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舌頭(下)

18.舌頭(下)

先上來的是酥油拌洋芋泥,然後,羊排,主食是蕎面饃加蜂蜜。

這些東西在每個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樣,挖去了小山的一角,輪到塔娜,她只在那堆食物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缺口。

晚上,我對塔娜說:“你要多吃點東西,不然屁股老是長不大。”

塔娜哭了,抽抽搭搭他說我嫌棄她了。我說:“我還只說到你的屁股,要是連**也一起說了,還不知你要哭成個什麼樣子。”她就用更大的聲音把母親哭到我們房裏來了。太太伸手就給了她一個響亮的嘴巴。塔娜立即閉住了聲音。“太太叫我睡下,叫她跪在床前。一般而言,我們對於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們生氣也好,不生氣也好,我們都不大在乎。她要哭,哭上幾聲,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時就自己收口了。可我的母親來自一個對女人的一切非常在乎的民族。當她開始教訓塔娜妝,我睡著了。睡夢裏,我出了一身大汗,因為我夢見自己對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舉起了刀子。我大叫一聲醒過來。發現塔娜還跪在床前。我問她為什麼不上來睡覺。她說,太太吩咐必須等我醒了,饒了她,才能睡覺。我就饒了她。她上床來,已經渾身冰涼了。這人身上本來就沒有多少熱氣,這陣,就像河裏的卵石一樣冰涼。當然,我還是很炔就把她暖和過來了。早晨醒來,我想,我們要殺他了,這時,我才後悔沒有替他求情,在昨晚可以為他求情時,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官寨上響起了長長的牛角號聲。百姓們紛紛從沿着河谷散佈的一個個寨子上趕來。他們的生活勞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說是一項有趣的娛樂。對土司來說,也需要百姓對殺戮有一點了解,有一定的接受能力。所以,這也可以看成是一種教育。人們很快趕來了,黑壓壓地站滿了廣場。他們激動地交談,咳嗽,把唾沫吐得滿地都是。受刑人給押上來,綁到行刑柱上了。翁波意西對土司說:“我不要你的活佛為我祈禱。”

土司說:“那你可以自己祈禱。不過,我並不想要你的性命。”

管家說:“誰叫你一定要用舌頭攻擊我們信奉了許多代的宗教?”

大少爺宣佈了土司最後的決定:“你的腦子裏有了瘋狂的想法,可是,我們只要你的舌頭對說出來的那些糊塗話負責任。”

這個人來到我們地方,傳布他偉大的教義,結果卻要失去他靈巧的舌頭了。傳教者本來是鎮定地赴死的,一聽到這決定,額頭上立即就浸出了汗水。同樣亮晶晶的汗水也掛在初次行刑的小爾依鼻尖上。人群里沒有一點聲音,行刑人從皮夾里取出專門的刀具:一把窄窄的,人的嘴唇一樣彎曲的刀子。人的嘴巴有大有小,那些刀子也有大有小,小爾依拿了幾把刀在傳教者嘴邊比劃,看哪一把更適合於他。廣場上是那麼安靜,以致所有人都聽見翁波意西說:“昨天,你到牢房裏幹什麼來了?那時怎麼不比好?”

我想小爾依會害怕的,這畢竟是他的第一次。這天,他的臉確實比平常紅一些。但他沒有害怕。他說:“我是看了,那時我看的是你的脖於,現在老爺發了慈悲,只要你的舌頭。”

翁波意西說:“你的手最好離開我的嘴遠一些,我不能保證不想咬上一口。”

小爾依說:“你恨我沒有意思。”

翁波意西嘆了口氣:“是啊,我心裏不該有這麼多的仇恨。”

這時,老爾依走到行刑柱背後,用一根帶子勒住了受刑人的脖子。翁波意西一挺身子,鼓圓了雙眼,舌頭從嘴裏吐出來。小爾依出手之快,也不亞於他的父親兼師傅。刀光一閃,那舌頭像一隻受驚的老鼠從受刑人的嘴巴和行刑人的手之間跳出來,看那樣子,它是想往天上去的,可它只躥上去一點點,還沒有到頭頂那麼高,就往下掉了。看來,凡是血肉的東西都難於靈魂一樣高揚。那段舌頭往下掉了。人們才聽到翁波意西在叫喚。舌頭落在地上,沾滿了塵土,失去了它的靈動和鮮紅的猾澤。沒有了舌頭的叫聲含混而沒有意義。有人說,黑頭藏民是因為一個人受到羅剎魔女誘惑而產生的種族,也許,祖先和魔女的第一個後代的第一聲叫喊就是這樣的吧:含混,而且為眼前這樣一個混亂而沒有秩序的世界感到憤懣。

小爾依放下刀子,拿出一小包葯,給還綁在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灑上。葯很有效力,立即就把受刑人口裏的血凝住了。老爾依從背後把繩子解開,受刑人滑到地上,從口裏吐出來幾團大大的血塊。小爾依把那段舌頭送到他面前,意思是說,要不要留一份紀念。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舌頭,慢慢地搖搖頭。小爾依一揚手,那段舌頭就飛了出去。人群里響起一片驚呼聲。一隻黃狗飛躍而起,在空中就把舌頭咬在了嘴裏。但它不像叼住了一塊肉,卻像被子彈打中了一樣尖叫一聲,然後重重摔騰了地上。不要說是別的人了,就是翁波意西也獃獃地看着狗被一段舌頭所傷,哀哀地叫着,他摸摸自己的嘴巴,只從上面摸下了好多的血塊,除了他的血肉之軀一樣會被暴力輕易地傷害之外什麼也證明不了。狗吐出舌頭,哀哀地叫着,夾着尾巴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人群也立即從舌頭旁邊跳開。傳教者再也支持不住,頭一歪昏過去了。

行刑結束了。

人群慢慢散開,回到他們所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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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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