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鐘鳴鼎食之家
盛京城外不遠處,有一座竹山。竹山山如其名,漫山都是蒼勁挺拔的翠竹,即使在現在這個一年到頭最熱的時候,也是陰涼涼一片。
王家籌備的詩會,地點就在這竹山上的一處別院。
竹枝掩映的小道上,一架牛車遠遠行來,停在別院門口
牛車帘子被掀開,探出一隻玉色的手,修長白皙,在竹林中影綽搖曳的日光下,給人以幾近透明的錯覺。
青年從車上探身而下,白袍玉簪,眉清目朗,唇角含着溫潤笑意,行止從容優雅,讓人不自覺便想起那句贊人的古詩: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景行,好久不見!”爽朗男聲響起,一邊的藍袍青年朗聲笑着招呼,“你素來不熱衷詩會的,今日竟改了性子?”謝景行本就不喜歡這種幾個文人雅士湊在一起挑個話題辯來辯去不停的詩會,自從前些日子謝景行他爹墮馬而亡,謝景行接任謝家家主以後,更是從此在這些場合絕跡。
見得來人,白袍青年面上笑意真了幾分:“百川。”打個招呼,他收斂笑容,顯出幾分肅穆來,“七叔父離家已久,前些日子接了你們家帖子,我為他老人家引路。”
王百川“啊”了一聲,這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近日來盛京城內外傳得沸沸揚揚的事,可不就是謝家上一代的七郎,據說一心隱居去了的謝清,從外回來了?
離京多年,乍然回來,是該參加些清談詩會什麼的以便重新融入世家圈子:“謝家叔父也來了。”王百川見得謝景行神色嚴肅,心下也對謝清性格有了三分猜測,只怕是個嚴謹性子,他不能失了禮,“我去同他問安。”說著前走幾步至車前,殷勤而不顯阿諛地揭開牛車帘子。
“謝世……”叔。
王百川看着從車上下來的人,聲音戛然而止。
男子素服黑冠,神色疏冷,面容深邃凜冽,膚色極白,卻又不似謝景行、王百川般如和田玉色,少兩分溫潤和雅,多三分冰冷質感,威勢幾成實質,身上耀耀光華將周遭一切盡襯成灰白。
與時下最受推崇的君子形容相去甚遠,卻讓人驚艷得不自覺屏息。這並非是長久熏陶培養下形成的對“美”的認知,而是生物對“美”的欣賞本能——更是潛意識對強者的敬重懼畏。
聽得王百川一聲喚,男子微側首看來,眸底墨色沉沉,眼尾冷色疏淡,讓王百川恍惚間有種溺水的窒息感。
待得王百川回神,男子已神色冷淡地越過他,進了院子。
王百川看着男子挺拔背影,心臟被剛才那一眼嚇得仍是生理性跳個不停。
他壓低了聲音,跟身旁的謝景行咋舌:“景行,你家何時出了個這樣精彩的人物!”就是被盛讚“玉郎”的謝景行,站在他身邊也是黯然失色。想到自己方才還對着人家叫了叔父,王百川這會臉上便有些臊得慌。
謝景行看他一眼,神色頗為複雜:“百川。”這位盛京城有名的溫潤郎君,君子教科書,語氣難得的有些古怪,“這便是……我七叔父。”
王百川:“……”
“你叔父?!”他猛地咳嗽兩聲,臉漲得通紅,“莫要哄我!”你叔父能這麼年輕?看着和你兄弟似的?醒醒啊你叔父和我爹我娘是一個時代的人物,還是我娘以及一大票她同年齡段的老姊妹心中多年不忘的白月光硃砂痣,怎麼算這也該三十好幾了!
謝景行很明白王百川的想法,他當然不會告訴王百川,見到叔父第一面的時候,他還以為這是信報中提到的叔父的兒子:“大驚小怪什麼,叔父他老人家保養有方而已。”
見過謝清那般容色,再聽謝景行一口一個“他老人家”,王百川不禁一陣牙酸:“你可悠着點兒吧。”叫這般的美人“老人家”,良心都不會痛的嗎?!
王百川想想這些天自家一向暴脾氣的阿娘是怎麼拉着自個兒手一句三嘆七抹淚的回憶當年“謝郎”是多麼“皎若雲間月”、“璨如日耀華”……再想想自家老爹那時候是怎麼黑臉的,都不用動腦就能知道自家老爹是為什麼突然要辦詩會,還對這次詩會萬分上心了:他那是想把人家謝七叔父壓下去給他娘看啊!
回憶一下自家父親那張臉,雖然仍能毫不虧心地贊上一句“美”,甚至歲月的侵蝕只讓他如被費心打磨良久的美玉,外面裹上厚厚一層包漿,有一種更勝年輕人的厚重威儀——但,和人家謝七郎比,那就是完完全全的兩輩人啊!
嘖,扎心了誒老爹。
王百川一面跟謝景行一起走進別院,一面毫無誠意在心底給自家父親點了根蠟。老爹呀,這回的主意你算是打錯了,等會兒被打臉的時候千萬記得保持風度,不要惱羞成怒啊。
謝清跪坐在席位上,冷淡垂眸看着手中端起的酒樽。
今天是他穿越到這個身體的第十三天。
是的,現在謝清殼子裏的,並不是謝清本人。不過鑒於他現在在謝清殼子裏,就還是叫他謝清好了。
原主其實已經死過一回。
原主的那一世,世家地位超然,皇室看世家不順眼已許久,在某年開始削弱世家,並且靠着多年的準備迅速搶佔上風。謝景行他爹的死,就是皇家那邊在準備時期的一次暗算。
原主才華雖盛,卻不擅處理家族事務,政治嗅覺也差到了一個境界,他在外面隱居多年,直到謝家一朝樹倒,猢猻皆散,族中老少或被流放或被充作奴隸,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欲救親友而無門,原主自己雖未受牽連,卻亦是鬱鬱而終。
而謝清,來到一切還未發生時的原主的殼子裏,是為了完成原主的願望:守護謝家,改朝換代。
——沒錯,作為一個世家子,原主口氣就是那麼大。
在外已久不知道仇人具體是誰?沒關係,直接要求改朝換代。
謝清正思索此次詩會所要達成的目的,面前冷不丁罩上一層陰影,男子醇厚文雅的聲音隨之響起:“是謝家賢侄罷。”
謝清將酒樽輕輕叩回案幾,抬眼看去。
來人是位儒雅沉穩的中年男子,朗闊豁達,與先時的王百川頗有相似之處。
謝清凝他一眼,在腦海中翻找片刻,在排除年齡差異之後,終於將他與原主記憶中那個十多年前、少年老成的王家三郎對上號。
他開口,神色疏淡,聲如霜染寒洲,雪落冰川:“二郎君說笑。”——王三郎與原主是平輩,“賢侄”這一稱呼又是從何而來?
王三郎的臉色,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唰”的黑了個徹底。
剛和謝景行一起從門外進來的王百川正見到這一幕,上前客客氣氣同謝清行個禮,轉頭對自家老爹笑得萬分懂事貼心:“父親,這位正是景行的七叔父。”
王三郎:“……”
啥啥啥?這不是謝家小輩,而是謝清本人?!
開玩笑?!說好的在外面風吹日晒許多年肯定蒼老不堪容色全無呢?!這小子都不帶老一老的?!
王百川不看都知道自家老爹表情有多難看,對謝清恭敬道:“謝家叔父,家父行三。”萬分委婉地告訴他:剛才您叫我老爹叫錯啦,該叫三郎君,不是二郎君~
王三郎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黑,謝請微頷首,不置可否。
二郎君這個稱呼吧,其實是有來歷的。
王三郎與原主是同一時代的人,皆是萬里挑一的俊才,少年時代自然有所往來。本來就算成不了好友,也不至於結仇,但是呢……只要有原主參與的事兒,王三郎便再怎麼努力拚命也只能拿第二。
少年人,意氣重,時間長了,難免看謝原主不順眼,某次清談就刺了原主一句。原主是個放曠不羈的性子,當即揚眉朗笑一句“二郎君”如何如何,“二”便是諷刺他回回第二了。
於是,在這個世家子們的別稱大都是如“玉郎”、“寶樹”、“芝蘭”這般有着高雅寓意的時代,王三郎“二郎君”這個通俗易懂又接地氣的別稱,以一種一往無前有去無回的姿態,橫掃盛京。
這麼些年過去,隨着謝清出京、王三郎掌權,這個稱呼已漸無人提,作為小輩兒的王百川自然對此一無所知。此時他這般認真地解釋,倒是讓周圍有聽見對話也知道謝清意思,但之前一直在忍笑裝沒聽見的長一輩們,沒繃住咳笑出聲。
意思意思心疼王三郎一秒。
十多年過去,王三郎涵養比當年好了不少——至少沒有一言不合就拔劍怒喝“來決鬥”。他隱蔽瞪王百川一眼,王百川萬分淡定:瞪他做什麼?他說的哪裏不對嗎?果然是看人家謝叔父比他年輕,這心裏不痛快,開始遷怒了吧。
王三郎呵呵,拋過去一個“等回家再收拾你這小崽子”的眼神,轉回頭對謝清微笑:“多年不見,謝兄風采依舊。勉竟錯認,還請謝兄寬宥。”王三郎名王勉,此時自稱為“勉”,也算謙稱了。
謝清見了王三郎臉上那笑,就知他心有算計,因而只淡淡看他,待他下文。
果然。
“自從謝兄離京,盛京詩會都失色五分。今日謝兄回來,定要作詩幾首,讓我等重賞謝兄大作,也讓家裏這些小孩子長長見識。”言辭懇切,笑容真摯,話里話外將謝清捧得極高,不知道的恐怕還要以為這是謝清鐵杆迷弟。
然而事實上……
在外十幾年,你知道盛京近來的文辭風向嗎?離了謝家,你看得到最新的詩集策論嗎?日日勞碌奔波,你還有功夫溫故知新嗎?
容色愈盛又怎樣?不過區區外物,實力才是最重要的!
王三郎揚眉吐氣笑:受這麼多年氣,我終於也能壓過你一回了!
謝清將目光從王三郎面上移開,拂了拂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