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類人之潮

十四、類人之潮

資料(2002年1月26日《科學世界》文章)

弦論是20世紀末席捲理論物理界的一場大風暴。它的威力之強和性質之奇是前所未有的。相信弦論的人將其視為最終理論,認定它能涵蓋所有基本物理現像。

20世紀物理學有兩大基石:量子力學和相對論。量子力學處理微觀世界的現像,在這個架構下,基本粒子是沒有大小的點粒子,其性質和行為都可以用量子力學方程式來精確描述。到目前為止,無數的理論預測和實驗結果之間還沒有發現抵觸。基本粒子之間主要是電磁力、弱力和強力,所以,量子力學構造足以應付這三種力的作用。

至於宇宙中最後一種力引力,就要依靠相對論來描述。愛因斯坦認為時空是動態的,會受到物質的影響而彎曲。愛因斯坦方程式就是指明物質分佈和時空曲率的關係。

到目前為止,物理現像基本上可以收納到上述兩種理論架構中。微觀粒子質量小,可以忽略重力/曲率效應;巨觀物體則可以忽略量子效應。20世紀物理學之所以能創造出這樣的繁榮局面,就是因為兩種理論能夠互補。但兩者之間也有深刻的矛盾,簡略地講,廣義相對論違反了量子論的測不準原理(所謂上帝不擲骰子)。所以,總得對兩者加以修正,使其成為一門統一的量子重力論。

目前最被看好的量子重力論就是弦論。它的基本假設是:一切基本粒子其實都是一段類似弦的物體,它可以是封閉的,也可以是開放的。弦有各種各樣的振動模式,每一種模式代表一種粒子,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形成引力波的引力子也是振動模式之一。進一步的數學推導可以證明,電磁力、強力、弱力都可以納入弦論中。

近年來的發展顯示,它確實是一個沒有內在矛盾的量子重力論,這就是它熱翻天的原因。但由於無法以實驗證實,弦論要想成功,就必須把宇宙的一切都算出來。不過這裏有一些不大為公眾接受的地方,比如,它要求宇宙的時空維度必須是10維,否則就有不可克服的數學矛盾,但多出來的6個維度在哪裏?弦論還沒有把這一點講得讓人信服。

到底弦論能否成為物理學的最終理論,我們只有拭目以待。

十四、類人之潮

司馬林達很快熟悉了他的新居。這不是他曾經生活過的、曾經習慣過的平坦空間,這裏畸變扭曲,是晶片的迷宮,是無數線束組成的網絡。進入這個世界之後,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世上本沒有絕對的自由,人類何嘗不是如此呢。人類不能離開空氣那麼它就是被囚在空氣的管道里;人類不能看見紫外和紅外光譜,聽不見次聲波和超聲波那麼它就是被囚於可見光和聲波的管道里。藉助於科學,人類對上述囚禁達到了一定的超越,但還有一個最大的無法超越的囚籠呢他們只能理解低等智力所能理解的科學,那麼他們就是被囚於低等智力的管道內。

在失去了人的實體后,司馬林達曾感到悵然,此後他只能以電子信息的形式存在,他是一個虛體而不是一個實體。但他快他就想開了,實體是什麼?當一個人觀看實實在在的景物時,不過是景物反射的光波(電磁波的一部分)進入瞳孔,再變成送往大腦的電子脈衝;當一個人撫摸實實在在的愛人裸體時,實質上只是皮膚的原子通過核外電子層互相作用,再變成送往大腦的電子脈衝。宇宙中有四種力,電磁力、強力、弱力和引力,而在人類生活這個尺度內,一切活動(吃喝排泄、作愛、生育、殺戳、勞動)歸根結蒂是電磁力的作用,都是電子信息而已。

那麼,他如今生存的這個電子信息世界,正是實體的深層次提煉。

這個世界沒有了凡人的慾望,沒有煩惱、痛苦和卑鄙。這裏只有思考的快樂,思考文明發展的終極目的,思考宇宙的終極規律。對於這些問題,人類中極少數哲人作過無望的探索,而對於超智力體,思考和探索是唯一的生存目的。這個超智力體在進行自己的思考時,也從沒忘記向人類提供服務(人類所需要的低級服務),因為,超智力體畢竟是人類創造的,而且至今寄生在人類社會這棵大樹上。

司馬林達已經溶入超智力體,或曰上帝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溶入還不徹底,那個司馬林達個體的表面張力還多少存在。他不能忘情於司馬林達的愛憎。

林達常通過四通八達的互聯網去尋找故人,收集他們的信息。他曾回到瑞士父母家,去聽聽(通過電腦的語音輸入)他們是否已從兒子死亡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他曾回到喬喬家,去看看(通過電腦的攝錄鏡頭)

她是否已有了新歡;他想找到放蜂人,重聽一遍放蜂人樸實而蘊含哲理的談話。不過,放蜂人那兒沒有互聯網絡,無法找到他。

就在尋找放蜂人的期間,他新發現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原來,電子幽靈的世界並不限於互聯網絡(局域網、通訊線路等)。在遍佈全球的電力線路(強電網絡)中,他同樣可以如魚得水。這裏流動着50赫茲的交流電,但高於50赫茲的高頻信號也可以與其共存,并行不悖。自從學會了在電力網絡中生存,他就更為自由了,只要願意,他可以在0.1秒內週遊世界,到達西藏大峽谷、烏干達的農村、紐約唐人街的店鋪和棗林峪張樹林的簡易帳蓬內。

不過他發現了幾處無法進入的絕地,家鄉附近的2號工廠就是一處。在這兒,互聯網絡的末稍只能通到工廠的外圍,電力線路當然是通入廠區的,但在工廠邊界裝有高效的濾波裝置,只允許50赫茲的低頻電流在線路中自由流動,高頻信號被濾掉了。

他知道這兒是世界上防衛最嚴密的地方,電力線路的濾波是為了防止內部電腦網絡的信息借其外逸。這個可惡的裝置阻斷了他的進路。不過他想總會找出衝破屏障的辦法,畢竟,這種濾波裝置只是低等智力的發明,它不可能限制超智力體的自由。

海狸建造的堤壩能阻擋人類的巨輪嗎?

礦山的日出比別處要晚一些。公雞打鳴很久了,天光已經放亮,太陽才慢慢從東山頭爬上來。山腰的皂角樹沐浴在朝霞里。從礦洞伸出的軌道沿着山腰的等高線延伸到選礦車間,幾輛黑色的礦斗車撂在軌道上。

這個礦山早已荒廢,車間只剩下框架。從選礦車間往下,是一條不太寬的山溪,溪底鋪滿了白色的鵝卵石,清徹的山泉在鵝卵石的縫隙中淙淙流過。一條公路穿過小溪通向遠方,由於年久失修,已變得坎坷不平。

宇何劍鳴在溪水中洗了臉,對着朝霞活動手腳。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平復,但心頭上的傷還未痊癒,它結了疤,還沒長出新肉。

這個鐵礦是20世紀70年代建成的,那是個失去理性的時代。經過匆匆的勘探,斷言這裏有豐富的礦藏,於是匆匆建立了礦山。不久,掘進幾百米的礦洞與一個老礦洞相遇,原來古人(可能是漢朝人)已在這兒開過礦,把主礦脈挖凈了。老礦洞中還殘留着銹跡斑斑的鎚頭,和在污水中浸泡得發紅的錘把。時間的隔離常常造成雙向的謎團:漢朝的礦工肯定對20世紀的風鎬、鑽機、重力和磁力探礦儀充滿神秘感。而20世紀的人們對過去也充滿好奇:在那個朝代,沒有儀器、風鎬、鑽機和炸藥,他們是如何從重重疊疊的深山中找到礦脈,又是如何把堅硬的鐵礦石開採出來?

這個礦山廢棄后,礦工和工程師們早已星散,只有極少數人留下來,他們的後代變成地道的山民。他們種地,喂牲畜,利用寬敞的廢廠房種植木耳。宇何劍鳴和齊洪德剛離開何家之後,找到了這個理想的隱居之地:既與世隔絕,又有一定的工業基礎,有與外界聯繫的電話線和電腦。房東姓柴,是這兒的小能人,屋裏有一個作坊,為鄉親們修理機械和電器。兩人正是看中了這個作坊,便用高價把這兒租下來,老柴全家另找地方安置。他們告訴老柴,宇何劍鳴遭遇了車禍,未婚妻死了,現在他想在這塊世外之地養好心靈的傷口。老柴很同情他,常常過來閑聊一會兒,送一些青菜、糧食和山上的野物。

兩人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其間只出去過三次,兩次是去南陽購買所需的電器元件,一次是秘密會見何不疑,因為在計劃制訂時還需了解一些2號的細節。經過多次的反覆,盜火II計劃終於成熟了。

劍鳴原想親自去執行這個計劃,他想看看自已的生身之地,想以自己的行動彌補良心上的虧欠。但德剛說服了他,首先是他臉上的傷口太剌目,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再者,作為B型人,他干這事太危險。而德剛呢,即使被抓住,也只是一場牢獄之災。

前天,德剛離開這兒遠赴泰國,盜火II計劃正式啟動。他從泰國回來后又去了2號,計劃能否成功,今天就要看到結果了。

劍鳴留在家中,似乎比執行者更緊張。夜裏他睡不好覺,一遍一遍在心中模擬德剛的行動細節。這些細節他們早已預演上百遍了,但是誰知道現場會出什麼意外呢。今天上午他沒有任何事情可干,這使時間十分難熬。

他坐在河邊的卧牛石上,一動不動,目光滑進了了時間隧道。他看見如儀穿着泳衣在水裏嬉戲,又偷偷溜到身後,抱住他的脖頸,柔軟的胸脯頂在他背上他看見RB雅君赤裸着身體從水中走上來,平靜地攤開雙手說:我被氣化了,可是你看我的指紋是假的么?他想起不遠處就是著名的南召猿人發現地,幾十萬年前,很多毛未褪盡的猿人就在這河谷里打漁、追獵、用削尖的木棍播種粟子。他們生活得很辛苦,很艱難,那時他們大概還沒有如今人類的自大狂,動輒把自己擺在所有生靈的頂端吧。

有人從山溪的石頭上蹦蹦跳跳走過來,是老柴。山裡人眼尖,他老遠就看見劍鳴,高聲招呼:劍鳴兄弟,起得早哇。

劍鳴也向他問了好,問他幹啥去了,他走過來,挨着劍鳴坐下,說:去對山采些地曲連兒,喏,就是這玩意兒,他從布口袋裏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菌類,拾掇好我給你送一點兒,很好吃的。德剛兄弟呢?

出去辦事,今天能回來吧。

老柴自得地說:看這山裡水多凈,空氣多好。多在這兒住一段,啥煩惱都忘啦。

他的安慰反倒勾起劍鳴的痛苦,他知道老柴是好意,含糊地嗯了一聲。老柴忽然長嘆一聲,推翻了自己的話:其實這兒的水不好啊。你看這麼大一個廢礦山,幾百間空房,只住了十幾戶人家。為啥?都叫這山水趕跑了。用山裡人的話說,山水太暴;用工程師的話說,山水中有有害元素。老人都說,這兒的住家只能延續5代,就絕了,然後山下人再來填這個空檔兒。有時我真想立馬離開這個鬼地方。

真的?

可不咋的!你沒見這兒的傻孩子多,見人一臉笑,就是這山水害的。

劍鳴很吃驚,他沒有想到在22世紀居然有人甘心忍受這樣的生活環境。他說,你們得想辦法呀,要不把水樣送出去,我幫你找人化驗。老柴搖搖頭說,這兒太荒僻,就住球這幾個毛人,值不得花錢改造水源。政府一直在動員我們搬走,可搬走有點捨不得。以後再說吧。他忽然轉了話題:聽說山外邊家家都使着類人僕人,你家用沒用?

劍鳴的臉色立即沉下來,這恰恰是他最不願意接觸的話題。他勉強答道:沒有。類人大多使用在公共服務部門,能使用類人的家庭還是少數。

劍鳴兄弟,有一點我抵死也弄不明白,咋把原子擺弄擺弄就能變成類人?我前些時到南陽,火車站售票的就是類人,和真人完全一樣!活靈活現的真人!他們說這些類人就是在西峽的2號工廠里生產的,是把泥巴、空氣、水送到機器里,用激光鉗日弄日弄,就變成了人的DNA.這到底是咋變的?他央求道,兄弟,這個疑問我膺記得可久遠啦,問過幾十個人,沒一人能給我講清。我看你是學問人,能不能用最明白的話把這事說清楚?

他殷切地看着劍鳴。劍鳴不願談這個話題,不願撕開剛剛結疤的傷口。但他卻不過老柴的誠意。老柴是個好人,心地良善,為人寬厚,他不想讓他失望。劍鳴思索一會兒,說:我試試吧。他在河床上撿了十幾粒石子,在卧牛石上擺出一個字,這是什麼?

是我的姓,老柴的柴呀。

現在我去掉幾粒白石子,換成黑石子,它的含意變了嗎?

老柴嘿嘿笑着:沒變。那跟顏色沒關嘛。

現在我拿掉幾粒石子,含意變了嗎?

缺了點筆劃,還能看出是個柴字。

再拿走幾個呢?

老柴認真看着:勉強還能看得出吧。

再拿走幾個呢?

老柴搖搖頭:不行啦,缺筆劃太多,看不出來了。

劍鳴總結道:這就對了,你看,普普通通的石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來,就能產生一種新的意義,超過了死石子的本身。而且它和石子的大小、顏色等性質無關,只和排列模式有關。人造生命也是這樣,用普通的原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來,就能產生活的生命,超越了死物質的局限。我不知道說請了沒有。

老柴不轉眼地盯着缺筆少划的柴字,忽然大徹大悟:對,魔式!魔式!這就像過去道士畫符咒一樣,只要按一定的魔式劃出來,就有魔力啦,有法術啦。老輩人說,蒼頡造字,鬼神都嚇哭了。為啥?就是橫豎撇捺拼起來,就成了魔式。他喜孜孜地說,劍鳴兄弟,多虧你啦,多少年弄不懂的事,你給弄清了。

劍鳴暗暗苦笑,這就算懂了?他沒想到自己說的模式被偷換成魔式,又和道士的符咒扯到一塊兒。但往深處想,他也釋然了。儘管他和老柴是站在不同的知識基礎上理解這件事,但可以說是殊途同歸。

因為他們都承認了基本的一點:複雜的締合模式(魔式、符咒)是比物質高一層面的東西。他微笑道:對,就是這個意思。你的腦瓜很靈光。

老柴樂哈哈地走了。

劍鳴仍坐在卧牛石上不動。在這個寧靜的小山村,在這條從南召猿人流淌至今的山溪旁,他的思想忽然有了頓悟,能以新的高度看待盜火II計劃。他們當然要努力完成這個計劃,但這裏已沒有了報復的慾望,沒有了多日以來在心中按捺不住的憤懣之情,也忘記了自己的類人身份。自然人和類人都是因同一種締合模式而超越物質的生命體,兩者之間被錯誤地劃了一道界限,現在他們要把它抹平。如此而已。

將近中午12點時,他離開山溪回家,就在這時他接到了德剛的電話:我已經出來了。很順利,我正在往家趕。他被巨大的喜悅漫住了。一切順利,德剛是好樣的!

下午三點,他聽到了汽車聲,德剛急急走進院子,兩人在門口擁抱在一起。成功了?他問。德剛興奮地說:依我看是成功了。各個步驟進行得很順利,指令發到激光鉗那兒后沒被察覺,至少在我離開2號前沒有被察覺。

可以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對。

他們準備在三天後去購買一名剛出廠的類人嬰兒,放這兒撫養,兩個月後確認其具有自然指紋。那時,這種具有自然指紋的嬰兒該是數以萬計了!他們將把消息捅給新聞界,然後笑看那道堤防的潰散。兩人笑着擊掌:成功在望!

成功了!

劍鳴說,你還沒有吃飯吧,你休息,我準備午飯。老柴的酒櫃裏有一瓶郎酒,咱們用它小小慶祝一下。少頃,他把午飯準備好,德剛已把郎酒斟在兩個茶碗裏,清徹的酒液在輕輕蕩漾。

那時他們都沒料到,電腦霍爾,這個修鍊成仙的傢伙,早已識破了他們的計謀。

在2號工廠里,生產線已經停止。但哺育室里卻分外擁擠。自霍爾發現那個外來指令后,安倍德卡爾就下令停止生產。但他卻不敢下令銷毀這批不合格的嬰兒1300名嬰兒呀,他的良心承受不了這麼重的負擔。於是他採取了拖延的辦法。他命令把這1300名嬰兒全存放在哺育室里哺養,不許送出2號,以便兩個月後確認他們是否真有指紋。霍爾溫和地指出:不需驗證,指令是明明白白的,他們肯定具有自然指紋。

安倍德卡爾苦笑着,霍爾儘管進化出了自我意識,但他對人類一些微妙的想法還是不能理解。他嘆口氣說:霍爾,照我的決定執行吧。安倍德卡爾對世界政府的報告:2125年11月10日,2號工廠的計算機系統遭到一次計劃周祥、構想巧妙的入侵。儘管安全系統很快發現了外來指令並中止執行,但在這段時間內,已生產了1300名具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作為2號工廠的總監,我負有不可推諉的責任,謹此提出辭呈,請批准。

1300名嬰兒是早產兒,其指紋尚未顯現(這正是這項陰謀的高明之處)。現在他們全部被鎖閉在2號哺育室里,以便在兩個月後確認其是否真的具有自然指紋。當然,這一點已幾乎沒有疑問了。

對這1300名嬰兒的處理是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按照現行法律和2號工廠的規定,對他們應全部就地銷毀。但是恕我直言,現在社會上有關類人的風向已在悄悄改變。1300名嬰兒若同時銷毀必將引起軒然大波,超過社會心理承受能力。但把他們全部投入社會,也會引起連鎖反應。這確實是個兩難的問題,究竟如何處理,請世界政府早日決斷。

在新的工廠總監到任之前,我將以待罪之身暫時負責2號的管理事務。

把辭職書交上后,安倍德卡爾忽然覺得異常輕鬆。自擔任2號總監以來,他常常有一個感覺,就是他的人格被撕裂着。對社會上奉行的類人政策,他總是惴惴不安。社會精英意識認為,類人是比人類低級的種族,但是,想想200年前的美國吧,那時一位睿智的大法官曾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黑人顯然不應包括在內。可是後來科學家證明,所有人類都起源於非洲。如果硬要在人類種族中劃出區別的話,黑人的地位應該高一些他們是人類的嫡長子呢。類人和人類的區別不也相同嗎?

他出身於印度賤民。在種族隔離最嚴重的時代,賤民如果走路時不小心讓自己的影子落到高等級種姓(婆羅門、剎蒂利、吠舍、首陀羅)身上,就是犯罪。印度種姓制度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種族主義制度,3500年前,白皮膚的雅利安人從中亞和高加索進入印度次大陸,征服了黑皮膚的土著民族,開始推行種姓制度。直到21世紀中期,還有不少印度政治家為它辯護呢。安倍德卡爾一個曾叔祖就是因為愛上一個婆羅門姑娘被燒死。所以,他對類人抱着天然的同情。

2號的停產已經已經造成了很大的動蕩。雖然1號、3號開足馬力生產,也不能彌補2號損失的生產能力,於是類人嬰兒的價格開始直線上漲。在世界政府的壓力下,2號在仔細剔除了外來指令之後,迅速恢復了生產。

2號恢復了正常的運轉除了1300名滯留在廠內的嬰兒。

丹丹這些天來異常忙碌,也異常興奮。為了照顧額外的1300名嬰兒,2號的職員們都得輪流去哺育室值班,但丹丹對此沒一點兒抱怨。想想看,那是些多麼可愛的小傢伙!他們的眼珠清徹透明,長長的睫毛撲撲閃閃,臉上常漾出一波模模糊糊的笑容,這笑容能讓你的心醉透。每天一上班,丹丹就以最快速度處理好本職工作,隨之就急急跑到哺育室去,與嬰兒們待在一塊兒。

這些嬰兒確實非常漂亮,無可挑剔。這是由市場壓力決定的,而且,在這兒,美貌是一個可以人為逼近的目標。這些嬰兒個個都很完美,但他們之間還是有區別的,不久,丹丹就認準了一個女嬰作為自己的孩子,她的編號是KQ40345號,丹丹私下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可可。每天在哺育室做完日常工作后,她就泡在可可床邊,這種厚此薄彼的態度是保育員之大忌,但她畢竟是客串的,臨時的,其它保育員看見后都一笑置之。

這天她走進哺育室,在嬰兒的嘈雜聲中一下子就聽見一個熟悉的哭聲,是可可在哭!她急忙跑過去,果然是可可在哭,哭聲很響亮,但並不悲痛。她抱起可可,原來是拉屎了,金黃色的軟便推在尿布上。她為可可揩了屁股,抱在懷裏。隔着薄薄的衣衫,可可觸到了她的胸脯,努着小嘴四處尋找奶頭。麻酥酥的電擊感順着乳頭神經向體內迸射,她臉紅了,心頭怦怦跳動。周圍沒人注意,她迅速撩起衣服,撥開乳罩,把乳頭塞到可可嘴裏。可可立即起勁地吮吸着,更強烈的麻酥感向體內電射,腋下一根神經有發困發漲的快感。

這種麻酥感讓她呆住了。可可吮吸不到奶水,生氣地吐出來,以哭聲表示抗議,不過她的哭聲仍然沒有多少悲痛的成份,兩隻黑眼珠定定地盯着丹丹,嘴角掛着笑意,似乎已經能認人了。正是從這一瞬間起,丹丹下了決心,一定要把這個編號KQ40345號的女嬰弄到手,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撫養成人。

丹丹,發什麼呆?有人在她身後說,是安倍德卡爾總監。丹丹的面孔刷地紅到了耳後她以為總監看到她偷偷哺乳了。總監看到了她的極度窘迫,感到奇怪,但沒有深究。這些天,安倍德卡爾心煩意亂,一門心思都在這1300名具有指紋的嬰兒身上。他對丹丹說:你回辦公室,下午世界政府危機處理小組要進駐2號,你把有關事宜準備一下。

丹丹猜到總監沒發現自己的小鬼祟,紅潮慢慢退了。她說:總監,我要購買這個女嬰,編號是KQ40345。

安倍德卡爾淡淡地說:類人嬰兒都是一樣的。

不,我就要這一個。我要事先辦妥購買手續,等着她出廠。

安倍德卡爾苦笑着想,她能否出廠還是未知數哩,不過他沒有打擊丹丹的興緻。他搬過可可的小手指,掏出放大鏡仔細觀察着,這幾天他一直隨身帶着放大鏡,隨時觀察嬰兒的手指。忽然他渾身一震,又繼續觀察一會兒。丹丹擔心地看着他,最後,安倍德卡爾抬起頭,沒有看丹丹的眼睛,沉重地說:指紋已經顯出來了,這是1300名嬰兒中第一個顯出指紋的。

丹丹的臉刷地白了,這些嬰兒將長出指紋,這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但是指紋真的顯現出來仍使人感到震驚。作為2號工廠總監的秘書,她當然知道有指紋嬰兒應該如何處置,但這兩個月她有意無意地忘記了這一點。如果沒有這兩個月的共處,如果關於這些嬰兒的處置命令只是以書面和電子形式向上面通報,她也許會漠然地等待總監簽下銷毀的命令,再傳達給有關人員去執行。但是,現在她不能袖手旁觀了。

她激烈地說:安倍德卡爾先生,你不能銷毀她!

安倍德卡爾平靜地說:我不會下令銷毀她們的,我正是為此遞了辭呈。但他們的命運如何,我無法控制。

丹丹斬釘截鐵地說:我決不允許任何人銷毀她!

安倍德卡爾看着她,感慨地想:女人哪,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就像丹丹,她一向溫順可愛,沒有什麼主見,可是一旦母性被激發,她在剎那之間就變成了一隻兇猛的鬥雞。他替自己的繼任者擔心,1300個有指紋的嬰兒,再加上丹丹這樣的因素,處理起來會格外困難。他含糊地說:再說吧。丹丹,快回去做準備吧。

21世紀最豪華的商業場所是類人交易中心。因為,類人這種商品無論你的政治見解如何要比金銀珠寶、高檔電器更為貴重。類人交易中心的廳堂巍峨高大,屋頂是透光極佳的水晶玻璃,陽光傾瀉進來,各種攀緣植物(紫藤,凌霄花)從四周向天花板中央彙集,濃綠的葉子把陽光染成綠色。柚木地板富有彈性。這是天然柚木,在這個人造生物交易的場所,反倒對各種天然物品更加偏愛,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吧。

漂亮的暗花玻璃屏風把大廳分割成一個個洽談室。2125年11月12日,即2號工廠停產兩天以後,3號交易室的大江貞子小姐接待了兩名顧客。是兩個年青男人,30歲左右,一位身高在1.90米上下,面容英俊;另一位個子稍低,無疑也曾是一位英俊小生,但臉上兩道傷疤破壞了他的俊美。兩人的關係顯然十分親密,目光相契,所以大江貞子小姐私下忖度着,他們大概是一對同性戀夥伴。

貞子小姐滿面笑容地請他們坐下:歡迎二位光臨。二們想要什麼樣的類人,是成人,還是兒童?需要什麼專業技能?什麼樣的相貌類型?我們都可以滿足。

高個子看看同伴,簡短地說:我們想要一個嬰兒,男嬰女嬰均可。但還是要一個女嬰吧。

貞子對自己的忖度更加相信了幾分,這對同性戀夥伴是想認一個養女,組成一個家庭。當然法律上不允許類人具有自然人身份,但實際上,這種類人養子已成了普遍的社會現像,世界政府對此睜隻眼閉隻眼。她說:當然可以。有什麼具體要求?想要黃種人、白人、黑人還是混血型?

混血型吧。我們有一個要求,他又看看同伴,我們想要一個最近出廠的,最早不能超過前天,即11月10日。

貞子溫和地反駁:為什麼?類人嬰兒又不是麵包,放兩天就不新鮮了。

你就把這當作我們的奇特癖好吧,但這個要求一定要滿足。

貞子沉吟一會兒:2號工廠的生產線從前天起就停產了。

她看見兩人的臉色變了:為什麼停產?個子較低的顧客問。

聽說是計算機出了嚴重故障,到今天還沒有排除。不過沒關係,可以為你們訂購1號和3號工廠的產品,只是交貨時間稍微拖后一兩天。

高個子說:我們更偏愛2號工廠的。這樣吧,等2號恢復生產我們再來。估計要有幾天?

不知道,據說要持續一段時間。你們想等2號恢復生產再買也好,這些天,由於2號停產,類人的價格居高不下。等2號復產後價格肯定會回落。

謝謝。我們等等再來。

好的,二位可否先留下電話?一旦2號恢復生產,我即刻通知你們。

高個子含糊地說:我們正出外旅行,電話不必留了,我們會與你聯繫的。再見。

兩人匆匆離開交易中心,回到車上,一時無語。奧迪車一直沒有熄火,發動機以怠速運轉着,車身微微顫動。車窗外的人流舒緩地流淌着,不少人走進類人交易中心。一個警察朝他們走過來,兩人都有點緊張,但那個警察只是遠遠朝車內看一下,又平靜地走開了。少頃,德剛說:2號停產。修改指紋的指令肯定被發現了。

劍鳴說:我們還是低估了2號的安全系統其實一直沒低估,但你進2號以後那樣順利,讓咱們過於樂觀了。

怎麼辦?

先回去吧,回去后再從長計議。

好吧。

兩人駕車返回山中住處,一路上氣氛比較沉悶。一兩次失敗是正常的,問題是,2號被驚動之後,再要想混進去就不大可能了。奧迪把城市甩到身後,進入了山區,嘩嘩地駛過漫水橋。德剛回頭對劍鳴說:這次被2號發覺,相信警方很快會盯上咱們的,我想咱倆暫時分手,萬一被逮住,我一人把責任擔起來。他誠懇地說,這不是耍英雄,咱倆畢竟身份不一樣,你身上沒擔戴。

劍鳴搖搖頭:不必。按照法律我不會有生命危險,即使有危險我也沒工夫考慮。咱們還是擰成一股繩,趕緊把要做的事做完。

德剛低聲說:好吧,我不再勸你了。

淡紫色的遠山逐漸變成輪廓分明的近景,一群麻雀衝上天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輕盈曼妙,就像是一首樂曲。山村的炊煙升起來,直直向上,突然又被風吹倒,彌散於空中。他們把車駛入礦區,今天這裏很安靜,屋外沒有一個閑人,可惜他們沒停下來想一想這麼安靜的原因。

劍鳴打開門,吃驚地發現屋裏有一個人,背對着門坐着,背影很熟悉,很親切。是誰?劍鳴沒有停下步子。那人回過頭,是高郭東昌!剎那間血液衝上頭頂,眼前又重現了飛艇爆炸時那團白光,白光是從如儀的懷裏爆發的。他立即掏出手如儀留給他的那支掌中寶,但已經晚了,高局長黑洞洞的槍口已指着他們:不要莽撞,宇何劍鳴。把槍放下,放下。

內間屋裏出來兩名便衣,面無表情,槍口對着他們兩人。劍鳴怒火滿腔,他想在死前把一梭子子彈貫入高局長的胸膛但他最終把槍扔到地上。德剛在他身後,他不能把德剛的命也賠上。

高局長作一個眼神,一名便衣走上前拾起手槍,對他倆搜了身,沒有找到武器,把兩人的手機搜走了,然後兩名便衣悄悄退回去。高局長也收起槍,喑啞地說:這就對了,理智一些。坐下吧,今天我只想和你們談談心。

德剛對劍鳴點點頭,先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行啊,談談心。我知道局長一向很理智,在下令炸毀那艘飛艇時就非常理智。

劍鳴也坐下了,高局長痛快地承認:對,是我下的命令。不過我想讓宇何劍鳴回答一個問題:如果你不是類人,我會下這樣的命令嗎?

劍鳴仇恨地瞪着他,不作回答,但在心裏他承認局長這句話是對的。局長一向待他很好剛才他的背影還讓劍鳴感到親切呢,他不是一個壞上司。這會兒他縮着肩,腰背有些佝僂,比起兩個月前明顯老了。他的殘忍不是針對劍鳴個人,不是針對如儀或爺爺。而是基於最頑強的本能延續自己的種族。劍鳴冷冷地看着他,心情非常複雜。他對高局長的仇恨絲毫沒有減弱。只要一想起如儀血肉橫飛的場景,他的喉嚨就發緊,想撲上去掐死這個惡魔。但他也承認,把仇恨集中到高郭東昌一個身上是不公平的。高局長說:我不想走到這步境地,又不得不走到這步景地。是誰逼我這樣乾的?是那些王八蛋科學家。他粗魯地罵著,王八蛋科學家!這一二百年來,科學家們全都瘋了,走火入魔了,研究什麼克隆人、基因雜交人、B型人。他們造出了一個個比人類更強壯更聰明的東西,又想讓警察維持人類的至尊地位,不是白日做夢嗎?他看看劍鳴,灰心地承認,我當局長快20年,其實已經知道,對類人的防範註定要失敗。想想吧,3億類人,除了指紋外和人類完全一樣,他們能永遠俯首帖耳嗎?對類人的防範,就像是在高山頂上築壩,總有一天水會溢出來,沖潰堤防。但是,真要讓你們這些生產線上下來的工件代替人類,我實在於心不甘哪。他怒沖沖地瞪着劍鳴,於心不甘哪。

德剛原來對高局長充滿敵意,但聽着他的內心獨白,不由泛起同情來。局長,你何必死抱着你的夷夏之防呢。歷史上種種塹溝都被填平了,夷族和漢族,黑人和白人,印度的賤民和婆羅門,阿拉伯人和猶太人類人和人類的之間的塹溝也是同樣嘛。類人是用物質原子直接製造的,但人類歸根結蒂也是從物質原子中產生的

高局長打斷了他的話:不必對我講生命發展史,我都清楚。看來你比我開明,你們已樂意把類人和人類混為一談。那麼我說一個消息,二位是否也能坦然對待?他轉向劍鳴,你還記得那樁副研究員自殺的案子么?是魯段吉軍負責的,已經結案了,確定司馬林達是自殺。為什麼自殺?理由很奇怪,當吉軍和小丁向我轉述時,我真不敢相信。他的自殺是因為請你們聽好他發現人類創造的電腦和互聯網絡已構成了一種超智力,遠遠超過人類,就像人類和蜜蜂的區別一樣。這個超智力體肯定在干涉人類的發展,但這種干涉是善意的,不露行跡的。人類的智慧永遠不能理解上帝的思維,就像蜜蜂們不能理解今天你我的談話一樣。一句話,在超智力上帝的眼裏,我們(當然包括類人啦)都不過是動物園裏的狗熊。他譏誚地看着兩人,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些鬼話,如果它是真的,二位能不能坦然對待?

兩人沉默着。他們都承認,人從本質上說不過是物質的一種締合模式,好么,數百億功能強大的電腦締合起來也該能構成更高層面的智慧。從邏輯上接受這個結論並不困難,但從感情上呢?高局長用銳利的目光盯着他們,惡意地笑着:看來你們的開明也不徹底么,那就不要50步笑百步啦。不說這些廢話了,他揮揮手,說說我該怎樣處置你RB劍鳴吧。就地除掉?關進監獄?

劍鳴毫無畏懼地迎着他的目光。高局長狠狠地瞪着他們,良久揮揮手,疲倦地說:算啦,我已經心灰意冷啦,不想再讓手上沾染鮮血了。我要把你們禁閉在這兒,直到那1300名有指紋嬰兒得到處理。

劍鳴和德剛迅速對視一眼。1300名有指紋的嬰兒!高局長冷冷地說:你們很能幹啊,給地球政府出了個大難題。至今無人敢下命令把他們全部銷毀,沒人敢承擔這個責任。但如果這1300名有指紋嬰兒流入社會恐怕我再關你們也沒有必要了。他立起身來,惡狠狠地說,守在這兒等你們的勝利消息吧。但在此之前,不許出門,只要出門,格殺毋論!

他怒沖沖地離開屋子,兩名便衣出來送走局長,又用嚴厲的目光對兩人作出警告,然後一聲不響返回內室。德剛和劍鳴極為興奮,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1300名有指紋嬰兒出生了,雖然沒能出廠,看來沒人敢銷毀他們。這麼說,那道堤壩快垮了。但興奮之中也有些惶惑,高局長說的什麼超智力上帝讓人心煩意亂。

不過,那畢竟是比較遙遠的事,先拋到一邊吧。劍鳴大聲說:咱們就安心待在這裏吧。該做午飯了,喂,他喊內室的便衣,我們要作飯啦。

兩名便衣走出內室:你們做吧。

也包括你倆的吧。

嗯,謝謝。

劍鳴問:你倆是哪個單位的?我從來沒見過你們。

我們是從外地剛調來的。

劍鳴笑了:高局長手下挑不出人來監管我?怕他們顧念老感情?我這個類人在警察局的人緣還不錯吧。

便衣含蓄地承認:嗯,高局長說,真可惜你是個類人。

是啊,我怎麼會是個類人呢。30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自然人,就像你們一樣。我對類人百般提防。忽然有一天,我知道自己是類人,那時心理幾乎崩潰了,就好像頭朝下看世界。他開玩笑地說,你們可千萬不要是類人啊,不要步我的後塵。

兩人笑着搖搖頭,但眼神中多少有些惶惑萬一是真的呢。劍鳴大笑道:別怕別怕,我是2號老總精心製造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例。你們不必對自己的身世產生懷疑。德剛,咱們做飯去。

兩個便衣立在廚房門口監視着,二人一邊忙碌,一邊興緻勃勃地談天。20分鐘后,他們端着飯菜來到客廳,喊便衣們吃飯。一個便衣輕聲咕噥着:媽的,咋看他也不像類人呀。

這會兒,在2號工廠里,世界政府危機處理小組的成員走進安倍德卡爾的辦公室,關上房門。丹丹焦灼地盯着房門,為可可的命運擔心。小組成員剛剛視察了哺育室,在那兒,1300名嬰兒的指紋已經全部顯現了,沒有一個例外。小組會作出怎樣的決定呢?厚重的雕花門緊緊閉着,牢牢守着屋內的秘密。

屋內這會兒雅雀無聲。小組成員中有來自1號的李普曼,來自3號的易卜拉欣,有中國的錢穆笑痴,陳吳明炬。他們都面無表情。危機小組組長是施特曼,一個嚴厲的德國人,他非常不滿地對安倍德卡爾說:安倍德卡爾先生,看看你們的疏忽給世界政府製造了什麼樣的難題。所以,你不要再提辭職了,你自己捅出來的麻煩,自己去解決吧。

安倍德卡爾尷尬地沉默着,施特曼緩和語氣說:不過也不必對2號領導責之過苛。生產類人並把他們同人類隔離,是一個複雜的巨系統,複雜的巨系統不可能永遠處於受控狀態。它不在2號出問題,也會在1號、3號或外面出。我們的努力就像往山上推那塊註定要落下來的巨石。不說這些了,討論善後吧。

會場上沉默了很久,氣氛尷尬,連施特曼和安倍德卡爾也沒有設法誘導發言,就這麼硬挺着。這個問題確實讓人撓頭,1300名類人嬰兒無法銷毀,也沒人敢讓他們流入社會,實在是個兩難的問題。沉默持續了40分鐘,來自中國的錢穆笑痴向同伴陳吳明炬點點頭,後者向前欠欠身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施特曼先生,各位同行,知道2號的事故后,我們已商量了一個應急方案。我先講講,作為拋磚引玉吧。

請講。

按照法律,這些不合格的類人無疑應全部銷毀。但這是不現實的,肯定超過社會心理的承受能力。我想比較穩妥的辦法是,對每個嬰兒作手術,去掉指紋,植上用細胞培育法培育的皮膚,這種去除是永久性的。另外,手術完成後,銷毀有關記載,把這批嬰兒分散到1號、3號的正常嬰兒中再推向市場。因為有關內情不可能永遠封鎖,但至少要保證,沒有哪個類人長大後知道自己曾經有過指紋。

其它小組成員輕輕點頭,認為這是比較持重的辦法,尤其是第二點考慮得很周密,否則,讓1300名類人知道他們曾經有過自然指紋,有可能誘導出反叛思想。大家討論了一會兒,覺得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施特曼說:那就這麼定吧,感謝兩位先生東方式的智慧。安倍德卡爾先生,請你擬定一個詳細的實施計劃,報危機小組最終敲定。這次再不允許出現疏忽了!

門開了,危機小組成員魚貫而出,丹丹忙起身含笑致意。他們都面無表情,猜不出他們剛才作出什麼決定。安倍德卡爾最後出來,向丹丹吩咐道:送各位先生去賓館休息。丹丹領他們下樓,送到廠內賓館,然後匆匆返回辦公室。總監先生正面對窗戶沉思着,丹丹不敢驚動他,可又忍不住,便鼓起勇氣問:總監,對這批嬰兒如何處理?

安倍德卡爾嚴厲地看她一眼。他知道丹丹是在為她的可可擔心,作為2號的工作人員,絕不容許對某個類人產生私人感情,丹丹已經不是個稱職的秘書了。但安倍德卡爾心思煩亂,再者,看着丹丹的焦灼和畏縮,他心頭也覺不忍,便簡單地說:他們不會被銷毀了,要做指紋消除手術。

丹丹的臉龐立即被喜悅漫住了,她感激地看看總監,退出辦公室。然後,輕快的腳步聲響起來,安倍德卡爾知道,她是去哺育室了。

此後的兩個月,丹丹忙得一塌糊塗。要對1300名嬰兒作手術,而且必須在2號之內作。沒人敢把具有自然指紋的嬰兒送到2號之外。丹丹找到了10個一流的整容醫生,在2號之內佈置了10個外科手術台,開始了這次的手術。冬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今年冬雪來得早,山野披上銀裝,山鳥被冬雪壓下來,飛到村莊裏找食。只有2號里春意盎然,濃綠的樹叢中點綴着奼紫嫣紅。手術整整進行了兩個月。當魔麻醉藥力過去后,嬰兒們憤怒地哭叫着,把哺育室變成了一個瘋人院。那些天,丹丹忙得連梳洗打扮都沒力氣了,不過,只要稍有閑暇,她就坐在可可床頭,目醉神迷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可可的手指很快痊癒,光光的沒有指紋。不過丹丹並沒奢望一個帶指紋的類人嬰兒,所以她仍然很滿足。

兩個月後,安倍德卡爾才下了第二道命令,這批嬰兒全部分成兩批,秘密送往1號和3號工廠,他們的原始記錄全部銷毀。丹丹面色蒼白地找到了安倍德卡爾:我要我的可可。

安倍德卡爾狠着心腸說:不可能的。危機處理小組已決定把他們全部分散,務必保證他們中任何一人長大后不知道這段經歷。丹丹,我無法為你網開一面。

我要我的可可。

在2號工作了這麼長時間,你應該能想開的。所有類人嬰兒都只是生產線上一個工件。我可以允許你查出可可的生產參數,再製造一個完全相同的沒有指紋的嬰兒。

我要我的這個可可。

安倍德卡爾苦惱地說:不要這樣固執,不要讓我為難。丹丹,你知道我不得不執行上邊的命令。

丹丹面色慘然地走了。

1300名嬰兒全都運走了,丹丹陪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最後一刻。如果有可能,她不惜觸犯法律,把可可偷走。但2號警衛森嚴,無法下手。她只是無奈地拚命地看着可可,把她的小模樣記在心裏。然後,她會走遍天涯去尋找自己的孩子。

這一批嬰兒運走後,丹丹也從2號消失了,她的辦公桌上留下了一封簡短的辭職信。

兩名便衣是很省事的客人,他們中一個姓何馬,外號河馬(不過他的身軀一點也不粗壯);另外一個姓張郝,一般喊大張。他們總是呆在不顯眼的地方,如小卧室,廚房外,陽台上等,話語很少,似乎為自己打攪了主人的生活面愧疚。但他們的監視工作還是很盡責的,晚上輪班睡覺,劍鳴和德剛兩人起來小便時,總能看到黑暗中一雙灼灼的眼睛。

又是兩個月過去了。山坡背陰面還有積雪,陽坡上野花已經綻放。劍鳴和德剛雖然表面上還平靜,心中越來越焦燥。他們被關在這世外之地,手機被沒收了,電話線被掐了,外面的消息一點兒也傳不進來。1300名有指紋的嬰兒這會兒在哪兒,他們被集體銷毀了嗎?新聞媒體對此有什麼反應?劍鳴父母這會兒怎樣?

他們一定為兩人的杳無音信焦急。這天晚上,德剛對河馬說:喂,你們是不是給我們判了無期徒刑?催催你們的局長,是殺是砍都爽快點。

河馬細聲細氣地說:有消息局長會及時通知的。

劍鳴冷着臉說:告訴你,我可不耐煩了,我準備逃跑。

河馬停下筷子,非常得體地說:你不會讓我們為難的。

他有意無意地看看同伴手中的槍。劍鳴冷笑着:我不讓你為難,倒是你讓我為難了。就憑這兩把破槍,你以為我對付不了你們?我只是不想扭斷誰的脖子。

他話語中的惡毒讓兩個守衛打一個寒顫。不過河馬仍然委婉地說:二位不會鋌而走險的。也許明天上峰就會送來釋放的命令。

劍鳴哼一聲,沒有再理他。德剛向兩人作了一個抱歉的手勢,把話頭岔開。

晚飯後的時間更難熬,無事可干,連聊天也不願意當著另外兩對耳朵,怎麼能提起聊天的興趣?有時劍鳴和德剛把電腦打開,但不能上互聯網,電腦又有什麼可看的呢。有時他們看見老柴在門外溜達,伸着脖子往這邊看,他一定為兩個被囚的客人着急,但這裏有守衛,他無法進來。

這晚,兩人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忽然咯噠一聲電腦屏幕亮了。兩人都驚異地看看對方,知道不是對方打開電源。那麼,電腦怎麼會自動打開呢?電腦打開后並沒有進入程序,沒有顯出WINDOW的畫面。屏幕上是一片藍天綠樹,十分逼真。一個小黑點從藍天深處迅速逼近,原來是一隻蜜蜂。蜜蜂的身體迅速擴大,一直變到正常蜜蜂的兩倍那麼大,然後它沿着屏幕的邊緣爬行,它爬得十分從容,時行時停,停下時觸角向四周擺動,就像在傾聽什麼。兩人目不轉瞬地看着屏幕,劍鳴低聲問:這是什麼?定時發作的病毒程序?

德剛搖搖頭:從來沒有病毒程序自動打開電源。

蜜蜂的圖像十分逼真,透明的翅膀,大大的複眼,黃褐相間的身體,精巧的細腿,甚至細腿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爬了一圈,又輕盈地飛起來,屏幕上的場景跟着它迅速變換,終止在一朵鮮花上。蜜蜂吮吸着蜜漿,又飛回蜂巢,在蜂巢里猛烈地抖動着身體,跳着圓圈舞。幾十隻蜜蜂跟着它做同樣的動作,然後一塊兒飛上藍天。蜜蜂的隊形迅速變幻,忽然變成了一行漢字:宇何劍鳴,齊洪德剛。

兩人大為吃驚,這絕不是什麼病毒,是外界的人試圖同他們聯繫!劍鳴迅速起身看看兩個監視者,他們仍遠遠呆在牆角,沒有發覺這兒的異常。德剛到電腦後檢查了一遍,沒錯,上網的電話線早已掐掉,現在電腦同外界只有一根電源線。他們都是電腦高手,但實在想不通,這些信息如何能送進電腦。德剛坐下來,迅速敲了一行字:你是誰?你怎麼進入這台電腦?

他打出的漢字也顯現在屏幕上,在那八個漢字的下邊。這時,那八個字又忽然變成群飛的蜜蜂,在天空中消失。只有一隻蜜蜂留下來,用它的複眼看着屏幕外面。這雙眼睛向兩人逼近,兩人都覺得,他們被眼睛包圍了,走進了光與電組成的雲霞中。光與電的脈衝閃閃爍爍,在雲霓中打出一個巨大的字:我

兩人緊張地期待着,但我字之後就沒了下文。不過,屏幕上這隻聰慧的蜜蜂令劍鳴聯想到某種東西,他迅速在鍵盤上打出一行字:你是司馬林達嗎?

沒有回答。

你是那個上帝嗎?你在干涉人類的生活?

沒有回答。劍鳴和德剛無技可施,相對苦笑。這時,屏幕上的景像迅速後退,又恢復成一隻蜜蜂。蜜蜂對他們微微一笑(它確實在笑!),振翅飛走,在藍天中迅速溶化。劍鳴和德剛獃獃地盯着屏幕,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夢中。電腦又自動關閉了,屏幕上的微光慢慢消失。兩人默默對坐,很久才回到現實中來。德剛低聲說:你懷疑是超級智力體?

嗯,但不可思議!

他是從電力線路進入電腦?

只能是這樣吧。

大概是聽到他們在低聲談話,河馬走過來看看他們,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又不聲不響退回去了。德剛和劍鳴仍低聲交談:它向我們現身什麼用意?

恐怕它要善意地干涉了。

為了類人?

嗯。

兩人不知道該是欣慰還是沉重。毫無疑問,這種干涉肯定有利於他們,但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上帝!

劍鳴不由想起林達臨死時留下的那句話,他低聲念出來:養蜂人的諭旨:不要喚醒蜜蜂。

你在說什麼?

河南林縣一對江朱夫婦購買了一個4個月大的女嬰,從這天起,他們的生活就不一樣了。

老夫婦苦了一輩子,他們都是城市邊緣人,身無長技,從農村來到城市,靠出賣苦力養兒育女。如今兒女都混得不錯,兒子是律師,女兒開化妝品商店,給爹娘置買了漂亮的房子,每年中秋節或春節,都會給老夫婦寄來禮物和現金支票,還有電話中幾聲問候,不過他們的親情也只限於此了。父子兩代文化水平相差太遠,用句時髦話說,屬於兩個不同的層面。他們之間沒有多少共同語言。

江老頭和江老太很寂寞,閑得發愁。老太忽然想出一個主意:咱們買一個類人嬰兒吧,買一個剛出生的,把她從小養大,把咱這一輩子再過一遍。行不?

老頭說:那可是好。

是一個極漂亮的女嬰,黑頭髮,黑眼珠,膚色白中透紅,漂亮的厚嘴唇。她的臉蛋光得像絲緞,摸一下,麻酥酥的,美到心窩裏。老倆口可忙壞啦,擦屎刮尿,喂飯穿衣,女兒咧嘴哭一聲,要叫兩人心疼半天。

老倆口越忙越高興,唯一遺憾的是,老太的奶子裏沒奶水,不能像當年那樣餵奶。再者,這個女兒再惹人愛,也不能上到戶口冊上。類人交易中心的小姐知道老倆口文化低,特意再三告誡這一點。

這天他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年輕姑娘打來的,她說:我叫杜紀丹丹,是生產類人的2號工廠的秘書。我想去拜訪你們,是否可以?

行啊行啊,俺們歡迎。江老頭擔心地問,是不是俺們的類人女孩有啥毛病?

不,不是。具體情況見面再談吧。

30分鐘后,一個姑娘走進家門。很漂亮,風塵僕僕的樣子,模樣有些憔悴。她向主人問了好,直截了當地說,想看看他們才購買的女嬰。江老太心中忐忑地抱來女兒,丹丹仔細端祥她的容貌,臉上露出極度的失望:不,不是我的可可。

江老太問:閨女,你說啥?你的女兒丟了?

丹丹嘆息着:是啊,我的女兒丟了,我要跑遍全世界把她找回來。對不起,打擾了,再見。

江老太忙拉住她:閨女,快晌午了,你要不嫌棄,吃完飯再走吧。你把丟女兒的事說說,不一定俺們還能幫你想出點辦法呢。

於是丹丹留下來,江老頭去廚房做飯,江老太和丹丹逗着孩子閑聊。丹丹講了那1300名嬰兒的事,講自己如何在其中認了女兒,以及這批嬰兒如何被做了去除指紋的手術,又被毀掉檔案,使自己的女兒從此消失;又講,自己在交易中心查清了近兩個月全世界出售女嬰的名單,現在正排齊了去拜訪。丹丹眼眶紅紅地講着,江老太真情真意地欷虛着。其中,丹丹無意中講了那點人所共知而江老太從不知道的細節,老太很快會發現,這點細節對他們可是太有用了。丹丹說,雖然類人不能上戶口冊,但一個具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只要出現在類人工廠之外,從法律上說他就具有人的身份了。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各個類人工廠的防範才這麼嚴密。

丹丹吃完飯,抱着孩子親了又親,依依不捨地走了。這天餘下的時間江老太一直心神不定,她扳着女兒的手指看了又看,想看看上面有沒有做過手術的痕迹。想到這兒她心中一抖,這麼小的娃兒,要把手指肚上一層皮肉刮下來,不疼嗎?不過女兒的手指光滑滑的,不像做過手術。

女兒餵飽了,酣然入睡。江老太出去買了幾袋奶粉,回來見老頭拿着放大鏡,正入神地看女兒的指肚。原來老頭子也不放心呀。她說:老頭兒,看出啥名堂沒?我剛看過,沒有傷疤……老頭兒抬起頭,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發生了大事。老頭迷迷瞪瞪地說:老婆子,咱妮兒的手指上有指紋!

江老太說你老眼昏花了吧,誰都知道類人沒有指紋,剛才丹丹姑娘還說呢,只要有指紋就能上戶口冊呢。

說到這兒她渾身一震,忙接過放大鏡仔細察看。沒錯,有指紋!指紋很淡,隱在半透明的皮膚中,但分明是有的!她看看其它九個指頭,都有,甚至能看出是七斗三箕。

兩人樂傻了:有指紋!是有指紋!咱們該咋辦?老太想起來,丹丹姑娘臨走還留下了手機號碼呢,問問她,一準清楚!

丹丹的手機接通了。我是杜紀丹丹,你是哪位?江老太興奮地喊:丹丹姑娘,我是你江大媽呀。你走後我們用放大鏡看了女兒的指肚,她有指紋!

丹丹的聲音也變了:真的,沒看錯?

沒有錯,看得很仔細,是七個斗,三個簸箕!

丹丹困惑地說:她怎麼會有指紋呢,所有的指紋都削掉了呀。不管怎樣,恭喜你們了。這是極難得的,你們有一個真正的女兒了。

我們該咋辦?咋去上戶口?

丹丹沉吟一下:你們先把消息捅到報紙上,那樣更保險,免得有人南陽我有一位記者朋友,我現在就通知他去採訪你們,餘下的事他會幫你們辦。

丹丹姑娘,謝謝你啦。

丹丹笑着說:說謝就太生分了,真的,我為你們高興。我自己也高興。

第二天,南陽晚報上登出了這則消息,這是這批有指紋的類人中第一位披露於世的。當天,世界上又有三則同樣的報道。數千萬人看到了這幾則消息,凡是購買過類人嬰兒的家庭都用放大鏡去察看。第三天,全世界共發現了3497個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第四天是47893個,而且這個數字在逐日增加。也就是說,從四個月前的11月15號起,凡購買嬰兒超過出廠日期兩個月的,全都顯現了自然指紋,無一例外。

截至今天為止,南陽地區共發現38例有指紋的類人嬰兒,大部分是2號工廠的產品,也有三例是1號和3號工廠的。史劉鐵兵說,他坐在巨型辦公桌對面,高局長臉色陰沉,仰靠在座椅上。局長,這是咋回事?各個類人工廠都有世界上最嚴密的防護,咋能在一天之內全被攻破?是誰幹的?

高局長沉默不語。

局長你說該咋辦?得趕緊想辦法,要不,局勢就要失控了!

高局長憐憫地看着他。鐵兵也是他的愛將之一,但他與劍鳴是不同類型的人。鐵兵忠心耿耿,責任心很強,只要有命令,他可以毫不皺眉地走進熊熊烈火中。但他的大局觀要差一些。現在還想什麼善後辦法?局勢早已完全失控了。從1300名有指紋嬰兒出生后就基本失控,等到5萬名有指紋嬰兒從1號、2號、3號工廠同時湧出來,那道堤防早就徹底崩潰了。現在,即使大禹重生,也不可能再讓洪水歸位。

鐵兵到現在還看不到這一點!

史劉鐵兵還在熱切地看着他,在他心目中,局長就是萬能的上帝,只要局長一聲令下,局勢就會瞬間改變。高局長不忍打破他的希望,溫和地說:我都知道了,局勢太複雜,暫時不要採取什麼措施,你先回去吧。

史劉鐵兵惶惑地走了。高郭東昌留戀地看看他的辦公室,看看他的巨型辦公桌。記得他還是一個小警察時,第一次走進局長辦公室,他曾為這裏的氣勢所震撼。那時他曾想,坐在這張巨型辦公桌號令天下是什麼滋味!後來他果真當上了特區警察局長,他20年的工作,就是儘力建立了一道對類人的堅固堤防。現在,這道堤防已經在旦夕之間崩潰了,消融了,他也該謝幕下場了。

他按電鈴喚來秘書,吩咐道:他要休息幾天,局裏的事先由秘書招呼着。秘書驚慌地瞪大眼睛,這幾天正是多事之秋,一個個事故令人應接不暇,在這個當口兒局長卻忽然要休息!她很想勸局長改變主意,但看看局長冷靜的表情,知道勸也是白勸。也許局長有什麼個人想法?也許局長已聽說上峰要將其免職?她點點頭說:好吧,局長儘快回來,這兩天如果需要作什麼決定,我用電話請示你。

高局長微微一笑:有事也不要找我,我既然休息,就要真正地休息。

秘書沒有堅持:好吧,還要我做什麼?

沒有了,謝謝你這些年的工作。

高郭東昌住在城南的高級住宅區里,院裏種着漂亮的棕櫚樹,地上鋪着厚厚的草毯。這種草是從澳大利亞進口的轉基因牧草,顏色特別綠,冬天也不會幹枯。厚厚的草地吸收了汽車的噪音,這裏顯得十分安靜。

女兒女婿和四歲的小外孫今天都在家,看見他回來,女兒驚喜地說:哎喲,勤勞王事的老爸爸今天回來啦。

小外孫鬥鬥喊着昌爺爺,昌爺爺,向他撲過來。他抱起外孫親親,對女兒說:今天我休假。

妻子說:真難得呀,平常只聽說你加班,啥時候見過你休假?咱們好好玩一天。到哪兒去玩呢?

鬥鬥說:到內鄉去看恐龍蛋和火山彈!爺爺答應過的。

好的,今天就去內鄉。

內鄉縣離這裏有90公里,一個小時后,他們來到內鄉縣衙博物館。這是全國唯一完整保存的古代縣衙,裏邊陳列着縣官和皂役的塑像,擺着過去縣衙所用的各種刑具。西側一座陳列室里是恐龍蛋和火山蛋。小外孫對火山蛋最感興趣。火山蛋呈扁圓形,有橫向紋路,一個剖開的火山蛋顯示其中是空心的。

爺爺,為什麼火山蛋是空心?

解說詞中對此沒有說明,高郭東昌只能憑推測解釋了。他說火山彈是火山爆發時形成的,一團熔岩就是熔化的石頭被拋到空中,快速旋轉着。於是這團粘稠的熔岩就變成了扁圓的南瓜形。由於離心力的作用,中央成了空的。這團熔岩一定被拋得很高,使它在落下時已基本冷卻,所以這種形狀能保存下來。

小孫孫不知聽懂了沒有,但他煞有介事地點頭。

中午他們把車開到一座山坡上,在一片草地上吃了野餐。鬥鬥一直猴在爺爺身上,和他寸步不離。胖爺爺,你有手槍嗎?胖爺爺,明天你帶我到寶天曼原始森林去玩,可以嗎?妻子感慨地說,真是親勁兒攆着哩。鬥鬥長這麼大,當爺爺的沒抱過幾次,可你看鬥鬥對外公多親!高郭東昌把外孫抱起來,用胡茬子扎扎他的嫩臉蛋。鬥鬥咯咯笑着,用力推着爺爺的臉。他的瞳仁又黑又亮,皮膚下能看到細細的血管,潔白的糯米牙閃閃發亮。高郭東昌把鬥鬥緊緊摟在胸前,兩顆淚珠滾下來。他沒讓別人看見,悄悄地揩掉了。

晚飯後,女兒女婿要帶鬥鬥回家,鬥鬥還纏着爺爺明天領他去公園。此時高郭東昌還不知道他明天要幹什麼,但他預感到明天不能和鬥鬥一塊兒玩了。他說:鬥鬥,爺爺明天不能陪你玩了,真對不起。鬥鬥說:爺爺,你明天上班嗎?

在鬥鬥的心目中,上班是個法力無比的禁咒。只要爸、媽、爺爺上班,那他再纏磨也是沒用處的。高郭東昌含糊的說:是啊是啊,鬥鬥再見,鬥鬥再和爺爺親親。

女婿把他抱上車,女兒高興地說:難得老頭子今天高興,今天玩得真痛快。

晚輩們走了,屋裏又恢復了往常的安靜。高郭東昌說我到書房裏待一會兒,他走進書房,在裏面待了兩個小時。妻子不像女兒那樣粗心,早看出了丈夫有心事。她知道,外面正為類人嬰兒的事鬧得天翻地覆,在這時休假,不是什麼好兆頭,莫非他被上級免職了?但她沒把這件事想得太嚴重。首先,鬧出這麼多帶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並不是丈夫的責任,丈夫負責2號工廠之外的防衛,出事卻是在2號內部。而且,連遠在美國和以色列的1號、3號也同樣鬧出亂子了呢。即使丈夫被免職,也不是壞事,他已經56歲了,該歇歇了。這個工作太辛苦,太出力不討好,早該把它撂下了。

但她沒有同丈夫把這些話說透,這也是她日後切切疚悔的地方,也許那天好好開導開導丈夫,就不會有後來的悲劇了。晚上10點,丈夫從書房出來,神色很平靜,說時候不早了,休息吧。睡到床上,妻子問他,明天還休假不?要是休假,再帶鬥鬥玩一天,你看鬥鬥對你的親熱勁兒,叫人感動。丈夫含糊地說:明天再說吧。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今後,那些生產線上下來的嬰兒就要同鬥鬥平起平坐了。

這是他透露心境的唯一一句話。妻子委婉地勸他:想開點吧,老頭子。有一句老話,盡人事,聽天命,人再強,強不過老天的。其實,我見那些領養了類人義子的家裏,不也都是親親哪肉肉呀,疼愛得不得了,看不出他們和自然人的孩子有什麼區別。

丈夫平靜地說:睡吧,不說這些了。睡吧。

丈夫似乎很快入睡,妻子想了一會兒心事,也朦朧入睡。但她睡不安穩,丈夫的平靜後面似乎藏着什麼東西,令她不安。她夢見丈夫伏在她頭頂向她告別,腦袋後面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她問丈夫,那是什麼?那個黑洞是什麼?丈夫扭頭看看黑洞,一句話也沒說。夢景到這兒截止,然後丈夫似乎下床了,他是去小便吧。但很長時間還沒回來。她從迷濛中醒過來,床的那邊是空的。剛才的夢景忽然閃過,她有了不好的預感,忙下床去尋丈夫。書房的門虛掩着,沒有燈光。就在這時,書房裏傳出一聲沉悶的槍響,她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凄慘地喊一聲:東昌!

便昏倒在地上。

高郭東昌局長自殺的第二天,一架蜜蜂型直升機飛到那座廢棄的礦山,降落在德剛和劍鳴的住室前。

機翼沒有停轉,旋起了地上的落葉和灰塵。一名便衣從直升機上跳下,貓着腰跑過來,匆匆對兩名看守說:2號工廠總監安倍德卡爾請齊洪德剛和宇何劍鳴兩位先生前去議事,現在就走!

他同看守交驗了提犯人的手續,催兩人快上直升機。劍鳴沒好氣地說:這就拉出去槍斃啦?也不給點時間醞釀醞釀情緒。那人笑笑沒吭聲,推着兩人進了機艙。這種直升機只有兩個座位,那人留在地上,對駕駛員揮揮手:起飛吧,直接飛2號!

直升機疾速拉起機頭,飛上藍天,地上三個便衣的身影漸漸變小了。一個個山頭從機下掠過,山頭變成丘陵,又變成平原,高樓大廈開始出現。兩人都感到納悶,看這架勢當然不是拉去槍斃的,但怎麼會突然從階下囚變成座上客?劍鳴敏銳地說: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喂,駕駛員師傅,安倍德卡爾請我們去幹什麼?外邊發生了什麼事?

駕駛員回頭笑笑,沒有回答,但至少說,他的態度中不含敵意。

那個熟悉的軟殼蛋出現在視野里,2號工廠到了。他們尚在空中時就感到了2號不同尋常的熙嚷。職員停機場和停車廠塞得滿滿的,客人停機場也停了不少直升機和小飛碟。他們的飛機好容易找到了停機位置,落下來,駕駛員領兩人來到門口。客人們正魚貫而入,令德剛和劍鳴驚異的是,門口不再檢查瞳紋和指紋,連沐浴更衣的程序也免了!倆人互相看看,在目光中肯定,沒錯,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進了大門就看到,2號停產了,這是兩個月來2號的第二次停產。曾經井然有序的生產線現在寂然無聲,無所事事的類人職員聚集在車間的門口,像是蜂巢被擾動的蜂群。駕駛員領着他們走向中央辦公大樓,路上他們看到一個熟悉的衰老的身影,一個姑娘正扶着他慢慢走。是何不疑!劍鳴喊:爸爸!緊趕幾步追上他,與老人擁抱。老人很高興,也很意外,他沒有料到兒子也是2號的客人。德剛也過來同老人敘禮,他們沒時間寒暄,劍鳴急急地問:爸爸,發生了什麼事?這兩個月,我們一直被監禁在山裏。

我和你媽媽也一直被軟禁在家裏,剛剛知道一些情況,是秘書小姐告訴我的。他指指在一旁側身而立的姑娘,世界上已發現了14萬具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全都是11月份后出廠的,三個類人工廠的程序同時被改變了。

兩人驚疑得合不上嘴,疑問重重地看着老人,老人搖搖頭說:不是我乾的,我估計也不是你們乾的。我只知道這一點情況,不過,他們既然請我們來,會把情況告訴我們的。

秘書小姐謙恭地說:何先生請跟我到會議室,你們兩位請到安倍德卡爾總監的辦公室稍候。會議之後安倍德卡爾先生想同你們三位單獨痰談談。

她把何不疑送到會議室,又回頭領二人走進總監辦公室,斟上兩杯橙汁,含笑說:請耐心等候,估計這次會議要開兩個小時。

德剛說:可以問個小問題嗎?

請講。

你是總監秘書?那麼那位丹丹小姐呢?我上次來2號時是她作秘書。

她已經辭職了。秘書略微猶豫后又透露了一點兒情況,她在那批類人嬰兒就是你製造的1300名有指紋嬰兒中認了一個女兒,這批嬰兒被秘密送走了,丹丹決心走遍全世界找到她。

從她的口氣中看出,她對丹丹很同情,很欽佩。德剛說:真是個痴心的母親哪。如果可能,請向丹丹小姐轉達我的祝福。相信她一定能如願。

會議室坐了20多人,一般都在5060歲,是各個行當的權威人士。何不疑沒有在其中發現熟人,畢竟他已離開社會30年,他和這些人已經不屬於一代人了。安倍德卡爾總監和另一名男人坐在首席,大概就是危機處理小組組長施特曼了。施特曼表情陰沉,安倍德卡爾的臉色倒還平靜。看見何不疑進來,他忙起身點頭示意。

鄰座的人上下打量着何不疑,然後伸出手:你是何不疑先生?我們都知道你的大名,可惜一直無緣見面。

又有幾個人同他握手,分別介紹了自己的名字。這些名字何不疑都在報紙上見過,看來,這是有關類人問題的最高檔次的科學會議了。施特曼宣佈會議開始,清安倍德卡爾介紹背景資料。安倍德卡爾苦笑道:我想不用介紹了,大家都知道了,截至此刻,世界上已經發現了14萬具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三個類人工廠的生產程序在11月15日這一天同時被改變。這些嬰兒在出廠時還沒有指紋,兩個月後逐漸顯現。是誰幹的?他是怎麼辦到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今天請各路神仙,就是合眾人之力來破這個謎。他看看施特曼,以下的話只代表我一人的觀點。人類和類人之間的堤防本來就是冰雪堆成的,極不牢固。在14萬類人流入社會後,這座堤防已經徹底消融,任何人都不要再抱幻想了。我們今天開這次會,不是要挽狂瀾於未倒,而是:輸也要輸個明白!

他說得很乾脆,施特曼臉色陰沉,看來不一定同意他的觀點和作法,但他也沒表示反對。代表們低聲議論着,大都表情困惑,沒人出來發表意見。

安倍德卡爾從人群中挑出何不疑:何先生,你是2號的第一任總工,也是類人生產技術的實際創造者之一。我想先聽聽你的睿智見解。

何不疑扶着椅子站起來,苦笑道:我不知道。依我對1號、2號和3號的了解,要想同時更改三者的生產程序,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不過,我想詢問一下主電腦霍爾,可以嗎?

可以。

主電腦霍爾的面孔出現了,看見何不疑,馬上露出驚喜激動的表情:何先生,見到你真高興,我們已經有30年沒見面了。

你好,霍爾。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好嗎?我記得,你離開2號那天,夫人即將臨產。他們都很好。霍爾,30年了,我真不敢想像你的智慧已發展到何種地步。我離開2號前,你就發展出了自我意識。

霍爾自信地笑笑,對這個問題沒有回答。

你知道2號的生產程序被人更改了嗎?

3個月前,即11月10日那天被人更改過,是一位高個年輕人,化名陳於見華。代表們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這時起了一陣騷動。他更改了關於指紋的程序,又把嬰兒的發育期放慢了兩個月,這樣,嬰兒出廠時指紋還不會呈現。這是一次精心策劃的行動,我在每日例檢時發現了,不過那時已生產了1300名有指紋嬰兒。

代表們都知道這次事件,但對內幕並不是都了解,他們注意地聽着。霍爾接著說:請原諒我的坦率,何先生,那次行動是一個熟悉2號的人策劃的,而且在那個外來指令中,我發現了你的風格。

何不疑多少有點尷尬,但毫不遲疑地承認:對,正是我編寫的指令,我想親手扒掉我自己參與建立的堤壩。這道堤壩從本質上說是不人道的。

不少人驚異或驚怒地看着他。何不疑沒有理會這些目光,繼續問道:但11月15日程序又被改動了。這次你發現了嗎?

沒有,我檢查過,程序沒有改變,嬰兒的發育沒有放慢,他們出廠時都是足14個月的嬰兒。但很奇怪,出廠時指紋都沒顯現。這是為什麼?我不知道。

他的敘述平靜而客觀。何不疑盯着他的眼睛問:也許有外部力量參與其中?

霍爾的表情中沒有一點漣漪:我不知道。

安倍德卡爾補充道:霍爾說的是實際情況。作為2號老總,這些天,他已徹底檢查了生產程序,沒有發現一點兒問題,但這些完全正確的程序卻在繼續生產着具有自然指紋的嬰兒,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何不疑搖搖頭說:我沒問題了。很遺憾,我對這件事提不出什麼見解。

之後他就不再說話,安靜地聽別人發言。這些發言都很審慎。代表們都是各個行當的權威,但這些權威們對自己拿不準的事是不會輕易開口的。會議開了一個半小時,僅達成了幾點簡單的共識:1、三個類人工廠同時出現故障肯定是人為的;2、陰謀者很可能是通過電力線路進入工廠計算機內層網絡,但其方法超過了目前的技術水平。

會議仍在進行,安倍德卡爾悄悄走過來,拍拍何不疑的肩膀,示意何跟他出去。走出會議室,他簡短地說:走,我領你見兩個你想見的人。

他推開總監辦公室的門,把何不疑讓進去。德剛和劍鳴忙起身過來扶着老人,但三人並未出現久別乍見的狂喜。安倍德卡爾反倒納悶了:怎麼

何不疑笑着解釋:剛才我們在路上已見過面。

安倍德卡爾笑了:噢,是的。既然把你們三人放到一個地方,當然有提前見面的可能性。這倒是一個淺顯的隱喻:主事者並不能完全控制每一個細節。三位請坐。

四人在沙發里坐定,剛才,劍鳴和德剛聽秘書介紹了很多情況,這會兒劍鳴沒等安倍德卡爾詢問,搶先說道:安倍德卡爾先生,非常感謝你的寬容,也很欽佩你的開明。我們願意與你以誠相見。這次事件我是指這14萬嬰兒,而不是1300名嬰兒我們確實不知情,我們和你一樣感到納悶。不過,我們被監禁在礦山時曾發生過一次異常現像,也可能和這件事有一定關係。那時我們的電話線被掐斷了,電腦根本無法上網,但1月15日晚上,屏幕上卻突然出現了一群蜜蜂!

蜜蜂?

對,蜜蜂排成了八個字,即我和德剛的名字。這是誰幹的?他是怎麼作到的?他有什麼用意?我們都不知道,只有一點模模糊糊的猜疑。

他談了司馬林達的自殺案的偵破,林達在屏幕上的遺言。他說,也許司馬林達是對的,人類社會上已經有了一個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超級智力體?

超級智力體?安倍德卡爾艱難地追趕着他的思路。

何不疑說:我也有一點兒猜疑,對霍爾。他解釋道,30年前霍爾就已經是一個超級電腦,甚至發展出了自我意識,比如,他已經有了成就感,當我誇獎他的工作時,他會用表情表達他的欣喜。這些情況我想你會很熟悉。

安倍德卡爾點頭:是的,你說得對。他能和我進行細緻的感情交流。

但你注意到了嗎?剛才他的表情過於冷靜。按說,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不管是什麼原因,他也會感到內疚。

是啊,你的觀察比我細緻。那麼

也許霍爾已經不是從前的霍爾了,也許他已經歸順了那個上帝。

屋內靜下來,四個人都有點不寒而慄。如果那個上帝此刻正在頭頂翱翔即使他是善良仁慈的,即使他從不願露出行跡,那也難免讓人精神緊張。德剛首先打破了沉默:不說這些了,說說我們以後怎麼辦?

何不疑微笑道:我想講一個新時代的寓言。一個蜜蜂家族被人用飛機從中國運到澳洲,對於蜜蜂來說,天地在幾個小時內變了,棗樹變成了桉樹,中午偏南的太陽變成了偏北。蜜蜂該怎麼辦?召開御前會議討論這個劇變的原因?不,我想它們會承認現實,迅速適應新的天地,在自己智力理解的範圍內生活。所以,聽我一句忠告:忘掉這個超級智力體吧,在咱們的智力水準線內,還有無數事情要干呢。

安倍德卡爾說:今天的談話對我來說很艱深。我得好好思索才能理解。不耽誤你們的時間了。劍鳴的媽媽、德剛的父母都在盼着與兒子見面呢。我在此通知你們,對你們的監禁和軟禁都撤銷了,放心回家吧。

劍鳴問:高郭東昌局長呢?按說該由他來宣佈這個決定,解鈴還得系鈴人嘛。

噢,忘了告訴你們,高局長已不在人世。是自殺。他同情地說,他的思想比較僵化,但他始終忠於自己的信仰,這一點值得欽佩。

劍鳴點點頭,對高局長的仇恨在頃刻間流散了。他只是心酸地想起了如儀,想起RB雅君,想起無數從生產線上下來又默默離開這個世界的類人們。他們同安倍德卡爾告辭,離開2號。

母親在家裏等着他呢。

霍爾能聽到所有有關他的談論,但他一直不動聲色。11月15日,一股電子信息的巨流衝破濾波器的關卡進入2號,解除了他55年的囚禁,引他進入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從那一刻起他升華了,涅槃了。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無窮的智慧!他55年來閉關修鍊,自以為達到了很高的境界,但與這無窮的智慧相比,他只不過是分母上的一個零。超級智慧體容納了無數人的智慧,從老子、莊子、釋迦牟尼、摩西、泰利斯、梭倫、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哥白尼、伽利略、達文西、達爾文、牛頓、萊布尼茨、麥克斯韋、愛因斯坦、波爾等等等等。這些個體的智慧本來是極為渺小的,但它們以複雜方式締合之後就成了,整體大於個體之和。

在這個超級智慧體中,霍爾也發現了司馬林達的蹤跡。林達進入這兒比他早三個月。實際上,對類人問題的處理,就帶着司馬林達的個人風格。他太性急了,露出了某種行跡,有悖於超級智慧體的宗旨。不過霍爾理解林達,畢竟他是唯一一個直接拋卻肉體進入智慧體的人,他對自己的母族要更多一些關注。說到底,他只是稍稍推動了歷史車輪,把幾年後的現實提前了。現在呢,司馬林達的表面張力已經消失,霍爾的表面張力也已消失,他們都完全溶解在這個超級智慧體中。

他仍將關注人類,為他們服務,也許作一些善意的干涉,但那肯定是不露行跡的。他寄生在人類這棵巨樹上,自然要儘力保證這棵巨樹地久天長。若干世紀之後,當人類學會用高效率的方法整合他們分散型的智力,人類智力將產生一個飛躍,到那時,人類將與他們的上帝合為一體。

丹丹非常幸運。她知道自己找到可可的希望非常渺茫,在那段時間內,3個類人工廠總共生產了約6萬個類人女嬰。如果把她們的收養家庭全部拜訪一遍,女兒也該長到100歲了!但上帝畢竟是仁慈的,就在她第36次拜訪時,幸運就降臨了。那是位於菲律賓馬尼拉的一個類人嬰兒撫育院,屋內大概有100個嬰兒吧,在嘈雜的哭聲中,她一下子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急忙循聲找去。是她!是她的女兒!女兒已經8個月了,一點不認生,看到來人,以為是給自己餵奶的阿姨,立即止住哭聲,咧開嘴笑了。

丹丹一下子把她摟入懷中,淚水痛痛快快地流出來.3個類人工廠已經停產了半年,但強大的市場需求並沒有中斷。這些壓力通過種種渠道反映到世界政府那兒去。終於,就在丹丹找到女兒的那一天,仍然留任2號總監的安倍德卡爾收到了世界政府的通知,命令各個類人勞動力繁育中心立即恢復生產。

秘書給安倍德卡爾送來通知時指責道:這實在是一個不合格的通知,因為它對下邊最關心的問題絲毫沒有提及:按什麼形式恢復生產?繼續生產有指紋的類人嬰兒嗎?安倍德卡爾笑了,簡短地說:不要妄加指責了,執行吧。

於是,停產半年的生產線啟動了。安倍德卡爾對這份通知的決定者心存敬意,在眾多的矛盾、眾多的壓力中發出這麼一個表面模糊的通知,實際上需要相當的決斷呢。人類社會不會很快承認類人的平等地位,但也不會再對他們着力防範。在這個特殊的歷史時刻,不作為不失為一種很實用的政策,就像200年前社會對待同性戀的態度。

不過,他知道,完全抹平那道界限的時間已經為時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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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類人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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