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End2:極晝(下)
“原來如此,所以這裏就是你的‘來處’。”
說完這句話,狡嚙端着茶杯站在陽台上朝下看。面對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色,他的神情自然到好像只是散步時湊巧走到了鄰居家,而不是再次被迫在時空位面之間來了個碎常識的位移。
兩人的重逢實在有些反邏輯,並不是握了個手就打開話匣子這麼簡單,結果演變成了遊客老神在在地觀察景區、導遊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這種微妙狀態。小豆站在狡嚙旁邊,腦中無助的小人正在瘋狂對手指,只能巴巴兒聽着男神發表意見。
這個時間街上已經漸漸熱鬧起來。路上的行人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老城區外公交站牌林立,依稀能看到參差的摩天樓影突兀地從低矮的老住宅區建築群落中拔出尖來,頗有大都市特色。
“……也沒有多大區別。”狡嚙繼續評價道。“看起來和三戰前的日本差不多。”
小豆被他這幾句話帶了節奏,越發覺得空氣中都是如有實質的錯位感。狡嚙回過頭來看到她無比掙扎的面部表情,“從剛才起我就想說了,”他嘴角居然還能很自在地帶着點笑意,“你好像很不適應我出現在這裏。”
小豆這才從瀕臨石化的錯位感中復活,苦笑起來:“當然不適應了——你——這麼說吧,就好像本來以為已經結局了的故事,卻突然強行加了個不符合劇情邏輯的后夜談,”終於有個能張嘴的契機,她一邊說,一邊因為對話中突然出現的、對狡嚙一咪咪的微妙熟稔感覺而放鬆下來,“明明我已經過了半年的平靜生活,還以為自己已經徹底遠離了反科學的神秘力量的操縱……”
狡嚙皺起眉:“你來到‘這裏’……不,你回到‘這裏’已經半年了?”見小豆點頭,他挑起一邊眉,“怪不得。對我來說也不過是和你十幾個小時不見而已。”
小豆愣住。“十幾個小時沒見”信息量太大,腦中的小人剛放鬆沒多久又開始緊張得挺胸收腹,剛才一直不敢問的問題也就能問出口了:“你來到‘這裏’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簡單來說,在我們被護國會照面扔了閃光彈之後,你就突然‘消失’了。”
狡嚙斜倚着欄杆換了個姿勢。
“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消失。明明正在友愛地牽着手,突然就變成了牽着空氣的感覺。”
微妙地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的描述。
“我在閃光彈的摧殘下冒死睜開眼,就發現——你,”他手裏的茶杯口朝她傾了傾,蒸汽被風裊裊吹散,“就在我面前變透明了,基本上就是全息投影沒電了一樣的效果——這樣一來,我當然很快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心想‘該不會又有什麼違反常識的事要發生了吧’。這個念頭剛從腦袋裏冒出來,我就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不對勁,而且還是那種熟悉的不對勁。就跟很久以前從戰地帳篷轉移到活死人世界的那個情境一模一樣……”
措辭半秒,“感覺上像是意識滯留在什麼神秘亞空間一樣,……沒過多久就來到了這裏。”
剛才他的語氣一瞬間像是有些什麼沒說完,最後又改了口風。小豆沒有追問,只是帶着絲疑惑點了點頭。
狡嚙語帶笑意地轉移焦點。“你的變化確實很大。”目光上下打量,分明是在說她外形有變。
小豆給噎了一下,裝備上正直表情,“入鄉隨俗,趕快習慣就好了。說到這個,”她口氣嚴肅起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總結性發言。
“我會負起責任的。”
……
刨去帶着狡嚙熟悉風土人情人間百態這種日常任務不說,小豆對狡嚙“負起責任”的第一件事是:找煙。
飽受戰地流亡生活、超自然神隱和活死人末日洗禮的狡嚙意志力和適應力都非常驚人,經過兩天的充足休息,就開始有頻頻下意識摸后袋、食中兩指互碰的小動作,顯然是對身在異鄉的事實接受非常良好。
小豆第一次抱着一堆環肥燕瘦的香煙回到公寓裏時,進門就看到狡嚙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她百年不開一次的電視,手邊還放着一摞世界歷史讀物。
因為大豆也有看電視的愛好,家裏足足有幾百個加密不加密的電視台不重樣地買買買開開開,這就在某種程度上極大地便利了狡嚙,他正聚精會神地在日文、中文、英文等多語言頻道里切換。
哪怕是暫時挑了大豆松垮不修身的衣服暫時頂上,狡警官都能把家居范兒穿成男神范兒,松垮垮的袖子裏一截手腕露出得鏗鏘有力。
小豆下意識地覺得這截手腕還缺個大鋼表增加一下萌度,轉眼又想到巴巴兒給男神供奉一尊高檔表盒的畫面簡直充滿了金屋藏狡的獵奇畫風,不由打消念頭,老老實實地上前供煙:“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狡嚙略驚訝,又掛上笑意:“謝謝。”
從外人角度看,狡嚙絕對是不苟言笑撲克臉的類型,唯獨熟人才能看到他翹一翹嘴角。小豆最喜歡在肚子裏掰着手指數狡嚙頻繁展現給自己的笑容的次數,立刻進一步散發出甩着幻尾的愉悅感,“有什麼讀後感要分享嗎?”
“‘果然是三戰前的世界啊’的讀後感。”
萬幸狡次元和豆次元有完全一致的歷史重合點和世界觀。小豆胸口泛起絲絲縷縷的欣然,“下午去圖書館?”
完美摸准狼脈,狡嚙毫無異議地點頭。小豆隱隱覺得自己的樂呵心態好像在賣力邀寵的同人文女主角,不由撓臉。
她放下煙,轉身走去廚房冰箱準備拿飲料。離開客廳前她回頭看了一眼——狡嚙正出神地看着電視上的新聞節目,眼神已不像剛才那樣有生氣,眸光隱隱透出泠然的晦暗。
空降到看似艱難險阻重重的活死人世界,為了生存下去所需的武器、槍法和堅強的意志力,對狡嚙這樣的人來說神奇地好像不那麼難以適應。而空降到和平社會,反而有另一層微妙甚至是危險的障礙。
那大概是凌駕於活死人威脅下簡單粗暴的生存*之上的,某種價值觀上的障礙。
然而小豆早就已經養成了絕不考慮潛在危機、死命珍惜眼前快樂的強大心態,即使對此心知肚明也不以為然。
大野狼正在快速吸收知識,融入嶄新的陸行生物種群(?)體系——反正男神強爆了,就算真的不小心歪了她也有把握扶正。她在異次元漂泊中掰歪過多少青少年男神,就有信心重新扶正慎也菌多少次。(→_→)
不久之後她就收到了這種強大心態的有力佐證。因為平時會和親哥不定期通電話(思鄉病的一大後遺症),在狡嚙空降的一個月後,大豆在一通日常電話里對她說:“二豆子,你最近好像挺開心的。”
小豆:“有好事。”
“詳細報告一下。”
“以後再細說,這會兒有事要辦。”
確實有事要辦,她不是一個人出來,身後還有一隻狡(前)警官,兩人正站在市區人來人往的馬路上。
和她設想的場景差不多,學霸狡在讀寫方面進步神速,口語上比較困難,但也能磕磕絆絆講幾句豆次元語了。小豆掛斷通話的時候,他正很家常地從路邊冰飲店的店員手裏接過雪糕,轉手就遞給她。
除了比一般人男神很多,畫風上簡直沒毛病!
小豆看着狡嚙陽光下的臉,整個人不由進入了不思進取的鹹魚模式。他拈住一張寫着地址的卡片,指了指她身後:“就是那棟樓,走吧。”她瞬間更加鹹魚。
——今天是狡嚙的“線下學霸聚會”,而小豆並不是導遊角色,而是“屁顛屁顛要跟來”的角色。一個星期前,狡嚙加入了某線上社科學霸組織,今天是來參加一個學術氛圍濃厚的小型研討會的。
小豆:夭壽,豆導遊要失業辣。
豆導遊很樂觀。吃得飽喝得足,精神娛樂富足,國際形勢良好(?)、滿眼和平安逸,還有什麼可以期盼的呢?哪怕按照人類心理需求的金字塔層級來看,不管換多少個次元,狡嚙都能夠適應環境、成為被群體所關注、所需要的那一類人。
……
散會之後出現了一個小插曲,樓里停電了。
會議室建在地下一層,這下走廊一片漆黑。稀稀落落的人群有一兩聲措不及防的低聲驚叫,而小豆和狡嚙這對膽兒肥二人組並不太受影響,適時地停下腳步,雙雙貼在牆邊等待。
要不是突然感覺到頭頂被狡嚙的手輕輕覆上,小豆幾乎都要忘記“停電必出cg”的乙女鐵律了。她微愣了一下,不知怎麼就覺得狡嚙輕摸她犬首的動作似乎有強烈的欲言又止的意味——黑暗中,他突然沒頭沒尾的說:“……其實我倒不是一下子就‘神隱’到這裏來的,那時候猶豫了一下沒告訴你。應該是在次元轉換隧道里穿梭的時候吧,我做了個微妙的夢。”
小豆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這種閑聊可不經常從大野狼的嘴裏講出來。“什麼夢?”
“‘夢’到我和你還在日東學院的時光。”
小豆聞言呆毛一抖,又給狡嚙伸手按下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話里又有笑意了,“是‘夢’到和你分開之後,在做職業適應性判定時的情景。因為是十項全能滿分的首席,所以被判定成全職業適格,兩個首選項分別是公安局和成為留校教授。”
“你選了公安局?”
“如果是那樣,就不是在做夢,而是在回憶了。我選了留校……”
還沒來電,黑暗成了閑聊時最適意的加成。“居然選了教授,是哪一科的?”
“古語檢定。很冷門吧?說來有趣,當時的想法竟然不是憂心日本社會的未來,而是在想‘普通而穩定的生活也很不錯吧’。在那之後的發展就更奇妙了,做完決定之後,我就去科研樓下攔你了。那天剛好是你在校的最後一天。”
“??!完全不符合你的人設!”
狡嚙的煙嗓沉沉的。“沒有的事。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冷酷,還是個熱情的青少年呢。”
小豆被逗笑了。
“再告訴你一樁青少年的秘密。我當時確實去找你了,只不過沒有叫住你。後來想想有些後悔……雖然就算叫住了說不定也還是會被拒絕。”
“……還有這樣的過去啊。”
“不過在夢裏,還是鼓起勇氣叫住你了。”
小豆突然覺得眼眶有些熱。“那我拒絕你了嗎?”
“大概不算拒絕,也不算是接受。不過,好在最後還是勉強好好聽我說完了話……接下來又被我威逼着在職業欄里也勾了留校。”
“結果就這麼輕易地複合了嗎?好歹尊重一下日東次席的人設啊。”
“所以才說是個好夢啊。”狡嚙低低地笑起來。“後面還有更厲害的內容呢。兩個人不但一起留校,還結了婚。”
“這樣就結局了嗎?”
“……”狡嚙的聲音突然沉鬱地溫柔下來。“沒有。到這裏好夢就結束了。大概自己也知道是虛假的未來吧?跟懷了孕的日東次席小姐散步到了代官山公園,突然想起這不就是標本事件的發生地嗎?這一下夢境就被打破了……只能束手無策地看着你站在那對我說‘慎也,其實你從來都沒有來找過我’,感覺自己簡直是個罪人,唯有對你道歉……剛剛說了一句‘我很抱歉’,時空旅行就被強行終結了——再睜開眼,就發現旁邊躺着個幼生期的鶴留凜。”
隔了一會兒,她才答話。
“……幼生期?你那是什麼形容詞啊。”
燈光驟然亮起,工作人員拿着擴音器向大家解釋電路短暫故障的原因。兩人同時因光線的刺激閉了一下眼,再睜開眼時,又彼此撞入了對方帶着笑意的眸光。
狡嚙把摸到一半的火機塞回口袋裏,“還好。原本以為故事講完了電路還沒修好,都做好了用這個照明的準備了。”
一起回到地面走到街上,又是陽光明媚的情景。小豆覺得陽光有些刺眼,旁邊狡嚙剛好錯開一步,頎長的身影擋住了她面前的陽光,再點燃一根煙,虛起眸子看遠處。
按說cg總是在黃昏大海夕陽豪宅一類元素中入手,可小豆總覺得眼前這一幕才分明像是定格了。周圍人群的喧鬧聲都不再入耳,彷彿只剩煙線細細地從唇齒間漫出的吐息聲。
果然,該有的都有了。
像這樣的發展,無論未來還會帶來什麼,只要當做禮物收下就對了。
一切憂患的根源其實都是不滿足而已。
像這樣簡直再好不過。
狡嚙回過頭,遞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她已經微微出了神,無意識地牽起了一個笑容。“完了,總有種馬上就要失去鬥志的安逸感。”
“前幾天不是還在和我說集訓的日期安排嗎?”
“這就叫做假期病。”
狡嚙熄滅了煙,和她並肩朝街對面的廣場走去,一路匯入擁擠的人流,慢慢湮沒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對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