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新臣民(上)

30.新臣民(上)

讓女土司取得勝利,這就是該乾的,我就幹了。

接着,我又準備干另一件事情。

開始我就說過,哥哥不該在邊界上建築一個堡壘。麥其家的官寨是一個堡壘,但那是麥其家常常挨打時代修築的,是在沒有機關槍,沒有手榴彈和大炮時代修築的。時代不同了,風水輪流轉,麥其家再不用像過去,老是擔心別人的進攻了。就是身處邊界也不用擔心。現在是輪到別人擔心我們了。我要做的只是在別人打仗時,插上一手,事先就把勝負的結果確定下來。我們的兩個北方鄰居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這樣做,對我來說並不怎麼費事,只等女土司的人來了,送給他們的牲口馱上麥子,給機槍手補充一些子彈就行了。形勢好,心情也好,就是一個傻子也會比平常聰明,任何一個動作都成了神來之筆。

好了,還是來干我想乾的事情吧。

我叫廚娘卓瑪在河邊架起一排五口大鍋。麥子倒進大鍋里,放一點鹽,再放一點陳年的牛油,大火煮開后,誘人的香氣在晴空下順風飄到很遠的地方。我又向饑民們發出了施食的信號。不到半天時間,消失了一段時間的饑民又出現了。走到離堡壘不遠的那條小河邊,饑民們就想躺下,好像他們只要證實香氣是由麥子散發出來的就心滿意足了。還是廚娘桑吉卓瑪揮動着勺子,喊道:“睡下的人就吃不到東西了,站起來吧!”

他們才又站起來,夢遊一樣膛過河來。

每個人都從卓瑪那裏得到了一大勺在油湯里煮熟的麥子。

現在,卓瑪也嘗到一點權力的味道了。我想,她喜歡這種味道,不然,她不會累得汗如雨下也不肯把施捨的勺子放下。這樣美妙的感覺,留在官寨里當廚娘,永遠也體會不到。只有跟了我,她才可能對一大群眼巴巴盯着她雙手的饑民,十分氣派地揮動勺子。

“每人一勺,不多也不少!”她中氣十足地不斷叫喊,“吃了這頓還想吃下頓的人,都要去幹活。為我們仁慈而慷慨的少爺幹活去吧!”

拉雪巴的百姓,吃了有油水的煮麥飯,來為我幹活了。

管家依我的意思,指揮這些人把四方形的堡壘拆掉一面。

我要把向東的一排房子拆掉。這樣,早晨的太陽剛升起來,她的光芒就會毫無遮擋地照耀我們了。同時,這個建築因為有了一個敞開的院子,也就和整個廣闊的原野連成一片了。

跛子管家想用拆下來的土坯在什麼地方壘一道牆。我沒有同意。那樣做沒有必要。我想我看到了未來的景象,在那樣的景象里,門口什麼地方有一道牆,跟沒有牆都是一樣的。我問他:“你沒有看到未來的景象嗎?”

“我看到了。”他說。

“好吧,說說你看到了什麼?”

“可以用機槍把大群進攻的人在開闊地上殺掉,比如衝鋒的騎兵。”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是的,機槍可以輕易把試圖向我們進攻的人殺掉,像殺一群羊一樣。但我想的不是這個。鴉片使麥其土司發了財,有了機槍。鴉片還使另外的土司遭了殃。這裏面有個時運的問題。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一個四面封閉的堡壘把自己關在裏面。只用了四五天時間,堡壘的一面沒有了,再也不是堡壘了,而只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一座宏偉的建築了。卓瑪問我還煮不煮飯。我說煮。再煮五天。這五天裏,混飯的饑民把拆下來的土坯和石頭搬走,扔在河裏了。河水把土泡軟,沖走,清澈的河水渾濁了好些天。最後,河裏的土坯都沒有了,只有石頭還在,露出水面的閃閃發光,沉入水底的,使水濺起浪花,盪起波浪。

是的,河裏有了石頭,更像是一條河了。這天,我對自己說,河水該完全清澈了。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看看河水,就給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在向著原野敞開的院子裏,黑壓壓地站滿參加了拆除工程的饑民。完工後,桑吉卓瑪帶着人把河灘上施食的大鍋也搬回來了。他們離開也已經好幾天了,我以為他們不會再來了。

結果,他們回去把家裏人都帶來了。饑民站滿了院子,又蔓延到外面,把房子和小河之間的草地都站滿了。我一出現,這一大群人就跪下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聚在一起。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們什麼都不做,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管家問我怎麼辦。

我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他們就坐在外面,散開了,黑壓壓地佔據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時,他們就坐着,或者站着,我一出現,他們就跪下去。這時,我真後悔叫人拆了那道牆壁。一天過去了,兩天也快過去了,他們還在外面,沒有吃過一口東西。餓了,就到河邊喝水。正常情況下,人喝水總是很少的。只有牛呀馬呀,才一頭扎進水裏,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來,裏面儘是吮當搖蕩的水聲了才肯罷休。現在,這些人喝起水來就像牛馬一樣。就是在夢中,我也聽到他們被水嗆得大孚喘氣的聲音,聽到他們肚子裏咣當咣當的水響。他們並不想驚擾我這個好心人,要不,他們不會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走路。到第三天頭上,有些人走到河邊喝水,一趴下去,就一頭栽在水裏,再也起不來。栽在齊膝深的淺水裏,就一動也不動了。最多半天功夫,水裏的人就像只口袋一樣漲滿氣,慢慢從水上漂走了。沒去水邊的人也有死掉的,人們還是把他們抬到河邊,交給流水,送到遠遠天邊去了。

看看吧,拉雪巴土司的百姓是多麼好的百姓。在這樣絕望凍慘的境地里,他們也一聲不吭,只是對另一個不是他們主子的好心人充滿了期待。

我就是那個好心人。

三天了,沒有從我指縫裏漏出去一粒糧食,但他們也不抱怨。我不是他們的主子,沒什麼好抱怨的。剛來時,還有一片嗡嗡的祈禱聲。但現在,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一個又一個人,相繼死去。死了,在水邊,叫陽光烤熱,叫水發漲,變成一個個脹鼓鼓的口袋,順水流到天邊去了。第三天晚上,我就開始做惡夢了。第四天早上,還沒有睜開眼睛,我就知道那些人還在外面,頭髮上都結起了露水。那種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靜,可以使人感到它巨大的壓力。

我大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我一直有很好的吃食,所以精氣都很充足。聲音在有薄霧的早晨傳到很遠的地方。饑民們都把深埋在兩腿之間的頭抬起來。這時,太陽衝出地平線,驅散了霧氣。是的,這些人的耐心,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還要強大的絕望的力量把我制服了。我起不了床了。我呻吟着,吩咐手下人:“煮飯吧,煮飯,煮飯……,給他們飽吃一頓,叫他們說話,叫他們大哭,叫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而我的手下人,管家,卓瑪,兩個小廝,還有別的下人背着我,早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我一句話,把鍋下的柴草點着就行了。

火一點燃,我的手下人就歡呼起來。但飢餓的人群卻悄無聲音。開始發放食物了,他們也沒有一點聲音。我說不上是喜歡這樣的百姓還是害怕他們。

於是,我又一次大叫:“告訴他們,只有這一頓,只有這一頓,吃了,他們就有上路的精神了,叫他們回到自己的地方!”

我的話,從每一個掌勺子的人口裏,傳達給饑民們。

卓瑪一邊說,一邊還流着眼淚:“不要叫我們好心的主子為難了,回去找你們的主子吧,回去找自己的主子,上天不是給我們都安排下了各自的主子嗎?”

他們的主子的日子也不好受。

茸貢土司的人馬吃得飽飽的,正跟在拉雪巴的隊伍後面窮追猛打。這其實可以理解為,我在北邊找了人替麥其家打仗,哥哥比我能幹,所以,他在比這裏炎熱,也比這裏崎嶇的南方山地,親自帶着隊伍衝鋒陷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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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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