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我該害怕什麼(下)

20.我該害怕什麼(下)

北方傳來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氣。在過去,我會想,不過是一個聰明人偶然的錯誤罷了。

想完了,仍然安心當我的傻子。而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親愛的兄長時,心裏隱隱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我還是說:“你不要難過,麥其家的好事來了你卻要難過,人家會說你不是麥其家的人。”

哥哥抽了我一個耳光,我向後倒在了地上。也就是這一天,我發現自己身上的痛覺並不發達,乾脆就不知道什麼是痛。過去,我也有痛的時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瑪和現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卻沒有人打過我。我是說從來沒有人懷着仇恨打過我。我是說人家帶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這一天,我到處找人,要證實一下,人家懷着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親。

他說:“為什麼?我為什麼要打你?再說,我怎麼會恨自己的兒子?”

找了一天,也沒有人肯打我。這樣,我在剛剛證明了自己有時也很聰明時重新成了眾人的笑柄。我樓上樓下地找人打我。父親不打,母親也是一樣。書記官翁波意西笑着對我搖頭,在紙上寫下一句話。我叫門巴喇嘛念給我聽。紙上是這樣寫的,“我失去了舌頭,可不想再失去雙手。再說,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他的話閃電一樣照亮了我的腦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懇求,小爾依已經舉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沖了上來,對他兒子舉起了鞭子。我還以為慘叫一聲的是我,卻看到小爾依抱着腦袋滾在地上了。這時。幾個家丁沖了進來。他們是土司派來跟在身後保護我的,要看看有哪個下人敢犯上作亂,在太歲頭上動土。索郎澤郎對我向來言聽計從,但今天就是他也沒有那個膽量。無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着鞭子,氣得渾身戰抖。我說:“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頭的氣吧。”我還說,“母親說了,我將來還要在你手下吃飯。”

大少爺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頭髮大叫:“從我這裏滾開,你這個裝傻的雜種!”

晚上,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的我,在果園裏散步。

果園裏有一眼甜水泉,官寨里的水都是從這裏由女奴們背去的。下人們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這裏,我遇到了前侍女桑吉卓瑪。她用十分恭敬的口吻向少爺請安。

我叫她從背上放下水桶,坐在我身邊。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雙帶着香氣,軟軟的,光滑的手了。她低聲哭了起來。我想抱抱她。可她說:“我已經不配了,我會把少爺的身子弄髒。”

我問她:“生兒子了嗎?”

桑吉卓瑪又嚶嚶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來不久就病死了。她哭着,身上散發出泔水刺鼻的餿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里。

就在這時,銀匠從樹叢里走了出來。

女人驚慌地問他怎麼來了。他說,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來看一看。他轉過身來把臉對着我。我知道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銀匠手上。白天,我到處找人打我,眾人都說傻子現在不止是傻,還發瘋了。銀匠就在院子裏幹活,當然也知道這事情。他問我:“少爺真是像他們說的那樣瘋了嗎?”

我說:“你看老子像瘋了?”

銀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個頭,鞭子就帶着風聲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覺不到痛,這個人是懷着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過去只輕輕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飛舞的鞭梢把好多蘋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我笑了。銀匠吁吁地喘着氣,手裏的鞭子落在了地上。這下,他們兩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銀匠叫眼前的奇迹征服了,他說:“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邊的人,現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說:“你們去,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吧。”

他們走了。我看着月亮在薄雲里移動,心裏空落落的很不好受。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對一個少爺來說,我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不怕挨餓,不怕受凍,更不怕……總而言之,就是沒有平常人的種種害怕。如果說我還有一種害怕,那就是痛楚。從小到大,從來沒人對我動過手。即使我幹了很不好的事,他們也說,可憐的傻子,他知道什麼。但害怕總是與生俱來就在那裏的。今天,這種害怕一下就沒有了,無影無蹤了。我對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覺。

這種感覺簡直要把我變傻了。

我問侍女塔娜:“我該害怕什麼?”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着我:“什麼都不害怕不幸福嗎?”

但我固執地問她:“我該害怕什麼?”

她咯咯地笑起來,說:“少爺又犯傻了。”

我想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少爺有些時候並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時候才傻。於是,就和她干那件事情。幹事時,我把她想成是一隻鳥,帶着我越飛越高,接着,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馬,帶着我直到天邊。然後,她屁股那裏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於是,我就開始做夢了。

這並不是說,以前我的腦子在睡着的時候就沒有活動過。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說,以前從來沒有好好做過夢,沒有做過一個完整的夢。從現在起,我開始做完整的夢了。

這一向,我常做的夢是往下掉。在夢裏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樣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沒完沒了,到最後就飛起來了,因為虛空裏有風嘛。平常我也不是沒有從高處掉下來過,小時候從床上,大了,從馬背上。但那絕對不能跟夢裏相比。不在夢裏時,剛剛開始往下掉,什麼都來不及想,人就已經在地上了。而且,還震得腦子嗡嗡響,自己咬了自己的舌頭。夢裏就大不一樣了。往下掉時,第一個念頭當然還是想,我掉下去了。可這活在嘴裏念了好多遍之後,都還沒有落到地廢。這時,便感到自己在有風的虛空裏飄起來了。不好的地方是,你只是橫着往下掉,想要直起身來,卻怎麼也辦不到。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有時,好不容易轉過身,就看見大地呼嘯着撲面而來。我想,人其實害怕真實的東西。不然,我就不會大叫着從夢裏醒來。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靜下來。我有點高興,因為我至少有點可以害怕的東西了。這樣活着才有了一點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

我害怕從夢裏,那個明明是下墜,卻又非常像是在飛翔的夢裏醒來。如果一個人非得怕什麼才算是活着,我就怕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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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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