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死之間

八、生死之間

資料之八:《轉基因生物》在20世紀末,轉基因工程取得了飛速的發展。科學家已經能很方便地將某種基因植入其它動物、植物或細菌體內,達到工業化生產的目的,比如醫學中寶貴的凝血因子VIII,全美國一年需要120克,需從600萬人所獻的120萬升血漿中提取。但若把凝血因子VIII的基因植入乳牛乳腺基因,只需1~2頭轉基因牛的牛奶就能提出上述數量的凝血因子。

產生轉基因大致有三種辦法:顯微注射、胚胎逆轉錄病毒感染和胚胎幹細胞介導。

顯微注射,就是在精卵即將結合成受精卵前非常短暫的一瞬,將目標基因用微注射器注入精子細胞核內。

此法的成功率是3。

逆轉錄病毒法是用某種逆轉錄病毒去感染早期胚胎。所謂逆轉錄,是指以核糖核酸(RNA)為模本構建出脫氧核糖核酸(DNA)。早在1976年,科學家就以鼠的白血病毒感染早期小鼠胚胎,使其整合了外源基因並同樣能遺傳。

胚胎幹細胞是功能尚未特化的細胞,它可以發育成動物任何一個器官,它能在體外培養,代代增殖。科學家用逆轉錄病毒感染幹細胞,使幹細胞整合了外源基因,再植入動物的囊胚腔,便可以參與各種組織的形成。用這種方法製造轉基因小鼠幾乎有100%成功率。

八、生死之間

快到晚上10點了。每天晚上10點到凌晨1點是爺爺的睡眠時間。毫無疑問,RB基恩如果對爺爺做手腳的話,只能在這個時間。她決定今晚通霄守到強力睡眠機旁。爺爺和基恩進來了,爺爺的心緒已經好轉,笑問孫女:夜貓子,怎麼不去休息?

爺爺,我想看你使用強力睡眠機的情況。在地球上,這種機器已經沒人使用了,連那些曾經熱衷於此道的人也放棄了。現在的時髦是按上帝定下的節奏走完一生。

爺爺黯然道:他們是對的,但我是在與死神賽跑,我只能這樣。

他在睡眠機的平台上睡好,基恩熟練地安裝好各種傳感器和催眠脈衝發送器,然後啟動機器。爺爺閉上眼睛,機器均勻地嗡嗡着,兩分鐘后老人就進入了深度睡眠。他的面容十分安祥,嘴角掛着笑意。如儀不禁想到,這個毫無警覺的老人就是在這樣的安祥中被殘忍地揭開頭蓋,注入什麼毒素或者幹了別的勾當,她不由對這位親切的基恩滋生出極度的仇恨。

基恩已經把該做的程序都做完了,他笑着勸如儀:小姐,我會在這兒守到他醒來,請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想觀察一個全過程,今晚要一直守到這兒。

好吧,基恩沒有勉強,在如儀對面坐下,眯起雙眼。如儀警惕地守護着,但她很快覺得腦袋發木,兩眼乾澀,她艱難地撐着眼皮,不讓自己睡着,但眼皮越來越沉重。她在朦朧中意識到是基恩在搗鬼,他把本來指向爺爺的催眠脈衝指向自己。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無聲無息的催眠脈衝很快把她送入黑甜的夢鄉。

她從睡夢中醒來,立刻接續到睡前那一刻的意識:基恩對她做了手腳!警覺把她的睡意立即趕走了,她睜開眼,見時鐘是凌晨1點,RB基恩正對老人輸入喚醒程序。他看看正在揉眼睛的如儀,笑着問:小姐,睡醒了?我看你太困,沒有喚醒你。

他的笑容仍然十分真誠,但此時此刻,這種真誠讓如儀脊背發涼。她看見自己身上搭着一件毛毯,便勉強笑道:是的,昨晚我太累了,謝謝你為我蓋上毛毯。

她想,基恩也許知道她發現了異常,但他並沒打算中止行動。如儀開始後悔沒有讓劍鳴同行,至少昨天該把危險信號發回去。現在,誰知道基恩是否切斷了同外界的聯繫渠道?爺爺的身體開始動彈,他睜開雙眼,目光立即變得十分清醒,精神奕奕。他從平台上坐起來,笑道:如儀你真的守了3個小時?快去休息吧,我要去工作了。

如儀順勢告辭:好的,我真的困了,爺爺晚安,不,該說早安了。

她走近房門時,爺爺喚住她:噢,還有一件事。你準備一下,今天我同你一同回地球。

如儀瞪大了眼睛:真的?爺爺笑着點點頭。這本來是件高興事,但如儀卻笑不出來。執拗的爺爺這次很難得地答應了孫女的要求,問題是基恩會不會順順噹噹放他們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忐忑不安中睡著了。

早飯時爺爺仍然神采奕奕,一點不像通霄工作過的樣子。他邊吃邊吩咐基恩:幫我準備一下,飯後我們就走,明天返回。

如儀悄悄觀察着基恩,在他沉靜的表情中看不出什麼跡像。她笑着問爺爺:爺爺,你怎麼突然改變了主意?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見見那個騙走我孫女的傢伙。

如儀紅着臉說:爺爺不許亂說!雖然表面上言笑盈盈,但她心裏一直墜着沉重的鉛塊,她想基恩恐怕不會讓主人帶着頭上的傷痕回地球的。這兩天,儘管對基恩在進行某種陰謀這一點已確認無疑,但如儀實際上一直百思不解。基恩到底要幹什麼?如果是想對乖戾的主人報復,他似乎不必如此大費周折吧。

而且,主電腦尤利烏斯它只是一名冷靜客觀的機器怎麼會同基恩勾結在一起呢。這裏邊誰是主犯誰是脅從?是否還包含着更深層次的原因?

這些問題她都不能回答。推理的鏈條中有一節巨大的缺環。

這會兒基恩平靜如常,收拾好餐具,把主人的隨身物品放進一個小皮箱內:吉先生,現在就出發嗎?

嗯,早點走吧,太空站聯繫過了嗎?

聯繫過了。

基恩服侍老人穿好太空服,又仔細地檢查了太空帽同衣服的密封,然後把鍍金面罩翻下來。他的手腳顯得遲鈍,但幹得很盡心。如儀冷眼旁觀着,心中對這位忠心的僕人不由生出懼意。

三人通過減壓艙走出太空島。外艙門一打開,如儀立即驚叫一聲,系纜在艙門外的雙人太空船已經無蹤無影了!憤懣在心中膨脹,她記得很清楚,前天在泊船時,她非常仔細地扣好了錨樁上的金屬搭扣。何況太空並不是海灣,這裏沒有能沖走船隻的海流。毫無疑問是基恩搗了鬼。問題還不止於此,基恩不會不清楚,自己的這個把戲很容易被人識破,但他並不在乎這一點。如儀憤怒地盯着基恩,聲調冰冷地問:基恩叔叔,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基恩真誠地連連道歉:都怪我,是我的失職,我昨晚該幫小姐檢查的。請先回去,我馬上為你們聯繫一條新船。他對着通話器說:尤利烏斯,請打開氣密門,我們要返回。

氣密門慢慢打開了,基恩扶着老人進去。在增壓的過程中,如儀沉着臉一聲不吭。基恩滿面歉意,爺爺看看他們兩人,沒有說話。回到太空球內,當基恩忙着同地球聯繫太空船時,吉野臣盯着如儀的眼睛問:如儀,出了什麼事?

如儀在心中嘆息着可憐的老人,他雖然是一個博大精深的學者,但在日常生活中卻十分低能他連自己的腦蓋被人掀開都毫無所知,你還能指望他什麼呢?她不想把真情告訴爺爺,誰知道呢,也許基恩(尤利烏斯?)在這小小的太空球內早已佈滿了竊聽器。她勉強笑道:沒什麼,我是生自己的氣,前天泊船時太馬虎了。爺爺,你的行程只好推遲兩天了。太空港還得等侯合適的發射窗口呢。

劍鳴閑了兩天,又忙開了。警察局的B系統在初建時曾被認為是多餘的配置,因為從生物工廠里生產出來的B型人個個是忠誠的典範。不過現在風向有點變了,這些忠僕中開始有了小小的麻煩。今天劍鳴處理了一則類人僕人擅自出走案,快中午時,他才騰出時間給太空島掛了電話,聽見如儀急迫地說:我的上帝!可盼到你的電話了!

劍鳴吃了一驚,昨天她不是還發來了平安信號嗎?今天卻突然變成極端危險!表面上他不動聲色地開着玩笑:你才是我的上帝呢,我已經請准了假,準備去太空島陪伴你。

你今天就來吧,你知道嗎,我的太空船飄走了,我正發愁怎樣回去哩。劍鳴,你要坐四人太空艇來,爺爺也要回地球看看,還有基恩。

劍鳴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太空船當然不會無緣無故漂走的。屏幕上,爺爺仍在伏案寫作,RB基恩在居室里忙着什麼。如儀錶面上還算鎮靜,但眸子深處藏着焦灼。他凝視着如儀的眼睛說:好的,我馬上訂船票。你不要着急,耐心等着我,聽見了嗎?

如儀也凝視着他,用力點頭。掛斷電話,他緊張地琢磨一會兒,立即要了高局長的電話,對着話筒說宇何劍鳴有急事求見。那邊很久沒有摁下同意受話的按鈕,劍鳴着急了,他想直接上樓去敲局長的門。這時屏幕亮了,老局長微笑着問:劍鳴,有什麼事?

劍鳴三言兩語說明了情況:局長,我不知道那兒是否真的出了什麼事,但按我們走前的約定來看,我的未婚妻一定是發現了某種危險。我想立即去看一看。

也是因為類人僕人?

很可能。

局長猶豫片刻,爽快地說:好吧,我讓秘書為你聯繫最近的航班,你是否帶上幾個人?

謝謝局長,我想一個人能對付。

這樣吧,你先一個人去,到達太空島立即給我來個電話。這邊我同太空警署聯繫,如果抵達后兩個小時內見不到你的電話,他們就派警用飛船去接應你。

謝謝局長,你考慮得真周到。

局長笑道:什麼時候學會客氣啦?我當然要考慮周到,我可不想失去一個能幹的部下。

在局長辦公室里,他摁斷了通話,宇何劍鳴的面孔從電話屏幕上消失了。但另一塊電腦屏幕上仍然是劍鳴的頭像,還列着他的詳細資料。一名矮胖的中年警官剛才中斷了談話,這會兒正在等候着。等局長回過頭,他懷疑地問:怎麼這樣巧?會不會是他聽到了風聲,想逃跑?

局長搖搖頭:不會的,兩天前他就給我打過招呼。你繼續說吧。

剛才已經說過,這種錯誤是極為罕見的。咱們都知道,B型人是用人造DNA製造的,但在製造初期就仔細剔除了有關指紋的基因密碼,在製造的各個階段更是層層設防,嚴格檢查,所以,30年來所製造的3億5千萬B型人中,從未發現帶有指紋的例外。宇何劍鳴是迄今為止已發現的唯一一例。

局長沉思着:提供情報的齊洪德剛是什麼背景?

局長,你肯定記得那樁類人偽造指紋案,指紋傷偽造得天衣無縫,多虧宇何劍鳴把它戳穿了,女犯人已被銷毀。齊洪德剛就是那位女類人的未婚夫。胖警官知道局長此時的思路,主動解釋道,齊洪德剛當然是挾嫌報復,這點不用懷疑。但不幸他揭發的事實是真的,我們反覆驗證過,確實是真的。現已查明,宇何劍鳴的父親是RB工廠的總工程師,他喜愛自己的產品到了喪失理智的地步,所以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對工廠警戒系統的熟悉,精心策劃,製造了一個有天然指紋的B型人嬰兒,並騙過各級檢查程序,把他秘密帶回家中;又用妻子假分娩的辦法,為他偽造了合法的身份。

高局長沉默了很久,在手中玩弄着一支鋼筆,胖警官耐心地等待着。很久局長才問:宇何劍鳴本人不知道嗎?

他不知道。從各種跡像判定,他的父親從未告訴過他。

他父親呢?

在西峽山中隱居,我們正考慮對他實施監控。局長,我也不忍心,宇何劍鳴是一個好警察,工作能力是出類拔萃的。要不是他,那個女類人的假指紋就不會被揭穿劍鳴本人的身份也就不會暴露。媽的,這都是什麼事呀。

局長輕輕嘆息道:是啊,一個好警察。他在屋裏踱着步,長久地思索着,胖警官的腦袋隨着他轉來轉去。很久之後,局長才停下來,一邊思考,一邊緩緩說道:人類和B型人之間,除了指紋,身體結構沒有任何區別。換句話說,如果某人確有天然指紋,即使明知道他是B型人,我們也無法從法律上指認他。對於他,只能實施無罪推定的法律準則。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類似的判例,但從法律條文上說是不錯的。我說的對嗎?

胖警官心領神會地說:對,一點兒不錯。

局長的思路已經理清,說話也流暢了,他果斷地一揮手:這樁案子仍要按正常程序審理,誰也沒有膽量、沒有權利對一個B型人循私。但你找一個高明的律師好好核計一下,既然宇何劍鳴是3億5千萬B型人中唯一的幸運者,而且,他本人主觀上又沒有隱瞞身份,那就讓他從法網之眼中逃一條性命吧。當然,即使能活着,他也不能在警察局裏呆下去了。

好,我這就去辦。宇何警官那兒

暫時保密。等他返回地球后我親自告訴他。另外,同太空警署聯繫,對那個太空島實施24小時監控,一旦他遇到麻煩好去及時接應。從另一方面說,如果他本人我們也可預作防備。他心情沉重地說:這是30年來在B系統發現的第一個類人,我們不得不多往壞處想想,目前正是多事之秋。

胖警官很佩服局長的細密周到,他說:好,我馬上去找律師,我想,保他一條命沒問題。

他站起來,局長又伸出一隻手指止住他:還要煩你做一件事。

胖警官咧咧嘴:咋,局長跟我講客氣。

煩你做一件事。局長重複着,你去為宇何劍鳴送行,想辦法在他身上裝一個竊聽器。局長沉重地說。胖警官為難地皺着眉頭。並不是這事難辦,而是昨天還是推杯換盞的哥兒們,今天卻要傾軋防範了!這個彎轉得太陡。他牙疼似地呲着牙:行,我去。誰讓咱吃這碗飯呢,誰讓他是類人呢。媽的,這是什麼事兒!

吉野臣很快又把世俗煩惱拋卻腦後,專心於寫作。他看出孫女和基恩有些小齡齬,不過他想,即使有些小小的麻煩,機靈的孫女也會處理的。吉平如儀儘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靜,她為爺爺煮咖啡,同他閑聊,到廚房幫基恩準備飯菜。基恩有條不紊地幹着例行的家務瑣事,他同如儀交談時仍然十分坦誠親切。這種偽裝功夫讓如儀十分畏懼。

自始至終,她一直把爺爺保持在自己的視野里。她要保護好爺爺,直到未婚夫到達。她當然不相信陰險的基恩會自此中止陰謀可惜她至今沒猜到,他到底是在搞什麼鬼把戲但是,既然已經同劍鳴通了信息,既然劍鳴很快就要抵達,相信基恩也不敢公然撕破臉皮,對他們下毒手。

劍鳴每隔兩個小時就打來一次電話,他告訴如儀,現在他正在地球的另一側,8個小時后才能趕上合適的發射窗口,大約在明晨2點可以趕到這兒。他在屏幕上深深地看着那雙隱含憂慮的大眼,叮嚀道:好好休息,等我到達。

爺爺仍在旁若無人地寫作。RB基恩這會兒正在對太空島生命維持系統作例行檢查,包括空氣循環、食物再生、溫度控制。如儀不禁想到,如果他想在生命維持系統上搗點鬼,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人類從繁瑣勞動中脫身,把它們交給機器奴隸和類人奴僕,但養尊處優的同時必然會喪失一些至關重要的權利和保障,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機器和類人的忠誠上。這種趨勢是必然的,無可逃避的。

她很奇怪,基恩為什麼這樣平靜?他既然冒着被識破的危險把太空船放走,說明他的陰謀已經不能中止了。但他為什麼不再幹下去?太空島里瀰漫著怪異的氣氛:到處是虛假的親切,心照不宣的提防,掩飾得體的恐懼。這種氣氛令人窒息,催人發瘋,只有每隔兩小時與劍鳴的談話能使她回到正常世界。下午兩點,劍鳴打來最後一次電話,說他即將動身去太空港:太空島上再見。我來之前,你要好好休息啊。

她知道劍鳴實際說的是:我來之前一定要保持鎮定。現在,她一心一意地數着時間,盼着劍鳴早點到這兒。

變光玻璃慢慢地暗下來,遮住了強烈的日光,為球內營造出夜晚的暮色。10點鐘,爺爺和基恩照舊走向睡眠機。在這之前,如儀已經考慮了很久,不知道今晚敢不敢讓爺爺仍舊使用強力睡眠。如果突然要求他們停止使用,她無法提出強有力的理由,也怕爺爺心生疑慮。最後她一咬牙,決定一切按原來的節奏,看基恩在最後4個小時能幹出什麼把戲。她拿起一本李商隱的詩集跟着過去,微笑着說:爺爺,基恩叔叔,今晚沒有一點兒睡意,我還在這兒陪你們吧。

基恩輕鬆地調侃着:你要通霄不睡,等着劍鳴先生嗎?分別三天,就如隔三秋啦。

如儀把恨意咬到牙關后,甜甜地笑着說:他才不值得我等呢,我只是不想睡覺。

基恩熟練地做完例行程序,爺爺立即進入深度睡眠。如儀攤開詩集,安靜地守在一旁。實際上,她一直拿視力的餘光罩着爺爺和基恩。幾分鐘后,昨晚那種情形又出現了,她感到頭腦發木,兩眼乾澀,眼皮重如千斤。她堅強地凝聚着自己的意志力,努力把眼皮抬上去,落下來再抬上去她豁然驚醒,看見面前空無一人,基恩不在,爺爺連同他身下的平台也都不在了。如儀的額頭立即冷汗涔涔,她掏出手槍,輕手輕腳地檢查各個房間。

她沒有費力便找到了,不遠處有一間密室,這兩天她沒有進去過,但此時門虛掩着,露出一道雪白的燈光。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從門縫裏窺視,立時像挨了重重一擊,恐懼使她幾乎嘔吐。在那間小屋裏,爺爺還有基恩!全被揭開了腦蓋,裸露着白森森的大腦,兩人的眼睛都緊閉着。伴隨着輕微的嗡嗡聲,一雙靈巧的機械手移到爺爺頭上,指縫間閃過一道極細的紅光,切下額葉部一小塊腦組織,然後極輕柔地取下來。

作為醫生,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次典型的腦組織無損移植手術,那道紅光就是所謂的無厚度激光。

現在手術刀正懸在爺爺頭上,她不敢有所動作,眼睜睜地看着機械手把這塊腦組織移過去,放在一旁;又在基恩大腦的同樣部位切下相同的一小塊,然後機械手把爺爺那塊腦組織嵌在基恩大腦的那個缺口上。

接着,機械手又把基恩的那塊腦組織移過來,輕輕地嵌在爺爺的大腦上。然後機械手在兩人的腦蓋斷面塗上生物膠,蓋上頭蓋,理好被弄亂的短髮。這一切都做得極為熟練輕靈,得心應手。

到這時,如儀才知道這次手術的目的。原來,他們是在用爺爺的健康腦組織為基恩治病!如儀仇恨地盯着那雙從容不迫的機械手,嘴唇都咬破了。她想,從手術情況看,毫無疑問,主電腦尤利烏斯也是陰謀的參加者,類人和電腦智能勾結起來,對付一個毫無戒心的老人。手術結束了,如儀想自己可以向兇手開槍了。就在這時,基恩睜開了眼睛,目光十分清醒,一點不像剛作了腦部手術的樣子。他站起身,蹣跚地走近仍在睡夢中的爺爺,端祥着他的腦部,滿意地說:好,這是最後一次了。謝謝你,尤利烏斯,這個歷時10年的手術可以劃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屋裏響起尤利烏斯悅耳的男低音:我也很高興看到今天的成功。如儀小姐是否在門外?請進來吧。

如儀一腳踹開房門,沖了進去。她的雙眼噴着怒火,黑洞洞的槍口指着基恩的胸口。基恩沒有絲毫懼意,相反,他的表情顯得相當得意,他微笑着說:如儀小姐,你睡醒了?手術正好也結束了,現在,我可以向你講述整個故事了。

如儀再也忍不住,她狂怒地喊道:我要殺死你這個畜生!在喊聲中她扣動了扳機。

KW0002號太空球在眩目的陽光中慢慢旋轉着,所有舷窗玻璃都已變暗,遠遠看去像一個個幽深的黑洞。宇何劍鳴乘X303號太空摩托艇抵達這裏,打開反噴制動,輕輕停靠在減壓艙外,打開通話器呼叫:爺爺,如儀,我已經到達,請打開艙門。

通話器里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一個悅耳的男低音說:是宇何劍鳴先生嗎?我是主電腦尤利烏斯,太空球內剛剛發生了一些意外,吉先生和如儀小姐這會兒都不能同你通話。現在我代替主人作出決定。

劍鳴的心猛地一沉,脫口問道:他們還活着嗎?

別擔心,他們都很安全。請進。外艙門緩緩打開,劍鳴泊好船,進入減壓艙。外艙門緩緩關閉,氣壓逐漸升高。在等待內艙門打開時,劍鳴豎起了全身的尖刺。太空島內部情況不明,無法預料有什麼危險在等着他。而在脫下太空服前,他幾乎是沒有還手之力的。內艙門打開了,按太空島的作息時間現在正是凌晨,球內晨色蒼茫。劍鳴迅速脫掉太空服,打開燈開關,在雪亮的燈光下,面前沒有一個人影。他掏出手槍,打開機頭,開始尋找,一邊輕聲喊着:如儀,爺爺,你們在哪兒?

一間小屋裏有動靜,透過半開的房門,看見如儀平端着那支小巧的手槍,指着面前的兩人,一個是基恩,一個是爺爺!吉先生目中噴火,但在手槍的威脅下被迫呆坐不動。基恩左胸貼着雪白的止血棉紗,斜倚在牆上,似乎陷入了昏迷狀態。劍鳴急忙喊着如儀,跨進屋子,如儀立即把槍口對準他的胸口:不準動!你是什麼人?

劍鳴一愣,焦灼地說:是我,宇何劍鳴,如儀你怎麼了?

說出暗號!快,要不我就要開槍了!

劍鳴迅速回答:植物表示安全,動物代表危險,極端危險就說我的上帝!

我倆的第一次約會是在什麼時間?快說!

劍鳴苦笑着:具體時間我一時想不起來,但我記得是在醫院第一次碰見你的三個星期後,約會地點是公園涼亭里。

如儀這才放心,哭着撲入劍鳴的懷抱。吉野臣站起來,怒沖沖地罵道:這個女瘋子!

如儀立即從未婚夫懷裏抬起槍口,命令道:不許動!爺爺你不許動!

劍鳴縱然素來機警敏銳,這時也被搞糊塗了。他苦笑着問:如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是敵人?

如儀的眼淚如開閘的洪水一樣直往外淌,她抽噎着說:劍鳴,我不知道,我沒辦法弄明白。尤利烏斯和RB基恩勾結起來,為基恩和爺爺換了大腦,現在他,她指指爺爺,是爺爺的身體和思想,但卻是基恩的大腦。他,她指指基恩,頭顱里裝的是爺爺的大腦,卻是基恩的思想和身體。我真不知道該打死誰,保護誰。你進來時,我連你也不敢相信。劍鳴,你說該怎麼辦?

吉野臣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厲聲喝道:快把這個女瘋子的槍下掉!我是吉野臣,是這個太空島的主人!

劍鳴皺着眉頭,一時也不能作出決定。這時尤利烏斯的聲音響起來:你好,宇何劍鳴先生,讓我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吧。

如儀狂亂地說:劍鳴,千萬不要相信他!他是幫凶,是他實施的手術!

尤利烏斯笑道:不是幫凶,是助手。宇何先生,如儀小姐,還有我的主人,請耐心聽我講完,然後再作出你們的判斷,好嗎?

吉野臣和劍鳴互相看看,同時答應:好的。

那麼,請允許我先替基恩處理好外傷,可以嗎?

10分鐘后,機械手為基恩取出槍彈,包紮好,又打了一針強心針。子彈射在心臟左上方,不是致命傷。在機械手作手術時,宇何劍鳴的槍口一直警惕地對着基恩和爺爺。如儀靠在愛人肩上,哽咽着告訴愛人,剛才當她滿懷仇恨對基恩開槍時,猛然想起基恩剛說過的話:這是最後一次。也就是說,基恩和爺爺的大腦至此已全部互換完畢。如果以大腦作為人格最重要的載體,那麼她正要開槍打死的才是她的爺爺,所以,最後一瞬間她把槍口抬高了。

那時我又想到,我全力保護的原來那個爺爺實際已被換成敵人。可是,他雖然已經換成了基恩的大腦,但他的行為舉止、他的思想記憶明明是爺爺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淚水又刷刷地流下來,劍鳴為她擦去淚水,皺着眉頭思考着,同時嚴密監視着那兩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這時,屋內的一部屏幕自動打開了,一個虛擬的男人頭像出現在屏幕上,向眾人點頭示意:我是尤利烏斯。你們已經準備好了嗎?我要開始講述了。10年前,我的主人吉野臣先生已經患了老年痴呆症,他的大腦開始發生器質性的病變,出現了萎縮和腦內空腔。這種病發展很快的,5年以內他就會失去工作能力。現代醫學對此並非無能為力,可惜人類的法律和道德卻不允許。因為,他在屏幕上盯着主人的眼睛,正如吉先生所信奉的,衰老和死亡是人類最重要的屬性,絕不能使其受到異化,更不能採用人造神經組織來修補自然人腦。我說的對嗎,我的主人?

吉野臣顯然抱着故妄聽之的態度,這時他冷冷地點頭:對,即使人造神經組織在結構上可以亂真,但它的價值同自然人腦永遠不可相比,就像再逼真的膺品也代替不了王羲之或梵高的真品。

對主人的這個觀點,尤利烏斯只是淡淡一笑,接著說下去:那時基恩來同我商量,他說吉先生的巨著尚未完成,他不忍心讓吉先生這樣走向衰老死亡,但用人造腦組織為他治病顯然不能取得他的同意。於是他說服我對主人實施秘密手術,用基恩的健康腦組織替換主人已經衰老的腦組織。這次手術計劃延續10年,每天只更換3000分之一。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不一次換完?箇中原因我想如儀小姐一定清楚。因為,根據醫學科學的最新研究結果,只要新嵌入的腦組織不超過大腦的3000分之一,原腦中的信息就會迅速漫過新的神經元,衝掉新神經元從外界帶進來的記憶,然後原腦中的信息會在一兩天內恢復到原來的強度。這種情形非常類似人體在失血后的造血過程。雖然人腦的各個區域的功能是特化的,但大腦又是一個統一體,是複雜的立體網絡。失去3000分之一的信息后並不影響記憶的總容量,這就像全息照片全息照的底片即使掉了一個角,仍能洗出一張完整的照片。總之,每天更換3000分之一,這樣循環不息地做下去,換腦的兩人都能保持各自的人格、思想和記憶。如儀小姐到達這兒時,手術只剩下最後兩次,為了作完手術,基恩只好偷偷放走了太空艇。現在這個手術終於結束了,也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正如你們親眼看到的。

吉野臣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你們不要聽信他的鬼話,我即使再年老昏聵,也不會對自己腦中嵌入異物一無所知。

劍鳴和如儀交換着目光,如儀苦笑着說:尤利烏斯所說可能是真的,我親眼看見了最後一次手術。現在,既然爺爺非常健康而基恩卻老態龍鍾,那麼他們就真的是在為爺爺治病而不是害他。對了,還有一點可以作旁證:前天我剛來就感到某種異常,但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剛才我才想起來,這是因為爺爺改掉了一些痼習,如說話時常常揚起眉毛,走路左肩稍高等,偏偏這些痼習都跑到了基恩身上!這說明他們確實已經換過腦,不過換腦後外來的記憶並不能完全衝掉,多多少少還要保留一些。

吉野臣不再說話,他的目光中分明出現了猶疑。劍鳴思索片刻,突然向尤利烏斯發問:那麼,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用基恩的腦組織來更換?B型人的身體部件是隨手可得的商品,你們完全可以另外買一個B型人的大腦,那樣手術也會更容易。

尤利烏斯微微一笑:你說的完全正確,這正是我最初的打算。但基恩執意要與主人換腦,即使這樣顯然要增大手術難度。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他有意停下來讓人們思考。如儀惶惑地看着劍鳴,輕輕搖頭。劍鳴多少猜到一些,但他也保持沉默,等尤利烏斯說出來。少頃,尤利烏斯繼續說:我想基恩的決定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是頑固的忠僕情結,他一定要親自代替主人的衰老死亡。其二,屏幕上的尤利烏斯頭像富有深意地微笑着,基恩是用這種自我犧牲來證明他的自我價值,證明B型人的價值,關於這一點就毋須多說了。

如儀和劍鳴都把目光投向爺爺,又迅即溜走,不敢讓爺爺看見他們的憐憫目光。尤利烏斯說得夠清楚了,現在,這個固執的老人,這個極力維護自然人腦神聖地位的吉野臣先生,正是被B型人的腦組織延續了生命。從嚴格意義上講,儘管他仍保持着吉野臣的思維和愛憎,但他實際上已經變成他一向鄙視的B型人。

屋裏很靜,只能聽見傷者輕微的喘息聲。基恩失血后很疲憊,閉着眼,斜倚在牆壁上。劍鳴嚴厲地說:尤利烏斯,你和基恩沒有徵得主人的同意,擅自為他作手術,你們難道不知道這是完全非法的?按照法律中對電腦和B型人有危險傾向的界定,你和基恩都逃脫不了被銷毀的命運。

尤利烏斯笑道:在我的記憶庫中還有這樣的指令:如果是涉及主人生命的特殊情況,可以不必等候甚至違抗主人的命令。比如說,如果主人命令我協助他自殺,我會從命嗎?

宇何劍鳴沉默了。RB基恩已經恢復過來,他艱難地掙起身子,用目光搜索到了主人,揚了揚眉毛想同主人說話。這個熟悉的動作使吉野臣身上一抖,目光中透出極度的絕望和悲涼。他猛然起身,決絕地拂袖而去。如儀和劍鳴尚未反應過來,基恩已經急切地指着他的背影喊道:快去阻止他自殺!

等兩人趕到書房,看見爺爺已經從抽屜里取出一把手槍,頂在太陽穴上。如儀哭喊着撲過去:爺爺,爺爺,你不要這樣!

在這一刻,她完全忘掉了心中的夷夏之防,忘掉了對老人真正身份的疑慮。爺爺立即把槍口轉向她--他的動作確如中年人一樣敏捷,怒喝道:不許過來,否則我先開槍打死你!

他把槍口又移向額頭,如儀再度哭着撲過去,一聲槍響,子彈從她頭頂上飛過,如儀一驚,收住腳步,但片刻之後仍然堅定地往前走:爺爺,你要自殺,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涕淚俱下地喊着,爺爺冷淡地看她一眼,不再理她,自顧把槍口移向額頭。劍鳴突然高聲喝道:不要開槍!如儀你快停下,不要再往前走。爺爺,你的自殺是一個純粹的、完完全全的邏輯錯誤,請你聽完我的分析,如果那時還要自殺,我們決不攔你,行嗎?

他嘻笑自若地說。他的指責太奇特了邏輯錯誤!也許,正是這種奇特的指責起了作用,素以智力自負的老人臉上浮出疑惑,他沒有說話,但槍口分明抬高了一點兒。劍鳴笑道:我知道你是想以一死來維護人類的純潔性,我對爺爺的節操非常欽敬。但你既然能作出這樣的決定,就說明你仍保持着自然人的堅定信仰,保持着自然人的愛憎,你並沒有因為大腦的代用就蛻變為類人。我想你知道,每個人從呱呱墜地直到衰老死亡,他全身的細胞(只有腦細胞除外)都在不斷地分裂、死亡、以舊換新,一生中他的身體實際上已經更換多次,比如皮膚吧,一個人在70年中能更換48公斤!所謂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但這並不影響他作為一個特定人的連續性和獨特性。每個生命都是一具特殊的時空構體,它基於特定的物質架構又獨立於它,因此才能在一個流動的身體上保持一個相對恆定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何妨達觀一點,把這次的腦細胞更換也看作是其它細胞的正常代換呢?

他看見老人似有所動,便笑着說下去:換個角度說,假如你仍然堅持認為你已經被異化那好,你已經變成了B型人,請你按B型人的視點去考慮問題吧,你幹嘛要自殺?幹嘛非要去維護主人的純潔性?

這樣作是否太自作多情了?

所以,他笑着總結道,無論你認為自己是否異化,都沒必要自殺。我的三段論推理沒有漏洞吧。

在劍鳴嘻笑自若地神侃時,如儀非常擔心,她怕這種調侃不敬的態度會對爺爺的狂怒火上加油。但是很奇怪,這番話看來是水而不是油,爺爺的狂燥之火慢慢減弱,神色漸歸平靜。她含悲帶喜地走過去,撲進爺爺的懷裏,哽咽着說:爺爺,你仍然是我的好爺爺。

爺爺沒有說話,但把她攬入懷中,他的情緒分明有了突變。劍鳴偷偷擦把冷汗剛才他心裏並不像表面那樣鎮靜自若也嘻笑着湊過來:爺爺,不要把疼愛全給了孫女,還有孫女婿呢。

如儀佯怒地推他一把:去,去,油嘴滑舌,今天我才發現你這人很不可靠。

劍鳴笑着說:你這不是過河拆橋嗎?

兩人這麼逗着嘴,爺爺的嘴角也綻出笑意。忽然他把如儀從懷中推出去,用目光向外示意。原來基恩正扶着牆,歪歪倒倒地走過來,他的傷口掙開了,鮮血洇紅了繃帶。如儀和劍鳴急忙過去扶他進來,把他安頓在座椅上。RB基恩仰望着主人,嘴唇抖顫着說不出話來。吉野臣冷漠地看着他,他對基恩擅自為他換腦仍然極為惱火,那使他今後將處於極為尷尬的境地。但基恩的用心是好的,如果沒有這個手術,恐怕死神已找上門了。這裏的是是非非沒法子掰清楚,他看了很久,終於走過來,把基恩攬入懷中。

如儀和劍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大笑着擁作一團,熱烈地吻着對方。如儀喃喃地說:劍鳴,我太高興了,我真沒料到是這樣圓滿的結局。

她笑靨如花,但兩行清淚卻抑止不住地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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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生死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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