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轄日”(上)
這時,土司太太正樓上樓下叫人找我。
要是父親在家,絕不會阻止我這一類遊戲。可這幾天是母親在家主持一應事務,情況就多少有些不同。最後,下人在果園裏找到了我。這時,太陽正升上天空,雪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我滿手血污,在細細啃着小鳥們小小的骨頭。我混同在一群滿手滿臉血污的家奴的孩子中間回到寨子裏,看門狗嗅到了新鮮的血腥味而對着我們狂吠起來。進得大門,仰臉就看見母親立在樓上,一張嚴厲的臉俯視着下面。那幾個小家奴就在她的目光下顫抖起來。
我被領上樓在火盆邊烤打濕的衣服。
天井裏卻響起了皮鞭飛舞的聲音。這聲音有點像鷹在空中掠過。我想,這時我恨母親,恨麥其土司太太。而她牙痛似的捧着臉腮說:“你身上長着的可不是下賤的骨頭。”
骨頭,在我們這裏是一個很重要的詞,與其同義的另一個詞叫做根子。
根子是一個短促的詞:“尼。”
骨頭則是一個驕傲的詞:“轄日。”
世界是水,火,風,空。人群的構成乃是骨頭,或者根子。
聽着母親說話,感受着新換衣服的溫暖,我也想想一下骨頭的問題,但我最終什麼也想不出來,卻聽見畫眉想在我肚子裏展開翅膀,聽見皮鞭落在我將來的牲口們身上,我少年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土司太太以為兒子已經後悔了,摸摸我的腦袋,說:“兒子啊,你要記住,你可以把他們當馬騎,當狗打,就是不能把他們當人看。”
她覺得自己非常聰明,但我覺得聰明人也有很蠢的地方。我雖然是個傻子,卻也自有人所不及的地方。於是臉上還掛着淚水的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我聽見管家、奶娘、侍女都在問,少爺這是怎麼了?但我卻沒有看見他們。我想自己是把眼睛閉上了。但實際上我的眼睛是睜開的,便大叫一聲:“我的眼睛不在了!”
意思是說,我什麼都看不到了。
土司兒子的雙眼紅腫起來,一點光就讓他感到鋼針錐刺似的痛苦。
專攻醫術的門巴喇嘛說是被雪光刺傷了。他燃了柏枝和一些草藥,用嗆人的煙子熏我,叫人覺得他是在替那些畫眉報仇。喇嘛又把藥王菩薩像請來掛在床前。不一會兒,大喊大叫的我就安靜下來。
醒來時,門巴喇嘛取來一碗凈水。關上窗子后,他叫我睜開眼睛看看碗裏有什麼東西。
我看見夜空中星星一樣的光芒。光是從水中升起的氣泡上放射出來的。再看就看到碗底下躺着些飽滿的麥粒。麥子從芽口上吐出一個又一個亮晶晶的水泡。
看了一會兒,我感到眼睛清涼多了。
門巴喇嘛磕頭謝過藥王菩薩,收拾起一應道具回經堂為我念經祈禱。
我小睡了一會兒,又給門口咚咚的磕頭聲驚醒了。那是索郎澤郎的母親跪在太太面前,請求放了她苦命的兒子。母親問我:“看見了嗎?”
“看見了。”
“真的看見了嗎?”
“真的看見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土司太太說:“把吊著的小雜种放下來,賞他二十皮鞭!”
一個母親對另一個做母親的道了謝,下樓去了。她嚶嚶的哭聲叫人疑心已經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間盤旋。
啊,還是趁我不能四處走動時來說說我們的骨頭吧。
在我們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頭被叫做種姓。釋迪牟尼就出身於一個高貴的種姓。
那裏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們權力所在的地方,中國——黑衣之邦,骨頭被看成和門坎有關的一種東西。那個不容易翻譯確切的詞大概是指把門開在高處還是低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土司家的門是該開在一個很高的地方。我的母親是一個出身貧賤的女子。她到了麥其家后卻非常在乎這些東西。她總是想用一大堆這種東西塞滿傻瓜兒子的腦袋。
我問她:“門開得那麼高,難道我們能從雲端里出入嗎?”
她只好苦笑。
“那我們不是土司而是神仙了。”
她的傻瓜兒子這樣對她說。她很失望地苦笑,並做出一副要我感到內疚的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麥其土司的官寨的確很高。七層樓面加上房頂,再加上一層地牢有二十丈高。
裏面眾多的房間和眾多的門用樓梯和走廊連接,紛繁複雜猶如世事和人心。官寨佔據着形勝之地,在兩條小河交匯處一道龍脈的頂端,俯視着下面河灘上的幾十座石頭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