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桑吉卓瑪(上)
我記事是從那個下雪的早晨開始的,是我十三歲那個早晨開始的。
春天的第一場雪就叫我害了雪盲。
家丁們鞭打索郎澤郎的聲音,使我紅腫的雙眼感到了清涼。母親吩咐奶娘:“好好照顧少爺。”
太太一走,美麗的侍女卓瑪也要跟着走了。我甩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大聲喊道:“我要卓瑪!”
我並沒有叫母親陪我,但她卻說:“好吧,我們就不走了,在這裏陪你吧。”但我的小小腦袋怎麼能理會這麼多的事情呢。我只是把卓瑪溫軟的手緊緊抓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
寨子下面的橋頭上傳來一個女人長聲呼喊的蒼涼的聲音。是誰家的孩子把魂丟在鬼魂時常出沒的地方了,做母親的正在喚他回家。而我對趴在床頭上的侍女說:“卓瑪,我要你,卓瑪。”
卓瑪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又掐我一把,便光光地滑到我被子裏來了。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罪過的姑娘呀,水一樣流到我懷裏了。
什麼樣水中的魚呀,游到入夢中去了。
可不要驚動了他們,罪過的和尚和美麗的姑娘呀!
在關於我們世界起源的神話中,有個不知在哪裏居住的神人說聲:“哈”立即就有了虛空。神入又對虛空說聲:“哈!”就有了水、火和塵埃。再說聲那個神奇的“哈”風就吹動着世界在虛空中旋轉起來。那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瑪的**,也是非常驚喜地叫了一聲:“哈!”
卓瑪嘴裏卻含糊不清。她說:“晤……晤……晤晤……”
一個水與火的世界,一個光與塵埃的世界就飛快地旋轉起來。這年,我十三,卓瑪十八。
十八歲的桑吉卓瑪把我抱在她的身子上面。
十三歲的我的身子裏面什麼東西火一樣燃燒。
她說:“你進去吧,進去吧。”就像她身子什麼地方有一道門一樣。而我確實也有進到什麼裏面去的強烈**。
她說:“你這個傻瓜,傻瓜。”然後,她的手握住我那裏,叫我過去了。
十三歲的我,大叫一聲,爆炸了。這個世界一下就沒有了。
到了早上,我那有所好轉的眼睛又腫得睜不開了。卓瑪紅着臉對着母親的耳朵說了句什麼,土司太太看她兒子一眼,忍不住笑了,同時順手就給了美麗的侍女一個耳光。
門巴喇嘛又來了。
母親說:“老爺就要回來了,看你把少爺的眼睛治成了什麼樣子。”
喇嘛說:“少爺是看見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吧?”
土司太太說:“是鬼嗎?我看,個把個你們沒有鎮住的怨鬼還是有的。”
喇嘛搖搖頭:“下邊有隻狗下崽子了,少爺是不是去看過?”
於是,我的雙眼又一次給柏煙熏過。喇嘛又給我服了一劑草藥粉末。不一會兒我就想撒尿。喇嘛說是會有點痛的。果然,晚上給了我舒服的地方這時痛得像針刺一樣。
喇嘛說:“這就對了,我不會看錯的,少爺已經是大人了呀。”
當屋裏只有了我和奶娘時,她就問:“那個小妖精把你怎麼了?”
我捂住腫痛的雙眼笑了起來。
奶娘痛心疾首:“傻子啊,我還指望你長大我就不會再受氣了,你卻弄個小妖精來騎在我頭上啊。”她把火鉗在銅火盆上摔得噼辟啪啪響。我不理她,心想,做土司的兒子有多麼好,只要神一樣說聲“哈”,這個世界就旋轉起來了。喇嘛的瀉藥使我的腸子唱起歌來了。
奶娘對喇嘛用唱歌似的聲音說:“你把我們少爺的肚子怎麼了?”
喇嘛很嚴厲地看她一眼,走開了。我想笑,一笑,稀屎從下面噴出來了。這個上午,我都在便盆上起不了身。母親要找喇嘛問罪,人家卻出門給人看病去了。我們管他的吃住,可他還是喜歡出去找些散碎銀子。下午,我的眼睛和肚子都好了。人們又一起誇讚他的手藝了。
這是一個陽光明亮的下午。一串風一樣刮來的馬蹄聲使人立即就精神起來。一線線陽光也變成了繃緊的弓弦。
上省告狀的麥其土司,我父親從漢地回來了。他們在十幾裡外紮下帳篷過夜,派了一騎快馬來報告消息:土司請到了軍政府的大員,明天要用大禮迎接。
不一會兒,幾騎快馬出了官寨,奔往近處的各個寨子去了。我和母親站在騎樓的平台上,望着那些快馬在深秋的原野上驚起了一股股灰塵。騎樓有三層樓高,就在向著東南的大門的上面,向著敞開的山谷。寨子的其它三面是七層樓高,背後和整個寨子連成一體,是一個碉堡,對着寨子後面西北方向的山口上斜衝下來的一條大道。春天確實正在到來,平台上夯實的泥頂也變得鬆軟了。下面三層,最上面是家丁們住的,也可對付來自正面的進攻。再下的兩層是家奴們的住房。河谷向著東南方向漸漸敞開。明天,父親和哥哥就要從那個方向回來了。這天我望見的景色也和往常一樣,背後,群山開始逐漸高聳,正是太陽落下的地方。
一條河流從山中澎湃而來,河水向東而去,谷地也在這奔流中越來越開闊。有諺語說:漢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陽下面,**喇嘛在下午的太陽下面。
我們是在中午的太陽下面還在靠東一點的地方。這個位置是有決定意義的。它決定了我們和東邊的漢族皇帝發生更多的聯繫,而不是和我們自己的宗教領袖**喇嘛。地理因素決定了我們的政治關係。
你看,我們這樣長久地存在就是因為對自己的位置有正確的判斷。而一心與我們為敵的汪波土司卻一味只去拉薩朝佛進香,他手下的聰明人說,也該到漢人地方走走了。他卻問,汪波大還是中國大?而忘了他的土司印信也是其祖先從北京討來的。確實有書說,我們黑頭藏民是順着一根羊毛繩子從天而降,到這片高潔峻奇的土地上來的。那麼,汪波土司當然也有理由相信,既然人都可以自天而降,那麼,印信啦,銀子啦,刀槍啦,也都有可能隨着一道藍色閃電自天而降。
母親對我說:“收拾汪波土司的人來了,我們明天就去接他們。他們是從我家鄉來的。天哪,見到他們我還會說漢話嗎?天哪,天。兒子,你聽我說一說,看我是不是說對了。”
我拍拍額頭,想,天哪,我怎麼會知道你說的是不是漢話呢。可她已經自顧自地在那裏嘰嘰咕咕地說開了。說一陣,她高興地說:“觀世音娘娘,我沒有忘記沒有忘記啊。”然後,她的淚水就流下來了。那天,她又緊緊地捧住我的腦袋,不住地搖晃着說:“我要教你說漢話,天哪,這麼大了,我怎麼就想不起要教你學些漢話。”
但我對這一切並不感到什麼特別的興趣。我又一次在她興緻勃勃的時候叫她失望了。我傻乎乎地說:“看,喇嘛的黃傘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