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奇迹(下)
廣場上空空蕩蕩。只有翁波意西還坐在那裏。坐在早上我們兩個相見的地方。官寨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我真希望有人出來張望一眼,真希望他們弄出點聲音。秋天的太陽那麼強烈,把厚重的石牆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鐵鑄的牆壁。太陽當頂了,影子像個小偷一樣蟋在腳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點。
翁波意西看着我,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
自從失去了舌頭,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臉上變出了一年四季與風雨雷電。
他沒有再開口,仍然眼睛和我說話。
“少爺就這樣回來了?”
“就這樣回來了。”我本來想說,那些人他們像洪水把我席捲到遠處,又從廣闊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沒有這樣說。因為說不出來背後的意思,說不出真正想說的意思。洪水是個比喻,但一個比喻有什麼意思呢?比喻僅僅只是比喻就不會有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真發生了奇迹嗎?”
“你說話了。”
“你真是個傻子,少爺。”
“有些時候。”
“你叫奇迹水一樣沖走了。”
“他們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
“因為沒有方向。”
“方向?”
“你沒有指給他們方向。”
“我的腳不在地上,我的腦子暈了。”
“你在高處,他們要靠高處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點明白了:“我錯過什麼了?”
“你真不想當土司?”
“讓我想想,我想不想當土司。”
“我是說麥其土司。”
麥其家的二少爺就站在毒毒的日頭下面想啊想啊,官寨里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最後,我對着官寨大聲說:“想!”
聲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陽光里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來,開口說:“……奇……跡……不會……發……生……兩……次!”
現在,我明白了,當時,我只要一揮手,洪水就會把阻擋我成為土司的一切席捲而去。
就是面前這個官寨阻擋我,只要我一揮手,洪水也會把這個堡壘席捲而去。但我是個傻子,沒有給他們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寬廣的麥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後一個浪頭撞碎在山前的杜鵑林帶上。
我拖着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還是沒有一個人出來見我。連我的妻子也沒有出現。我倒在床上,聽見一隻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隻靴子落在地板上,聲音震動了耳朵深處和心房。
我問自己:“奇迹還是洪水?”然後,滿耳朵回蕩着洪水的聲音:慢慢睡著了。
醒來時,眼前已是昏黃的燈光。
我說:“我在哪裏?”“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裏。”這是塔娜的聲音。“我是誰?”“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這是母親的聲音。兩個女人守在我床前,她們都低着頭,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們的眼睛。我的心中湧起了無限憂傷。還是塔娜清楚我的問題,她說:“現在你知道自己在哪裏了嗎?”
“在家裏。”我說。
“知道你是誰了嗎?”
“我是傻子,麥其家的傻子。”說完這句話,我的淚水就下來了。淚水在臉上很快墜落,我聽到剛剛的滴落聲,聽見自己辯解的聲音,“慢慢來,我就知道要慢慢來,可事情變快了。”
母親說:“你們倆還是回到邊界上去吧,看來,那裏才是你們的地方。”母親還說,現任土司“沒有”了之後,她也要投奔她的兒子。母親知道等待我的將是個不眠之夜,離開時,她替我們把燈油添滿了。我的妻子哭了起來。我不是沒有聽過女人的哭聲,卻從來沒有使我如此難受。這個晚上,時間過得真慢。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時間。塔娜哭着睡著了,睡著了也在睡夢中抽泣。她悲傷的樣子使我衝動,但我還是端坐在燈影里,身上的熱勁一會兒也就過去了。後來,我又感到冷撬。塔娜醒來了,開始,她的眼色很溫柔,她說:“傻子,你就那樣一直坐着?”
“我就一直坐着。”
“你不冷嗎?”
“冷”這時,她真正醒過來了,想起了白天發生的事,便又縮回被窩裏,變冷的眼裏再次淌出成串的淚水。不一會兒,她又睡著了。我不想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就出去走了一會兒。
我看到父親的窗子亮着燈光。官寨里一點聲息都沒有,但肯定有什麼事情正在進行。在白天,有一個時候,我是可以決定一切的。現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狀況了。現在,是別人決定一切了。
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情進行得很慢,時間也過得很慢。誰說我是個傻子,我感到了時間。傻子怎麼能感到時間?
燈里的油燒盡了。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後來,月亮也下去了。我在黑暗裏坐着,想叫自己的腦子裏想點什麼,比如又一個白晝到來時,我該怎麼辦。但卻什麼都想不出來。跛子管家曾說過,想事情就是自己跟自己說悄悄話。但要我說話不出聲,可不大容易。不出聲,又怎麼能說話。我這樣說:好像我從來沒有想過問題一樣。我想過的。但那時,我沒有專門想,我要想什麼什麼。專門一想,想事情就是自己對自己說悄悄話,我就什麼也不能想了。我坐在黑暗裏,聽着塔娜在夢裏深長的呼吸間夾着一聲兩聲的抽泣。後來,黑壞變得稀薄了。
平生第一次,我看見了白晝是怎麼到來的。
塔娜醒了,但她裝着還在熟睡的樣子。我仍然坐着。後來,母親進來了,臉色灰黑,也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她又一次說:“兒子,還是回邊界上去吧,再不行,就到塔娜家裏,把你的東西全部都帶到那裏去。”
只要有人跟我說話,我就能思想了,我說:“我不要那些東西。”
塔娜離開了床,她的兩隻**不像長在身上,而是安上去的青銅製品。麥其家餐室的壁櫥里有好幾隻青銅鴿子,就閃着和她**上一樣的光芒。她穿上緞子長袍,晨光就在她身上流淌。別的女人身上,就沒有這樣的光景。光芒只會照着她們,而不會在她們身上流淌。就連心事重重的土司太太也說:“天下不會有比你妻子更漂亮的女人。”
塔娜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說:“我丈夫像這個樣子,也許,連他的老婆也要叫人搶走。”
土司太太嘆了口氣。
塔娜笑了:“那時候,你就可憐了,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