是宿郢給我們開的門。
“宿叔叔我們來了!費璐亞奶奶希爾爺爺你們好!”戎瀝很開心,腦袋伸進門就把正忙着準備食物的費璐亞李希爾挨着招呼了一遍。
宿郢笑道:“下午好小瀝。”
戎瀝本來想跑去裏面,但手剛鬆開就又拉了回來,他拉着我的手在宿郢面前晃了又晃,笑得很得意。
宿郢挑了挑眉,也笑着看他,對他比了一個大拇指。看到這裏我看明白了,也許戎瀝又跟宿郢達成了什麼奇怪的共識。
戎瀝炫耀完,便鬆開我的手跑去了后廚找費璐亞,門口只剩下我跟宿郢兩人。
宿郢笑眯眯地看着戎瀝跑開后,又將笑眯眯的眼睛對上了我:“下午好將軍。”
“你好。”
“今天工作不忙嗎?我以為您要等到很晚才會來。”宿郢就堵在門口跟我聊天,也不邀請我進去坐,笑眯眯的樣子跟平時也不大一樣,連說話時都使用了“您”這個字。
我客觀地回答了他:“還好,戎瀝說你讓我們來幫忙。”
“唔,您來得正好,來幫我剝一下果皮,小瀝說他想吃水果口味的月餅,我做一些給他。”宿郢這才側過身,讓我進了房間。
按理說,剝果皮是有剝果皮的機器的,但宿郢沒讓我用。他說機器壞了,讓我用手剝,然後他自己在一旁弄做月餅的麵粉。
戎瀝在廚房裏邊幫費璐亞他們擇菜,有很多菜吃起來很好吃,但是清洗起來並不容易,還不能使用機器清洗,確實很麻煩。
我們各司其職,安靜地各自完成各自的任務。其中一些活兒在我看來是可以用機器代替的,但宿郢並沒有這樣,他堅持要讓我用手工完成。於是我把果子剝好后,又按宿郢的吩咐將它們一點一點弄成了餡兒,只是這一個過程就花費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宿郢早就弄好他的麵粉了,也沒有過來幫我,只坐在一旁喝茶,看着我做。
等我全部做完了以後,他遞給我幾個模具,說:“看着我怎麼做,您也跟着做。”
我以為我只是來幫忙的,沒想到要從頭做到尾。
宿郢看了我一眼,說:“不會就學,您這樣聰明的人物,我想做個月餅應該難不倒您。”
說著,他便在我面前做了起來,做一步停下來讓我跟着我,就這樣跟着他一步一步地我做出來了第一個月餅。因為包月餅皮時沒包均勻,有一部分的餡兒漏出來了一些,不是太完美,跟宿郢做出來的那個相比,應該算是不及格。
但宿郢卻把我的月餅拿起來看了看,說:“很不錯。”
“……”
我算是知道戎瀝那一套見誰都誇的功夫是從哪兒學來的了。
但月餅確實不難做也不難學,除了那一個沒做好,後邊的都做得很成功。做完以後,宿郢把它們挨着裝了盤,拿去烤了。
他進了廚房,沒一會兒就傳出了戎瀝驚喜的讚歎聲。
我不得不承認,比起大多數人類,宿郢更知道怎麼去愛一個人。
戎瀝是最好的例子。在宿郢來到元首府這不到一年的時間裏,戎瀝便從以前的不言不語沉悶早熟變成了現在這樣的敢說敢笑親昵開朗,幾乎是完全換了一個人。性格的改變也並沒有影響他的學習,不僅沒有,他甚至學得更好更快了,而且,也更懂得用非權力的方式去影響他人。
不只是戎瀝,戎瀝的那些陪讀的同學們的官員家長們也常常向我反映,說宿郢是一個極好的老師,他們的孩子在宿郢的教導下,變化很大。很多孩子都懂得正確地表達自己的需求了,能夠跟周圍的人和父母和諧地交流了
其實除了小孩,在宿郢身邊的大人也是這樣。在他的鼓勵下,溫和的語言下,許多人都變了。
沒有人比我更知道宿郢在元首府內這些日子起到的巨大作用,也許結果不是那麼明晃晃的擺在桌面上,但我知道這種影響力是深長久遠的。
他就像是空氣,像是水滴,像是每天升起的太陽。
時時刻刻在身邊時,沒有人會刻意地注視他、看着他,可一旦他消失,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我知道,我對於宿郢來說,並非不可或缺的存在。之所以他會愛我,是因為他的曾經他的世界裏只有我,他沒有別人可以愛,而且,早已設定好的程序也告訴他,他得愛我。
他是不得不愛,不是想愛。也許就像他說的,如果有選擇,他不會選擇我這樣的人。
事實上,當他有選擇時,他也確實沒有選擇我。
他沒有錯。
世界上有太多太多很好的人愛他的人供他選擇,他沒有必要在如此多的選擇中,選擇這樣一個曾經將他當做工具使用的我。
世界上沒有那麼多理所應當的愛。而這種理所應噹噹的愛,他曾經無條件地給了我。
一次又一次。
我是病人、我是廢物、我是壞蛋、我是殺人犯、我是殘廢、我是人造人……無論我是什麼,我被他人如何地厭棄拋棄唾罵踐踏,只有他,也只會有他一廂情願地、無條件地愛我,為我付出一切,堅定地站在我的身邊。
那些世界,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場夢,一次又一次的治療。無論夢裏怎樣真實,可當我醒來,我會知道那些都是夢,是假的,是治療。
但他不知道。宿郢不知道。
對於宿郢來說,那些是他的人生,是他的生命,是他真真切切、痛徹心扉地愛過的每一個真實的人。
所以他恨我,恨到自毀也不願見我。他說,如果他有選擇,永遠都不會選擇我。
我送他離開以後,常常做夢。
我常夢到他,夢到他背影。
在夢裏,他總是一直走一直走,從未回頭。前方不知道有什麼在吸引着他,讓他不知疲倦地前行。
我就跟在他的身後,抱着所有他不要的過去和回憶,一步又一步。我很累,但是又不敢停。
終於,他的前方出現了一個人。那個人是陸榭山。
他跟陸榭山在一起的那一天,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不會哭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整個身體彷彿是盛着水的篩子,在不停地漏着什麼,越漏越空,卻越來越沉。
我坐在那裏,卻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陸榭山曾經問過我,問我到底愛沒愛過宿郢,他質疑我,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愛。我沒有回答他,因為他質疑得沒有意義。
我也曾被選擇過,怎麼會不知道。
我無法去阻攔宿郢走向他,但我並不想為他喝彩鼓掌。
陸榭山死後,宿郢就再也沒在我的面前出現過。我知道,他在怨恨我,即使他說他沒有,我也知道有。
他看我時的樣子,就像曾經打我耳光的費璐亞。我沒辦法說我什麼都沒有做錯,因為他們也沒有做錯。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都沒辦法用對錯來衡量,只能經歷,卻不能評價。
宿郢走了,一走就是三年。
我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我想去找他,可我走不了,我也不能去。
我答應過他,不會再為他的人生做任何選擇。這是他的生命,他如何選擇,是他的自由。我只能是一道選擇題,不能是他的定義題。
我常常想,如果他走得不那麼悄無聲息,如果他來與我告別,那麼我會跟他說:如果再也不能見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爸爸,月餅好啦,你要嘗一個嗎?”戎瀝端着剛烤好的月餅沖我跑了過來,他跑得很快,如果不是我接住了他,他就要滑倒了。
我不喜歡吃這些甜的東西,但是戎瀝都遞到我嘴邊了,所以我還是吃了。
“怎麼樣?”宿郢從廚房走出來,問我。
他手裏也拿着一塊月餅在吃,那個月餅不太好看,有一邊的皮太薄,裂開了。我認出來那塊月餅是我做的,第一塊失敗作品。
宿郢注意到了我的眼神,拿起月餅晃了晃,笑道:“不妨礙,很好吃。”
他總是這樣。
總讓我以為,我可能是他的選項之一。可我那天看到了他跟另一個人在一起約會,連戎瀝都知道,那個人是他的追求者,研究室新來的一位年輕學者。很優秀很英俊,也很仰慕他,曾經是他登山團隊的成員,是專門衝著他來的元首府。
我告訴我自己,要尊重他的選擇。所以我沒有再給他問候信息,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小瀝,費璐亞在叫你,你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宿郢說。
“嗯,費璐亞我來啦!”戎瀝像一股小龍捲風,急急匆匆地捲走了。
等到戎瀝走了,宿郢才走到我面前來,坐在我對面的小桌子上,問我:“您最近有什麼煩心事嗎?”
我搖了搖頭。
“那工作上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身體不舒服?”
我問他:“你想問什麼?”
宿郢看着他手裏那個我做的月餅笑了一下,沒說話,起身去倒了兩杯水,一杯他的一杯給我,然後坐在我旁邊一口一口地把月餅吃了。
吃完以後他問我:“我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什麼?”
“我以前,你曾經愛的那個我。”宿郢說,“我挺好奇的,什麼樣的人,會得到你的愛?”
這一句他沒有用“您”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好奇這件事,但我還是告訴他了:“以前的你跟現在的你沒有太大的差別。”
“沒有太大,還是有。”
我看了看他,他一直盯着我,眼眸炯炯,我沒法與他直視。我感覺到,他的眼神里有着一些我不是太懂的東西,那些東西讓我的心跳逐漸失控。
門鈴這時也響了。
“有,以前的你很愛我。”我不知道我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但我確實說了。
說完這句話,我就沒再去看他,起身去開門了。來者是白令和西斯理他們,白令已經老了,而西斯理,多年不見,他完全像變了個人。他們的身後,還有戎瀝的保姆、元首府的總管、護衛隊幾位隊長。
沒想到今晚會來這麼多人。我在人群里看了兩三遍,沒看到那位年輕的學者。
也許是沒想到我會出現在聚會上,所以大廳里的氣氛一度很尷尬,我除了說“請大家自便”以外,並不知道要說什麼,而大家似乎也不知道要怎麼跟我展開話題。白令看不下去,懶懶地說了句“今天可沒把你當什麼將軍元首,你說不來話就一邊兒待着去吧,西斯理,去拿月餅來吃”。
我點了點頭。白令身後那些人才鬆了口氣,挨着與我打了招呼,然後簇擁着去了大廳另一邊,我則繼續留在這邊。
為了緩解氛圍,宿郢給每個客人都發了月餅水果倒了茶水,與他們閑談,等他們都放鬆下來開始自由活動閑聊了,才回來找我。
“我們也去那邊坐?”
我搖搖頭:“我去氛圍會不好。”
宿郢聳聳肩:“其實並不會,但是如果你不想去,我就在這裏陪你。”
我想說不需要,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聽宿郢彷彿有讀心術一般說道:“好吧,你不需要我陪,是我想在這裏陪着你,可以嗎?”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說,也不知道要點頭還是要搖頭。
“你這個樣子,也不知道我以前是怎麼受得了的。”宿郢嘆了口氣,“不說話,也不笑,像個木頭人,你這樣可不行,心裏有什麼想要的要說的就要說出來,明白嗎?”
我更不知道如何回應他了。
“來,跟我學。”他說。
學?怎麼學?
他讓我看着他,然後他也看着我。
他的樣子,他這張臉,我看過無數遍。虛擬世界裏,夢裏,監控里,現實里。臉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紋理,我都印在了腦子裏。
連他說每一個字的唇形,我都清楚。
“我現在每說一句話,你就模仿我的話再說一遍,如果你說不出口,就在心裏悄悄說。”宿郢問我,“準備好了嗎?”
那邊的人吵吵鬧鬧,聲音很大,蓋過了宿郢的聲音。其實我聽不太清楚,但我讀得懂他的唇形。
我點點頭。
“那好,我要說了。”
“第一句,謝謝你邀請我參加中秋聚會。”
謝謝你邀請我參加中秋聚會。
“雖然我臉上看不出來,但是我其實很開心。”
我真的很開心。
“月餅很好吃。”
月餅很好吃。
“謝謝你留下來陪我。”
謝謝你留下來陪我。
“我這一周,沒有給你發信息問好,不是因為我不想發,是因為我難過了。”
我這一周,沒有給你發信息問好,不是因為我不想……
我抬起眼去看宿郢,看到他認真地看着我。他的神情很溫和,很溫柔,很像曾經的他。他的眼睛裏倒映着我,我看到他眼睛裏的我,僵直得像個假人。
他的嘴在繼續地動:“我很難過,是因為我看到了你跟別人約會,我不想你跟別人約會,因為……”
因為。
他笑了一下:“喂,你重複了嗎?”
我問他:“因為什麼?”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溫柔地看着我。跟曾經每一個世界的他一樣,那樣溫柔地,彷彿能夠包容一切、原諒一切地看着我。
我以為,我的愛人已經死了。我們永遠回不去了,他不會再是他,我也不會再是我。
可在這一剎那,在我看到他的眼睛時,我發現……我愛的人又活了。
“因為什麼?”我又問了他一遍。
他笑了,笑得眼睛彎彎的。笑了一會兒,他又看着我,看了一會兒,又繼續笑。
就這樣過了許久,直到費璐亞開始叫我們吃飯了,他才停下來,附身在我耳邊。
他說:“你自己想,要是想不出來,我就去跟別的人約會。”
那一刻,我想起了之前在山巔時,被那一陣風淹沒的三個字。
宿郢,我從未後悔。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