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陰差陽錯事端起
落日餘暉,翠嶷山後的金霞格外明亮,遠處的萩蘆江水也是浮光躍金,好像有無數細鱗大魚在其中涌動。董娘子素手拎着裙擺,輕盈如鹿,在平曠的原野中穿梭。此時蠶桑才了,秧苗剛插,坡田齊整,綠波春浪,她走在其中,當真如滄海踏浪一般。只是,如斯美景,她卻無心欣賞,一心趕回家。旁人見她行色匆匆,只是打聲招呼就揮手遠去,可這世上偏偏就是有不曉事的。
“哎,這不是董家娘子嗎,大妹子,你這是打哪兒回來啊?”
董娘子疾行的步伐強行停下,她背對着人翻了個白眼,回身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趙大嫂,我從集市上回來呢,嫂子有事嗎,若是沒事,妹妹就可就先走了。”
趙嫂子卻是完全沒聽清楚話,卻被這回眸一笑看得魂都顫了三顫。
乖乖隆地咚,她都是三十來歲的老姑婆了,居然能看一個女人看呆了。
大家都站在這田壟上,身上都穿着粗布衣裳,怎麼她就俊成那個樣子呢?
她那閨女也是,和她活脫脫一個模子脫出來的,怪不得整他們家二狗子天天魂不守舍的。
“趙嫂子,趙嫂子?”董娘子本就心急如焚,手心的小瓷瓶都變得一片汗涔涔,哪裏有心思同這碎嘴婦人扯皮。
她一甩袖,索性抬腳就走。
“等等!”趙大嫂這才如夢初醒,鄉下婦人,一雙大腳跑得飛快,她又直接踩進稻田裏,幾步就把董娘子堵在半道上。
董娘子杏眼圓睜,看着被她踩倒的碧綠秧苗,這可都是董郎起早貪黑,挽着褲腿在泥地里,一棵一棵插好的。
她不由怒道:“大嫂子,你怎麼能亂踩別人家的田呢!你看看這些秧苗,都被你踩壞了!”
趙嫂子一愣,低頭一瞧,先是訕訕一笑,可一看她不耐的模樣,尖酸刻薄的本性又佔了上風,衝口就是一句:“你們有錢人,還同我們貧苦人家計較這些,今天又用布換了好幾吊錢了吧?”
董娘子深吸一口氣,微微一笑道:“你不惜踩壞我們家的田都要追上來,就是為了問這個?”
趙嫂子昂起頭道:“當然不是,我想和你談談你們家大妞和我們家二狗的事,走走走,這兒不是說話的地兒,去你們家好好談……”
董娘子掙脫她的手,冷冷道:“有話就快說!”
“嘿,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敢這樣跟我說話,你……”說著蒲扇般的手就抓住了董娘子纖細柔軟的手臂。
三角眼,酒糟鼻,刻薄嘴,臉上還有兩道深深法令紋,這麼丑,還敢上來拉扯她。董娘子覺得胳膊上的肉都快被她揪下來了,她怒極反笑,反手就把這女人推到隔壁他們自己家田裏。
“哼!”董娘子捂着自己想必已然青紫的胳膊,怒道,“真是莫名其妙,難怪你兒子是那個德行,天天欺負我們家大妞,原來根是從你這兒來得,我警告你,管好你自己和你們家那小混蛋,再來招惹我們家的人,休怪我翻臉無情!”
“你、你這個潑婦!老娘好聲好氣和你說話,你居然動手打人,和你閨女一樣,粗魯得很!哎喲,疼死老娘了。”
趙嫂子捂着腰在田裏打滾,看到被她壓壞的秧苗又心疼得滴血。
“我告訴你,你錯過天大的好事了!”趙大嫂看着董娘子絲毫不管她的吆喝,一個勁地往前走,氣急敗壞,索性不管不顧喊道,“我本來勉強看中你們家丫頭,願意讓我們家二狗納了她,誰知你是個不依好的東西!我們二狗可是文曲星下凡,以後要考狀元的,怎麼能有這種老婆和岳母!我呸,傲什麼傲,等你們家那死丫頭沒人敢要時,你就知道厲害了!”
董娘子聞言冷笑一聲,原來打得這個主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什麼東西!她心念一動,身後又傳來一聲慘叫。
董娘子嘴角上揚,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董家小屋很快就到了,她急急推開青籬,小院裏正溜達的雞鴨瞪大綠豆似得小眼睛,好奇地瞅着她,風中起舞的老槐樹也伸下枝幹作詢問狀。
董娘子看到這群小東西不由莞爾一笑,隨手灑出一把米笑道:“吃吧,吃吧。”
雞鴨歡叫一聲,齊齊撲上來啄米。
董娘子卻笑中帶着苦澀,復又轉身對槐樹道:“盯着家門,若是董郎和大妞回來了,即刻通知我。”
滿頭霜雪的老槐樹順從地點了點頭,目視着她往屋後走去。堂前是槐香瓜架,檐后卻是幾株枝繁葉茂的楊梅樹。楊梅已經成熟,紅艷艷的梅子,掛在青翠的枝葉中,似語還羞露出滿是軟刺的小腦袋。
董娘子一摘就是一大把,用鹽水洗凈,往小鍋里一放,清水都映成了胭脂色。小火熬煮,冰糖調味,紅嫩的果肉,鮮紅的汁水,全部在沸水之中,起起伏伏之間,融為一體。一鍋香甜可口的冰糖楊梅飲就做成了。
只是,看着這樣一鍋剔透鮮艷的甜湯,董娘子卻久久猶豫,拿着瓷瓶的手,不住地顫抖。
“我這麼做,究竟是不是對的,若是追兵趕來,那大妞不就……不行,追兵若來,我還有別的辦法……可若是現在不封住她的法力,只怕連最後幾天安生日子都沒有了。”
恰好,老槐樹鬱鬱蔥蔥的樹冠婆娑作響,董大郎的聲音適時響起。
“娘子,是你回來了嗎?”
董娘子忙拭去淚水,果斷將那整整一瓶淡褐色的液體都傾倒進去。雖有葯香,可楊梅汁濃郁的酸甜之氣很快就將其全部掩蓋。
“回來啦。”董娘子面色如常,笑盈盈地迎出去,誰知剛剛端着湯飲出了屋子,就見丈夫拉着神色恍惚的女兒憂心忡忡地望着她。
“這是怎麼了?”董娘子忙試試大妞的額頭,“沒發燒啊。”
大妞直到現在腦中都是一片混沌,她兩頰暈紅,口乾舌燥,一見澄澈的楊梅汁,便立刻拿起來一飲而盡。
“等等!你!”董娘子阻攔不及,話還未說完,就見女兒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董大郎接住女兒,已然目瞪口呆。
“娘子,你這是做甚啊!”
董娘子扶額長嘆,已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黑沉沉的夢想甜蜜悠長,大妞感覺渾身骨頭都睡酥了,半晌才揉揉眼睛醒轉,一睜眼就見父母兩人都守在她床邊,擔憂地望着她。
大妞的瞌睡蟲都被嚇跑了,她連忙起身:“爹,娘,怎麼了,你們怎麼都在這裏?”
董娘子摸摸女兒的額頭,試探性道:“大妞,你還記得下午發生了什麼了嗎?”
大妞一愣:“下午?”
她看到屋外漆黑的天色和家裏昏黃的油燈,獃獃道:“怎麼就下午了,不是正吃槐花飯嗎?”
董娘子:“……完了,葯灌早了……”
且不論董家三口這一夜是如何輾轉反側,第二日的清晨還是如期而至。
晨光熹微,東方天空升起瑰麗的橘紅,踏過露水清潤的小路,繞過螺髻般的山丘,就來到了萩蘆村唯一的私塾。說是私塾,其實也就是四五間草屋,三四架書,十來張桌椅而已。唯一的亮點就是屋前那一林杏花,噴火蒸霞,紅姿嬌嫩。
私塾的老師柳老秀才已是耳順之年,卻是有鶴髮松姿之態,早早起身,掃盡階前落紅,等候學生們來上課。
趙二狗先至,其餘學子也陸陸續續到了,小草屋漸漸快要坐滿,只留下一個位置。
柳秀才眯着眼瞧了瞧,問道:“你們誰知道董大妞去哪兒了,這孩子平日總是第一個來幫我掃地,今天卻連人影都不見了,是不是她生病了?”
趙二狗當即嗤笑一聲:“她還能病,我看她比牛犢還壯。”
一旁的李石頭連忙告狀:“對啊,先生,你看看我們頭上的傷,都是昨天被她打得,她不可能生病,一定是逃課!”
“對對。”大男孩們七嘴八舌,卻異口同聲,“先生,她一定是逃課!”
柳秀才捋捋花白的鬍子,皺眉道:“停停停,你們都先安靜下來,你們幾個小的來說,你們知道董大妞去哪兒了嗎?”
幾個小蘿蔔頭剛剛就想說話,只不過被因着師兄的大嗓門一直插不進口,現在先生單獨問他們,都連忙道:“先生,大妞姐姐一定不會逃課的,她應該是有事絆住了腳,她、她應該馬上就到了。”
“應該?”趙二狗譏諷道,“先生,董家住在村子邊上,這些小崽子去都沒去過幾次,他們知道什麼,還是讓我親自去他們家給您把董大妞抓過來,您看如何?”
柳秀才失笑,搖了搖頭道:“不必了。”
“不必了?!”趙二狗黝黑的臉上都氣起了紅暈,“先生您這是包庇,她分明就是因為昨天她娘打我娘,她打我,怕我今天找她算賬才不敢來的……”
“瞎說,先生是那種人嗎?”柳秀才指指後面,“我說不必,是因為她已經來了,大妞,還不快落座。”
趙二狗僵硬地回頭,大妞似笑非笑上前來,放置好文房四寶,書籍札記。
趙二狗面上又青又白,半晌方低聲問道:“你居然還敢來?”
大妞微微側過頭,蛾眉曼睩:“我為什麼不敢來?上門挑事,暗下毒手,欺騙師長的又不是我,我行得正坐得直,我怕誰?”
趙二狗眼睛都瞪直了:“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什麼暗下毒手,欺騙師長,明明就是你做得!”
“呸,倒打一耙,不要臉。”大妞橫眉斥道,“你在山上把我打暈,你娘還來弄傷了我娘的胳膊,這些事我都還沒來找你算賬,你倒是一頭先碰了上來。你不要以為我現在一時想不起來當時的事,你就可以把罪名推得一乾二淨,我爹可在一旁看着呢,他把情況都告訴我了!”
“什麼!我打你?!”趙二狗委屈壞了,他拍案而起,怒髮衝冠,張嘴大吼道,“你看看我這頭,都是被你用彈弓打的,明明是你自己發了瘋似得往山上跑,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居然還來賴我!我娘說了,她明明是好心好意去跟你娘說話,是你娘先……”
“撒謊!”大妞還待還口,卻被先生一聲喝退。
“都給老夫坐下!”柳秀才老當益壯,一把戒尺舞得呼呼作響,“吵吵鬧鬧成何體統,都閉嘴,上課了。”
兩人憤憤不平坐回原位,互相剜了對方一眼,氣呼呼地開始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