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我見過你
舟祈豫合上筆記本,將它塞入背包里。他抬起頭時,看見柜子上擺着新鮮的百合花,順手取下幾枝,慢條斯理地編織花環。
在做手工的時候,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從前師門生涯的情景。
自在禪正在給他們上超度課,手裏捧着一個迷你花圈,說道:“自殺之人的魂魄已經被陰差放棄,所以他們只能留在事發之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生前的痛苦經歷。
橫死之人的壽數不被收錄於生死簿,陰差無法追查到他們魂魄的下落。他們沒人管束,因此大多化為厲鬼,肆虐人間。
眾生皆苦,亟需聖人引渡,幫助他們脫離苦海,早登彼岸。”
一名弟子問:“可如果自殺、橫死之人生前作姦犯科呢?難道我們也要送他們上天堂,登極樂嗎?”
自在禪答:“將他們引入陰司后,自有崔判官定奪。他生前若是精忠報國,孝順父母,行了許多善事,可減輕刑罰。若是行了惡事,則加重刑罰。十八層地獄,每一層的罪名和服刑時間都不相同。當他洗清罪孽后,方可再世為人。
有些法師超度時,用錢買良心,直接度魔上岸,略去還債環節。比如說幫他們續命,或者讓他們下輩子繼續錦衣玉食,作威作福。
而我們不一樣。我們是修魔的,聽過以魔度魔嗎?沒有。在風鈴夜渡,只有以戰止戰,以魔滅魔。我們超度魔鬼的時候,要給他上一層枷鎖,把他關進地獄裏,等他痛改前非后,再給一次做人的機會。”
弟子撓了撓頭,問:“我們……不是修巫的嗎?”
自在禪打了個馬虎眼,“啊哈哈。口誤,口誤!”
江凌晚冷笑道:“分那麼清楚做作甚?反正在別人眼裏,我們都是魔頭。”
自在禪笑得別有深意,望着他說:“那就要看你,究竟是想做魔頭,還是做魔聖。”
江凌晚笑得張狂桀驁,“自然是聖!”
自在禪又看向在蓮花上打坐的舟祈豫,親切地問:“你呢?”
舟祈豫道:“我……做個賣花圈的吧。”他說著雙手開合,神態天真地道:“美少年戰士,變身!”
話音方落,沛然浩光,廣耀山門。鮮花怒放,千朵萬朵,生機磅礴。
他有一項天賦,能令萬物復蘇。但這天賦,救不了已經冰冷的屍體。與其說師父死在了封聖的路上,不如說是死於野心與良心之間的博弈和掙扎中。
舟祈豫收回思緒,將百合花環戴在自己的頭上,又用法術變出三朵小雛菊別在左耳後。他背起雙肩包,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只見廊上富麗堂皇,吊燈金光燦燦,地板光亮如鏡,透出一股子不低調的奢華。
他進入電梯,正想按下1樓按鈕,但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向上飄到了8樓按鍵。因為整個界面中,唯獨這顆按鈕最大最亮,寫了醒目的三個英文字母VIP。
老古董魔祖不明白“vip”的意思,秉着“實踐出真知”的道理,他按下了通向總統套房的8號鍵。
叮——
電梯門打開,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派更金碧輝煌的建築。但不知為何,此刻走廊上卻靜悄悄的,只能聽見他輕輕的腳步聲,和空氣中隱隱約約傳來的說話聲。
他很快就找到了源頭。
華麗的房門虛掩着,透出明亮的光線,與一陣悅耳磁性的聲音。鬼使神差的,舟祈豫伸手推門,走了進去。只見寬敞的客廳內,站着一名身穿古代衣服的男子,正對着空氣自言自語。
當舟祈豫看清那人的打扮時,幾乎以為自己穿越進了《紅樓夢》世界。只見那人“頭戴束髮紫金冠,勒二龍戲珠抹額,項上戴金螭纓絡圈,身穿金百蝶箭袖,足蹬粉底小朝靴”,是書中實打實的賈寶玉裝束。
而房內正在背台詞的人抬起了頭。
這是一張男女老少通吃的臉:眉飛入鬢,眼若秋泓,面似敷粉,俊美出塵。而舟祈豫的注意力全被這人左眼下的淚痣吸引過去。
關於淚痣的含義,在面相學中普遍流傳兩種說法。一是擁有淚痣者,今生註定為情所困。二是淚痣乃前生情人落下的淚珠,凝結而成的記號。今生兩人憑淚痣相認。
簡秋期的容貌無可挑剔。一眼看去,俊美無雙。首先是俊,其次是美,因此不會讓人覺得他很陰柔,不會把他當做娘娘腔。他不笑時,冷傲禁慾。他笑時,春花爛漫。他若落淚,天地同悲。
如果他用這雙含情的眼眸深深地凝望你,眼角緩緩淌下一滴淚,那真是要人老命了。亦如隔壁書店的老闆,每次在《醉花陰》結尾時,都哭得肝腸寸斷。
而現在,簡秋期就用這雙眼,痴痴地凝視舟祈豫。
過了半晌,他神情似喜非喜,嗓音含笑地說:“這個妹妹,我見過。”
舟祈豫很想奪門而出,但他又記起了自己的人設,“一朵善解人意的白蓮花”。因此他的秀眉似蹙非蹙,輕輕柔柔地說:“寶哥哥,我沒有你的玉。”
聞言,簡秋期宛若賈寶玉附體,立刻狂性大發,摘下脖頸間的美玉摔在地上,惡狠狠地說:“什麼稀罕東西?高下也不識!”
做工精美的玉佩順着高檔地毯向前一路翻滾,最後進入真皮沙發座底下。沉默三秒后,舟祈豫記起了書中情節,該是丫鬟上前撿起玉佩,隨後賈母上前哭打賈寶玉這個“孽障”。
然而現在這裏並沒有一眾丫鬟,太太和賈母。只有一個入了戲的假寶玉。
因此又靜了片刻,舟祈豫上前幾步,蹲下身子,伸手塞入沙發座底下,摸索着撈玉佩。
簡秋期立刻跟了過來,蹙了眉頭,既着急又擔憂地問:“妹妹,你這是做什麼?”
舟祈豫道:“你這玉是個稀罕物,怎可隨便丟地上?”
簡秋期見他摸了半天,也沒找到玉,於是便道:“許是滾進裏邊了。我去弄一條雞毛撣子來!”他說著興沖沖地跑進隔壁的卧室,不一會又快步而來,對着舟祈豫晃了晃手中的晾衣架,高興地叫道:“妹妹,我找着雞毛撣子了!”
舟祈豫對他抿嘴一笑,眼波流轉間,抬起了自己粉嫩的小拳頭。
只聽——
砰!
拳頭與沙發相擊,發出一道刺耳的嘎吱聲,百斤重的沙發瞬間移位,迅速向後倒飛到角落,“哐”的重重砸在牆上。
上方的裝飾畫搖搖欲墜,在三秒后發出木頭不堪重負的悲鳴聲,隨後落入沙發。
簡秋期手裏的晾衣架“啪”的掉在地上。他神情獃獃的,風中凌亂,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喃喃道:“……妹妹,好生英勇。”
舟祈豫彎腰拾起玉佩,隨後放在茶几上,對他露出一個羞澀的微笑,輕聲道:“寶哥哥,我要回姑蘇去了。”他說著便不再久留,轉身往門外走,迎面遇見一名約莫三十歲的高壯男子,看打扮像是簡秋期的經紀人。
雲景對於影帝房中突然躥出來一人的場面大感吃驚。等他看清這人的長相后,更是驚愕了。這孩子約莫十八、九歲的年紀,漂亮的像是歐洲中世紀油畫裏走出來的貴族美少年。
他有一頭亞麻色的可愛短髮,頭上戴一串小清新的百合花環,左耳別著三朵象徵和平的小雛菊。五官精緻,肌膚剔透白皙,在雅潔的花卉映襯下,更顯秀麗脫俗。尤其是一雙紫羅蘭色的澄澈雙眼,令人心馳神往,目眩魂迷。
我滴乖乖。苦行僧一樣的影帝平日裏不吃葷,一吃就是個上等貨啊……
小樣兒,居然還會金屋藏嬌了。
不對啊,我去,這是個男人啊!
王牌經紀人云景心中猶如馬景濤附體般咆哮道:醜聞!驚天醜聞!絕對不可以被今日頭條的狗仔拍到!絕對不可以!
他臉上陰晴不定,時而露出長輩般慈祥的微笑,時而如喪考妣,時而猙獰的宛若厲鬼。
舟祈豫只當這兩人都是戲精,與雲景擦肩而過時,淡淡地落下一句叮嚀:“看好你家小主。他神志不清,衝撞了別人怎麼辦?”
畢竟是魔祖,做慣了上位者。正常狀態下時,舉手投足間都是范兒,吩咐人時不怒自威。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彷彿像一座小山壓在雲景的肩上。他不由自主的屈膝,神色恭敬的道了一聲:“喳。”
他像個太監似的低頭等皇上離去,十秒后反應過來,立刻抬起頭叫道:“哎不對!你誰啊?”
房內早已沒了舟祈豫的身影。
呆若木雞的假寶玉此刻才大哭失聲,凄然嘶吼道:“林妹妹——”
簡秋期淚如雨下,一屁股坐地上,捶胸頓足地哭叫:“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雲景想上前拉起他,可口袋裏的手機鈴聲響了:“新的風暴已經出現,怎麼能夠停滯不前~~”
他一邊摸出手機接電話,“喂,是我。”一邊去拉坐在地上撒潑的簡秋期,手剛伸過去,就被發脾氣的假寶玉“啪”的打掉。
雲景齜牙咧嘴的收回了手,對電話另一頭的人說:“他在哭呢。沒事,戲癮上來了,就這狀態正好。我叫他趕緊補妝上場!你們燈光各就各位!”
他掛掉電話,卑顏屈膝地湊到簡秋期身旁,輕聲細語地說:“寶二爺,該上場了~~”
簡秋期怒目相斥:“滾!我要我的林妹妹!”
雲景低聲下氣地哄:“林妹妹在台上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