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南方的消息(下)
下從們便魚貫而進,把來自土司們領地和漢地的各種好東西放在塔娜面前。這個早上,我不停地揮手,我想,塔娜她故作鎮定,到最後還是會感到吃驚的,但她咯咯地笑起來,說:“我到死也用不了這麼多東西,我餓了。”
下人們又在樓下的廚房和摟上的客房之間奔忙起來,我的家是一個好管家,塔娜一到,就準備下這麼豐厚的禮品。我的廚娘領班也是天下最好的,塔挪一到,就備下了這麼豐盛的食品。塔娜又是咯咯一笑:“我一口也吃不下了,這麼多東西,看都看飽了。”
我揮了揮手,下人們把食品都撤下去了。我突然想,要是再揮一揮手,他們會把塔娜面前的珠寶像食品一樣搬走嗎。心裏想着,手上便來了一下。這一揮,我的人,從管家開始,都退出去了。只有護送塔娜來的兩個紅衣侍女還站在她身後。
塔娜說:“你們也下去吧。”
寬大的屋裏只有我和她了。我不知該對她說點什麼。她也不說話。屋裏很明亮,一半因為外面的太陽,另一半卻要歸功於堆在塔娜面前的珠寶。她嘆息了一聲,說:“你坐下吧。”
我就在她身邊坐下了。
她又嘆息了一聲,使我心都碎了。要是她一直嘆氣的話,會要了我的性命的。好在,她只嘆息了兩聲,就歪着身子,倒在了我懷裏。然後,我們的嘴唇碰到了一起。這次,我也像一個長途跋涉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人一樣嘆息了一聲。
雖然她的嘴唇冰涼,但有了這一下,我可以說話了。
我對躺在懷裏的她說:“你冰一樣的嘴唇會把我凍傷。”
她說:“你要救救我的母親,你們答應過她的。再把你的機槍手派回去吧。”
我說:“不為這個,你不會到我身邊來,是嗎?”
她想了想,點點頭,眼角上淚光閃閃。
塔娜這樣子,使我的心隱隱作痛。我走到外面走廊上,眺望遠處的青山。正是太陽初升的時候,青山在陽光的紗幕後若隱若顯,就像突然湧上我心頭的悲傷。同得到了東西時的悲傷相比,得不到東西時的悲傷根本算不上是悲傷。管家等在門外,見了我的樣子,也深深嘆氣。他走過來,光看他眼裏的神情我也知道他是要問我,她從不從我。我說:“你不要過來,我要好好看看早晨的山。”
美麗無比的塔娜,她使我傷心了。
我站在樓上看山。
我手下的人都站在樓下,看我。
太陽升起來,斜射的光線造成的幕布一消失,遠山清晰地顯現在眼前,就沒有什麼可看了。屋子裏靜悄悄的,就像沒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坐在一大堆珠寶中間。我是自己走出來的,只好自己走回去。
太陽從窗口照亮了那些珠寶,珠寶的光芒映射在塔娜身上,珠光寶氣使她更美麗了。我不想破壞這種美景,只是說:“叫你的侍女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吧。”
侍女進來問我:“這裏不是我們的地方,不知道該放在哪裏?”
我叫人給了她兩隻大箱子。這時,我才用鞭子敲着靴筒對塔娜說:“走吧,我們去找拉雪巴土司,救你母親,救茸貢女土司吧。”
我一直在用鞭子抽打着靴筒,一直沒有回身去看跟在我身後的塔娜。下了樓,在牲口面前,索郎澤郎說:“少爺把靴筒上的漆皮敲壞了。”
管家抽了索郎澤郎一個嘴巴:“少爺心裏不好受,壞一雙靴子算什麼,快拿雙新的來!”
管家的命令從一張張嘴裏一下就傳到了鞋匠那裏。鞋匠捧着一雙嶄新的靴子從作坊里跑出來。他臉上的笑容是真誠的。自從這裏開闢成市場后,他幹了不少私活。他做的靴子樣子不是最漂亮的,卻十分結實。來來去去做生意的人們走着長路,穿他的靴子再好不過了。
鞋匠穿着一雙快掉底的靴子,啪噠啪噠地跑過來。
他在馬前跪了下來,脫掉我腳上的靴子,穿上新的。這邊完了,又跑到另外一邊。
鞋匠幹完活,我問他:“看看你的腳吧,鞋匠沒有一雙好的靴子?你想在來來往往的人面前丟我的臉嗎?”
這個傢伙,把一雙粗黑的手在皮圍裙上擦來擦去,嘿嘿地笑着。昨天晚上來了一個人,急着等靴子穿,把他腳上的一雙都換走了,而他就只好穿那人的破靴子了。
我用馬鞭敲敲鞋匠的頭,把剛從腳上脫下傷了漆皮的靴子賜給了他。
我們騎馬涉過小河,一直走到拉雪巴土司帳篷前。
不等我掀帳篷帘子,拉雪巴土司已經在我們面前了。他那麼肥胖,又穿得十分臃腫,像是從帳篷里滾出來的。拉雪巴土司一看見塔娜,臉上就現出了驚愕的表情。
這個肥胖傢伙,我敢保證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姑娘,就是在夢裏也沒有見過。
塔娜非常習慣自己出現時造成的特別效果,坐在馬背上咯咯地笑了。天啊,你給了一個人美麗的外貌,卻還要給她這麼美妙的聲音!
拉雪巴土司在這笑聲里有點手足無措,他漲紅了臉對我說:“這樣美麗的姑娘不是仙女就是妖精!”
我說:“是茸貢將來的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臉上又一次現出驚愕的神情。
我用鞭子柄在她柔軟的腰上捅了一下:“塔娜,見過拉雪巴土司。”
塔娜正在笑着,這時,一下就叫自己的笑聲哽住了,打了一個嗝,很響亮,像是一聲應答:“呃!”
拉雪巴土司對着我的耳朵說:“告訴我,她是仙女還是妖精?”
大家在帳篷裏層層疊疊的地毯上坐下來,我才對拉雪巴土司說:“她不是仙女也不是妖精,塔娜是我的未婚妻。”
拉雪巴土司又笑了:“你有當土司的命咧,麥其家沒有位子,茸貢家給你騰了出來。”
我也笑了,說:“可是,塔娜說,你的人馬快把她將來的領地全佔領了。將來我到什麼地方去,到拉雪巴去當土司嗎?”
拉雪巴土司懂了,茸貢家的土地、百姓是大大的一塊肥肉,他已經把好大一塊都咬在口中了,現在卻不得不鬆開牙齒,吐出來。我笑着對他說:“你夠胖了,不能再吃了,再吃,肚子就要炸開了。”
他的眼圈紅了,點了點頭,說:“好吧,我下令退兵就是了。”看看現在的我吧,自從開闢並掌握了市場,說話多有分量。拉雪巴還說:“我做出了這麼重大的承諾,我們還是喝一碗酒吧。”
我說:“不了,就一碗茶。”
喝茶時,拉雪巴土司對塔娜說:“知道最大的贏家是誰嗎?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
我想說什麼,但一口熱茶正在嘴裏,等把茶吞下去,又什麼也不想說了。
從帳篷里出來,塔娜竟然問我:“那個胖子真正是拉雪巴土司嗎?”
我放聲大笑,並在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馬馱着我向一座小山崗衝去。我這匹馬只要你一抽它,它就往高處沖。這很有意思。據我所知,還沒有馬匹一定要這樣。它一直衝到曠野中央最高的小山崗上才停下。現在,河流、曠野、我在曠野上開闢出來的邊境市場,都盡收在眼底了。塔娜的坐騎也是一匹好馬,跟在我後面衝上了山崗。和風送來了她的笑聲,咯咯,咯咯咯,早春時節,將要產蛋的斑鳩在草叢裏就是這樣啼叫的。
她的笑聲是快樂的笑聲。
這證明,我能給心愛的女人帶來快樂。
她騎在馬上笑着向我衝過來了。鞭梢上的紅纓在空中旋舞。我衝著她大叫:“你是真正的茸貢女土司嗎?”
塔娜大笑,叫道:“我不是!”
她大叫着,向我衝過來,我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向著另一匹馬背上的她撲了過去。她發出一聲能鑽進人骨髓的尖叫。馬從我們兩個的下面衝出去了。塔娜的手抱住了我。有一陣子,我們兩個在空中飛起來了。然後,才開始下落。下落的速度並不太快,至少我還來得及在空中轉一個身,讓自己先摔在地上。然後,才是我的美麗的塔娜。下落的時候,我還看得見她眼睛和牙齒在閃光。
老天爺,夏天的草地是多麼柔軟呀!
剛一落地,我們的嘴唇就貼在了一起。這回,我們都想接吻了。我閉上眼睛,感到兩張嘴唇間,呵護着一團灼熱而明亮的火焰。這團火把我們兩個都燒得滾燙,呻吟起來。
有一陣子,我們兩個分開了,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中的白雲。
塔娜喃喃他說:“我本來不愛你,但衝上山崗時,看着你的背影,又一下就愛上了。”
她又來吻我了。
我躺在清風吹拂的小山崗上,望着雲團洶湧的天空,好像是落在大海的漩渦里了。
我告訴塔娜自己有多麼愛她。
她用鹿茸花綢布一樣的黃色花瓣蓋住了我的眼睛,說:“沒有人看見我而不愛上我。”
“我只不過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