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自由的鳥(六)
第六章
宿郢並沒有想到陸榭山會突然吻他。
因為前幾秒陸榭山都還是很正常地在跟他說話,扯些有的沒的,商量着要去哪吃飯,卻沒想說著說著一顆腦袋就毫無預兆地湊了過來。
“你討厭我嗎?”陸榭山問他。
如果是平時,肯定會說討厭。
可是這時陸榭山的臉離他不過半指的距離,在這個距離問他這樣的問題,實在是讓他開不了口,尤其是看到對方那張緊張的臉上寫滿了“故作鎮定”四個字時,他就更說不出什麼了。
“為什麼突然問……”
“不討厭我就吻你了。”
陸榭山說著就要湊近,根本沒等他回答。宿郢想躲,可對方速度比他快。
他被親到了。
應該說兩人的嘴唇只是相當短暫地貼了一下。
還沒來得及反應什麼,陸榭山又得寸進尺地抱住了他,不舍地說:“我就要走了,戎紀讓我這次直接跟着他離開,不出意外應該是明天走,之後不久就要前往外星訪問,短時間內應該回不來了。”
明天?
聽到這個消息,宿郢愣了一下。對了,陸榭山之前已經被選入元首府護衛隊,應該是快到就職時間了。這次戎紀來,他剛好跟着一起過去。
到時候……應該得有幾個月才能回來。
想到陸榭山會有這麼久不會再煩他了,宿郢突然感覺心裏有點奇怪,不上不下的。再一想剛剛那個吻,他下意識地抿了下嘴。”
“挺好,那我可算清凈了。”
“你不會想我嗎?”
“不。”
竟然回答得這麼快。
“……不就不,你不想我我想你。”陸榭山使勁抱他,賭氣道,“會特別特別想,每天都想你,早上想晚上想,只要我不工作就會想你,吃飯想你洗澡想你吃飯想你走路也想你!”
那口氣,就像想他會把他氣死一樣。
雖然並不是第一次從陸榭山口裏聽到這樣露骨直接的表白,但又親又抱又撒嬌三者合一的還是第一次。
陸榭山這種人就是網絡上說的那種跪式舔狗,而且是可以當模範典型那種,只要能黏在他身邊讓他做什麼都願意。說實話,就算再不喜歡,被這麼貼貼心心地跪舔上這麼久,就算是塊石頭心裏也會有變化的。
宿郢可沒覺得自己是石頭心腸,畢竟陸榭山剛剛親了他他都沒把人怎麼樣。
他有些不自然地說:“想我又怎麼樣,你別忘了我們兩個本質屬性不同。”
陸榭山腦子該好用的時候不好用,不該好用的時候非常好用。他一下就聽出宿郢的話里話,驚喜:“你是不是喜歡我了?”
“我沒說。”
“我聽出來了。”
“你理解錯了。”
如果沒否定這兩次那真實性還高點。
陸榭山臉笑得畸形了:“你肯定喜歡我了。”
宿郢嗤笑一聲,理都不理他,把他手甩開朝餐廳方向走去。
陸榭山連忙跟上去,把他手拉住:“好商量好商量,什麼都好商量,屬性什麼的我可以改,你想要什麼屬性我就改成什麼屬,完全沒問題,你想當總裁我就給你當秘書,你想當王子我就給你當王妃,你想……”
“我想你閉嘴。”
“……好。”
陸榭山眨眨眼,一瞬間變成了只會傻笑的啞巴。
宿郢看了他一眼,回過頭,可能覺得自己剛剛話說重了,過了會兒又轉過來看他:“想吃什麼?”
“……”
“現在可以說。”
“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讓你選。”
“那吃素菜燉鍋吧。”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我現在喜歡吃素菜了。”
兩人走出花樹的蔭涼,走到晴朗的藍天下。手一直拉着。
*
當天的行程依然進行了下去,但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單獨取消了對他們系的訪問。宿郢都準備好了一切問答資料,卻出乎意料地被燉了鴿子。
他倒也沒生氣,就是覺得挺奇怪的。但不管怎麼說,也不是想不明白,畢竟頭一天才臨時下了命令要暫停一切人工智能精神治療儀器的開發。他們系今年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這個,暫停了,也就沒什麼訪問的必要了。
跟陸榭山吃完飯,陸家就來了電話,要把剛剛爬上正位喜慶勁兒還沒過的陸榭山給召喚走。
陸榭山當然不樂意,但不樂意也沒辦法,只好在走前跟宿郢一頓膩歪,說了好些甜言蜜語,最後被噁心得忍不下去的宿郢給趕走了。
陸榭山一走,系裏也沒他的事兒,宿郢就成了閑人一個。
因為要保證訪問安全的緣故,除非有特殊情況,學校不能隨意進出,所以他就這兒遛遛,那兒遛遛,正要往宿舍里遛時,他意外地接到了費璐亞的電話。
“費璐亞阿姨?嗯,我在學校。”
“您來學校了?您在哪裏,我去找您。”
也不知對面說了什麼,宿郢臉上浮現出小小的驚訝:“您是說……晚上戎將軍想見我一面?”
雖然宿郢不知道費璐亞為什麼會突然來到學校,並且還代替戎紀向他提出私人會面的要求,但是既然跟他提出會面要求的是華鷹元首,他就沒有推拒的資格,更不要說,這位元首還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不知怎麼的,自從知道晚上將跟戎紀私人見面后,他就開始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說緊張也不緊張,說害怕也不是害怕,反正就是心裏怪怪的。
具體怎麼怪,大概是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寫滿了“迴避”兩個字吧。
自從費璐亞跟他解釋過他跟戎紀之間的關係,並告訴他這位大人物可能知曉他的過去后,他就一直有些迴避。
不耐煩這次接待,不願意做相關準備,不想去想這個人,即便早上在禮堂見了真人也不願意把演講聽完,到現在聽到晚上有私人會面時,渾身上下都不對勁的狀態。
他將這種狀態解釋為“潛意識的排斥”。潛意識在告訴他,不要接近這個人,也不要去了解自己的過去。
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怎樣?
如果有人能看得見宿郢現在的神情,肯定會很驚訝,因為這個向來有着一雙明澈堅定眼睛的男人,此時卻被一種名為茫然困惑的神情填滿了雙眸。
而這種奇怪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晚上,兩人見面時。
見面的地點選在白天宿郢跟陸榭山見面時的地方旁邊,學校宿舍區行政中心休息室里。
他按了門鈴,費璐亞來開的門。他跟費璐亞小聲問了好,進去了。
“小紀在裏面的房間,你進去就可以。”費璐亞對戎紀的稱呼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親近了,如果是平時,宿郢肯定會注意到這一點,但這會兒,他完全沒意識到。
他點點頭,看了眼緊緊關閉的裏間的門,問費璐亞:“您知道戎將軍見我……”
話沒說完,他就見到費璐亞搖了搖頭。
“好吧,那我進去了。”
“等等。”費璐亞欲言又止,“你能不能……”
“什麼?”
費璐亞猶豫了幾秒,壓低聲音:“你能不能跟他說,讓他好好保重身體?”
宿郢有些不解:“我?”
費璐亞點了點頭,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在跟他說:“他的狀態很不好,你……你幫幫忙,好嗎?”
宿郢從來沒見過費璐亞這個樣子,他本來想問為什麼要讓他來說這種話,但當他看到費璐亞的眼神時,卻突然又問不出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答應什麼,但依然點了點頭。
看着費璐亞離開房間后,他才走向那扇關着的安靜的門。他抬起手要推,手都觸到了門板上,又莫名頓住了。
至於為什麼要頓這麼一下,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彷彿門的那頭,藏着一個巨大的可怕的怪獸,他一進去,就要成為砧板上的魚菜板上的肉。
想沒想明白,他也不想了,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手一用力。
門推開了。
房間裏的大燈沒亮着,只開着一個昏暗的宜睡的小燈,昏昏黃黃的柔光只在窗戶邊灑了一小片,為旁邊沙發上半躺着沉睡的白髮男人照亮了側臉。
視線自然就奔着那方向去了。
那張臉非常地好看,好看到第一次看新聞時,宿郢就盯着這位年輕偉大的領袖看了好一陣。
眉、鼻、眼,甚至連睫毛髮絲,每一處都像被精心設計過的,多一分算多,少一分又少。比英俊多了幾分美,比美多了幾分韌利,卻又比韌利多了幾分壓抑收斂的剋制。唯一的不足就是那頭據說天生的白髮,讓他看起來像個來自異界誤入人間的異類,平白令人生畏。
幸好閉眼沉睡時的安靜掩去了他周身令人望而卻步的鋒利,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日新聞里柔和了不少。可宿郢卻知道,這樣的柔和是暫時的,一旦他睜開眼……
那雙眼足以隔離整個世界。
“你來了。”靜謐的房間中,一個清冷而沙啞的聲音響起。
戎紀醒了。
沒料到對方突然出聲,宿郢的心被驚得猛跳了一下,連忙“嗯”了一聲。
戎紀緩緩坐起身來,可能是睡懵了,戎紀並沒有立馬看向他的方向,而是弓着腰背垂着眼眸,像是在努力讓自己恢復清醒。
其實宿郢也沒想到,私下會面會這麼“私人”,他竟然見到了華鷹帝國元首睡糊塗了的樣子。
等着對方清醒過來再次出聲時,已經是幾分鐘后了。
“坐。”又是一個字。可能因為睡久了長時間未開口,嗓音有些沙啞的緣故,倒是比新聞上的多了幾分人氣。
宿郢點點頭,但環視房間,發現除了戎紀的那張長長的躺式沙發,沒有別的可以被坐的地方,他一時不知道怎麼坐。
戎紀將腿挪下沙發,給他騰了個位置。
讓他坐那裏嗎?宿郢有點不確定。
戎紀依然半個身子靠在立起的沙發背上,眯着眼睛疲憊得很明顯。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宿郢坐下,才慢慢抬起眼來看他。
“坐在您旁邊嗎?”宿郢問。
戎紀點了下頭。
這沙發其實只是個單人沙發,前半截半立着,後半截是平的,雖然戎紀把平的那半截騰出來給宿郢坐,但到底還是個小沙發,坐是坐得下,就是這距離過於近了,不像兩個陌生人該有的距離。
宿郢有些尷尬,道:“您看起來不太舒服,不如躺着休息,我站着就可以。”
戎紀不知什麼時候又閉上了眼:“坐。”
沒辦法,宿郢坐下了,只坐了一個小拐角。
他靜靜地等戎紀再次開口,講述自己為什麼要私下見面的原因,不過等了半天都沒等到。
戎紀彷彿又睡著了,眉頭微蹙起,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身體這麼不舒服還來訪問嗎?早上在禮堂演講的時候似乎也不像這個樣子。
眉頭蹙得很緊,嘴皮也有些白。
脖子上發青的血管隱約可見。
“您……”剛想說什麼,宿郢注意到戎紀的額頭已經開始冒冷汗了,似乎比他剛剛進來時還要不舒服,“您這是怎麼了,不舒服嗎,需要我去叫人嗎?”
說著,他就要站起來,不想被人抓住了手腕。
抓着他的那隻手的手是濕的,這汗來得很快,連他都能看得清細細密密的汗水是怎樣從對方的額頭、鼻尖、脖頸一點點冒出來的。
宿郢以為戎紀犯了急症,連忙站了起來:“將軍,您這是……您放開我,我去叫費璐亞。”
“不必。”
“但是……”
戎紀搖了搖頭,拉着他的手又緊了幾分:“我沒事。”
可他這根本不是沒事的樣子,要是出了什麼事……
宿郢剛想再說什麼,就對上了一張令人震撼的臉。
那張臉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細小的汗珠,皮膚嘴唇白如鬼魅,只有眼睛乾燥平靜如常,冷靜到了極致,一點兒看不出難受的跡象,彷彿這具暴汗淋漓蒼白病態的身體根本不屬於他。
“我沒事。”戎紀又說了一遍,“我很快就好。”
若只是聽聲音,確實冷靜自持毫無波動,不像有什麼事。
可宿郢知道這只是表相。
他被對方抓着的那隻手腕已經完全地被對方的手心潤濕了,而且還有越發濕潤的感覺。他不知道戎紀說的很快就好好在哪裏,但他確實沒再動作,反而在對方的注視下重新坐了下來。
心裏開始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比之前沒見到時那種莫名的坐立不安更奇怪。
這種奇怪的衝動,讓他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就已經抬起手為對方擦掉了剛剛流到眼角的汗水。
那雙乾燥的眼睛就那樣看着他,靜靜地看着,不言不語,只有流動着的一滴一滴的汗水彷彿在說著什麼傾訴着什麼。
心好像揪了起來,可為什麼揪着又不知道。
身體內有什麼衝動在催促着宿郢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但他說不出來。他理解不了對方的眼神,理解不了對方的舉動,也理解不了這莫名讓人壓抑沉重的氣氛,更理解不了自己現在正停留在對方眼角的手。
不是救命恩人嗎?
救命恩人怎麼會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
他又為什麼會不自覺做出這樣逾越的舉動?
明明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但是他為什麼會讀懂對方的神情和對方的感受?
為什麼?
“你……是誰?”
戎紀緩緩鬆開他的手:“我是戎紀。”
不,不是這個答案。
他要的不是這個答案。
他知道他是戎紀,可他問的不是這個。但……不是這個,那又是哪個呢?
戎紀似乎難受得厲害,他慢慢閉上了眼,又重複一遍:“我是戎紀。”
我知道你是戎紀。
不,你不知道。
“你好,宿郢。”
*
陸家私宅中——
四面窗帘被拉得嚴嚴密密,昏黑而空蕩蕩的房間中,一個中年男人靜靜地跪坐在房間中央的墊子中,閉着眼作冥想狀。
即使陸榭山走到了他的背後,也沒有睜開眼。
“你已經取得宿郢的信任了?”陸父問。
“您應該知道,他是人工智能的人體化,身體是人類的,可腦子並不像一般的人類那麼愚蠢。”陸榭山的聲音輕飄飄的,沒有絲毫溫度,跟之前在宿郢面前撒嬌膩歪的時候截然相反。他冷笑一聲,繼續道,“他可不是您以為的蠢貨,更何況,戎紀還在,您知道他在宿郢身邊安插了多少人,他不會讓宿郢受到任何傷害的。”
陸父睜開眼:“戎紀已經察覺到我們的動作了。”
早上特地來這裏“警告”他們,姿態強硬,想必是有把握將他們拿捏在手裏。
陸榭山臉上浮起一絲說不清的笑意:“難道您以為,我們能瞞得過他?”
“動作要加快了。”
“唔。”
陸父聽到這漫不經心不可置否的一聲,轉眼去看陸榭山:“既然宿郢不像普通人類那樣愚蠢,你又是怎麼騙過他的?”
“我沒騙他。”陸榭山說。
“沒騙?”陸父嘲諷地笑了一聲,“你那根手指可是我看着七歲時候的你切掉的,還記得你說是為了研究疼痛能否使人哭泣,到底是同一個實驗室出來的,雖然只是劣質品,但某些方面還是一樣的。”
“您的目的是取得他的數據,而我的目的,也從來只有那一個。”陸榭山笑道。
“我不關心你想要什麼,我只要你拿到我想要的東西。”陸父站起身來,走到牆面中央,拍了兩下,平整的牆面中央便凸起了一個小方塊,那是一個小方盒,他從方盒裏取出一枚戒指和一根小拇指粗細的注射器樣的器械。
“這枚戒指中央藏有一根銀針,只要戴上它,感知到人體溫度后銀針會自動彈出,釋放裏面的取樣劑和昏迷成分。”陸父將兩樣東西交給陸榭山,“兩種方案,一種,趁他昏迷將他帶入城西的實驗室中,進行詳細取樣;如果不能,那就現場進行簡單取樣,這個取樣器可以刺透脊柱,取一管脊髓即可。”
陸榭山拿起取樣器看了一眼,按了上面的一個按鈕,一根鋒利地鋼針便如極速衝鋒刀般以不可見的速度刺了出來,無聲無息,只有寒光閃爍。
“人會死?”
“你認為呢?”
陸榭山把針管放進了小盒子裏:“矮星禿子前幾月訪問華鷹,討好不成不說反而被戎紀記進了黑名單,所以急了是嗎?想挑起新一輪宇宙大戰?還是說那幫煤渣里的臭蟲卵天真地認為自己掌握了人工智能人化技術就能改變自己低劣下等的基因了?”
陸父陰沉沉地看着他:“你最近狀態很好,沒怎麼失控?”
陸榭山捏着戒指玩味兒地咧着嘴無聲地笑了,越是盯着戒指,眼神中黏糊得勁兒就越是大:“我最近的狀態是好了不少,不過說到失控……”
他的笑聲忽然飄了起來,一聲一頓起起伏伏地落在了空中,顯得格外詭異虛浮。笑過一陣后,彷彿忽然崩斷的琴弦,戛然而止。
陸父瞬間感到不對勁,往後退了幾步,但已經晚了。
陸榭山重新拎起方盒中的取樣針管,露出平日在宿郢面前常常露出的真誠的笑容,聲音愉悅:“既然您想讓我失控,那我就失控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