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息息祖孫情
就這麼一晃,日子就過去好多。
這一年,賀天二十四歲。
沐世剛越來越喜歡這個孫子,每每閑暇,必要和他聊上大半天。在夏悠純事件之後,賀天再不提回東州的事,但是,一隻正在慢慢成熟的小老虎,卻因為種種關係,不得不被幽禁在這看起來繁華的榕莊裏。
騎馬時,釣魚時,參加宴會時,這小子都是笑容滿面,外人看起來,他可真是一個快樂開朗的孩子。
唯有沐世剛與他朝夕相處,讀得懂笑容背後的落寞。
“想回東州吧?”一個和風習習的傍晚。太陽變成了一個雞蛋黃落在西山上,茂盛的榕樹林全被籠罩在金黃色的光芒中。
賀天還在笑。
沐世剛也笑了,但是,很快,就又收了笑容:“一開始,我是不同意你離開文錫半步的。這心情,現在也沒改變。只是,和一開始那會兒略有不同。我輕易不說情長之事,但是,在這二十幾年裏面,你是我情感上唯一感到有點兒離不開的,不管東西,還是人。”
賀天眼睛裏水光閃了閃,很快就又鎮定。
沐世剛說:“我聽你爸爸說過,東州那裏,原本你也有一個爺爺,對你很好。”
賀天點點頭。
“覺得他在你心裏位置更重,還是我呢?”
賀天非常詫異。他轉臉去看沐世剛,沐世剛目光灼灼,很急切在等他的回答。
賀天有些為難。情感上說,自然羅躍進更加親近。但是,自己這位首富爺爺此時此刻提起這一點,所為何來?他再也不提,但是“東州”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就算沒了愛情,那片土地還會叫他想念。
他雖然很掩飾,不真誠的話要從嘴巴說出來,又談何容易呢?
沐世剛凝視着他,神情莫測。
賀天仔細斟酌一番,說:“也許有一天,我會不再姓賀,改叫沐天。”
沐世剛聞言,眼睛頓時一亮。
賀天心也隨之大動。
沐世剛仰面“呵呵”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他開始哼一首平時特別喜歡聽的歌,賀天聽過這首歌,自己也會哼兩句。和沐世剛一起唱,唱完了,賀天對沐世剛說:“爺爺,我給你拉一段小提琴吧。”
一個月後,賀天正式接受了東州大學發出的邀請,以海外人才的身份,加入東州市政府推行的“精英計劃”,同時進東大,成為東州大學物理系微分子學科的特聘教授。東大對像他這樣的人特別關照,賀天剛落腳,就得到一套房。這套房在大學路菁華小區,距離濱江區商貿中心只有幾公里。
東大校長趙庭威親自帶他去看房,菁華小區面對中央公園的珍品兩棟其中一棟,乘電梯上12樓,1202,實用面積148.5平米,光是陽台就有三個,其中一個,還是超級大弧形陽台。
“怎麼樣,小天?趙叔叔我為你爭取的利益,不錯吧?”時年五十多歲的趙庭威,身材早已經發福,不過保養得挺好,臉上光溜溜的,往後梳的頭髮一絲不亂,且沒有一根白頭髮。
賀天知道他和父親賀聆風的交情,連連答應:“是啊是啊,真是好極了。”
本來就在東州長大,三環以內近市中心房價是多少,賀天能不知道嗎?這樣一套面積不小的景觀房,夠普通工薪階層忙上一輩子。而他,不過就是剛踏入社會的毛頭小青年罷了!對趙庭威,他自然千恩萬謝。
叔侄倆閑聊着,從屋子裏出來,下樓,賀天搶先跑到駕駛座,替趙庭威開門。趙庭威越發喜歡他,囑咐他:“快去考個駕照本,這以後到哪兒該你來開車,我享享福了。”
賀天“唉”了一聲,把駕駛座門給關上。突然,一陣壓迫從前頭傳來。下意識抬頭,賀天看見一個男孩。
這孩子該有十六七歲,雖然長得很高,體型比他還要壯一些,可是,擋不住的屬於孩子的稚嫩佈滿臉。唯有眼睛裏發出的兩道銳利的光芒,讓賀天狠吃一驚。
趙庭威按下車窗:“幹嘛那?快點上車。”
賀天“噢”了一聲,急忙繞回到副駕駛。上車之前,他又回頭望了一眼。剛剛瞪他的男孩把手抄進口袋,若無其事轉身前行。
趙庭威看着他坐進來:“看到什麼啦?”
“沒有。”賀天含糊其辭,訕訕的神態騙不了人。只是彼此都不知該從何說起,賀天不說,趙庭威也不往下問。恰巧賀聆風打電話來,讓賀天乘1號線到新野公園去等他。賀天放下電話和趙庭威說了下,趙庭威便把賀天放在地鐵站口,自己駕車離開。
進地鐵時,那陣壓迫感又逼近。賀天在樓梯上走着走着,猛然回頭。起先沒看到異常,但是,過閘機時,一道人影飄過。一張線條挺不錯的側顏,不正是菁華小區出現過的那個男孩?
他們居然乘同一條線同一個方向的列車,一起在新野下了之後,賀天在125路公交站台等父親,男孩才若無其事自行離開。
邁巴赫62五分鐘之後到達,賀天從左側上車。父子倆同坐後座,賀聆風笑着說:“帶你去個地方。”
瞧他春風滿面,賀天打趣:“不會是您又買了什麼產業?”車子開進了山,沿途一路樹木蔥蘢,偶爾,還會有開花的樹種群集的勝景。看到這些,賀天若有所思:“是要建度假村,對嗎?這樣的地點,建一個度假村,完全可以吸引崇尚高品質生活的人群。”
賀聆風搖搖頭。
“我說錯了?”
“是啊,”賀聆風瞧着他說:“我是要建房子,不過,不是給別人住的度假村。”一大片瀲灧的水光出現了,汽車開上一座寬闊的石橋。過了石橋,又開幾分鐘,只見一座高大的門樓拔地而起。
全息探測加紅外掃描,確定車子車型信息以及駕駛者和乘坐者得身份,全部符合要求,闊大厚實的鐵門方才緩緩開啟。全程花費時間15秒。之後,汽車就開進一座氣派的莊園。
還記得十九歲那年,父親帶自己迴文錫。第一次踏進榕庄,賀天就被那樣一座佔地廣闊、氣勢恢宏的莊園給震懾了靈魂。設計精巧的花園處處美不勝收,或樹木蔥蘢,或花團錦簇。點綴在其中的假山、涼亭都美如童話。高爾夫球場的綠色濃濃的,即便走近了看,也幾乎看不出瑕疵。旁邊的停機坪則可以同時停下五架直升機。
因為知道父親和沐家特別的聯繫,即便努力讓自己在那個庄園裏住得安然,賀天也從未真正忽略掉身處那豪宅、美景之中內心深處的忐忑。他看過羅雅夫人的不屑,聽過朱韓英夫人的譏諷,更被沐繼城、沐繼良極其子女嘲笑過。
被所有壓力死死壓着的歲月里,他可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擁有這樣一個地方——
花園,那麼美,遠遠的地方,居然還連上了碧波千頃的白沙湖。奔到高處往白沙湖方向看,明歌島和白鷺島,都遙遙在望。雖然沒有完整的高爾夫球場,但是有一片綠地被做成了高爾夫的練習場。停機坪只有兩個停機位。最主要的是一棟最高處有五層的建築,飛檐翹角頗有古風,融合了現代建築簡潔明快的元素,整棟房子看起來既精美,又非常大氣!
“爸爸……”突然坐擁富貴的賀天激動得雙眼發亮。
已經回高雅雜誌社上班的許伊菲在房子裏忙碌。工人在她的親自指揮下,把新到的傢具放進起居室。家務總管夏文藍夏女士則分派僕人們,把被弄髒亂了的地方打掃得恢復一塵不染。
看見兒子,許伊菲先愣了好一會兒,在賀聆風的提醒下,許伊菲這才驚覺,這個已經長得和爸爸一樣高大的年輕人就是多年前還是個調皮鬼的“小天天”!雖為母子,一直分隔兩地。離別十六年,這會兒重聚,許伊菲和賀天抱頭痛哭。
在夏嬸的操持下,起居室很快煥然一新。許伊菲握着賀天的手,母子一起坐在沙發上。
“都長這麼大了……”千言萬語堵在心頭,最後也就說了這麼一句。說完了,許伊菲再度淚花閃爍。賀聆風遞了一條手帕給她。許伊菲接過來搵了一下臉。
賀聆風說:“寧兮還在三里橋,這裏已經全部弄好了,過兩天,我安排一下,把她接回來。”
“噢!”
許伊菲也好,賀天也好,止不住一起輕叫。
從去地鐵流浪,到如今成為東州大學的特聘教授,賀天一直都在生活的桎梏中努力地生活。他拚命奮鬥,以至於忘記了這世上還有一個叫“賀寧兮”的女孩。
許伊菲就更別提了,她生賀寧兮之後,整個人就進入植物人狀態。整整一年半的恢復期,“重新成為一個正常人”佔據了她所有的信念。完全恢復了之後,變身富豪太太的喜悅則又花費了她大部分時光。
如今的許女士,進出高雅雜誌社時,沒有一天不被頂級奢華品牌包圍。和當年偷偷摸摸接受沐世剛的饋贈不一樣,所有的香霓邇衣服、艾思瑪包包……全部都出自於老公的慷慨解囊。金卡掏出來,商場購物的衛太太就是刷刷刷。刷的不是銀行卡,簡直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原來一起在高雅共過事的、現在已經混成高層的同事,以及還年輕、正在用力打拚的時尚小年輕,她們羨慕嫉妒恨地眼神包裹了許伊菲。
許伊菲開始上班后的每一天,都沉浸在極度膨脹的虛榮心裏。
寧兮是誰,她根本就不知道。倒是賀聆風笑容中滿含的溫暖和賀天充滿自責的驚詫,讓她突然想起:自己應該還有一個孩子。
“聆風,”許伊菲忐忑着,“那是個女孩嗎?”
賀聆風握着她的手:“是啊,是女孩。”
深居城市中心的明歌區,就像獨立在現代城市的一個古老的傳說。這麼多年城市建設,每每到這兒,必然停止一切腳步。市政府唯一會對這兒做的,就是修修古城牆,重新鋪設青磚古道。就連住在十二道巷子裏的居民,每年都會有一定數額的補貼。從高樓林立的鋼鐵森林來到這裏,看到這兒古樸的牆、古樸的路,造型各異的橋下是脈脈的流水,兩岸楊柳依依花影婆娑,曲曲折折的小巷則是那樣深幽,感覺十分别致。
已經十六歲的賀寧兮,一直都生長在這兒。
沒有親人,只有一個叫張大偉的擔當她的法定監護人。張大偉的老婆叫鍾美惠,南州人。林雨柔病逝,林父患病,楚正哲和賀寧兮一起過完三歲生日後,當時已經掌握天河安保部的肖威派人過來接走楚正哲,林父林母毫無指望,最後一起回老家。留下五間房,雖然全部記在楚正哲名下,但是時間過了很久,楚正哲也沒回來住過一回。林父林母年紀那麼大,興許都去世了。所以,後來都被張大偉佔用。天河的肖威倒是親自來過,不過,打量着楚鐵龍被關在綠達,出獄遙遙無期,而賀聆風明明會回來東州,卻從來不到此處——也就是說,把握楚正哲尚且是必須要走的一步棋,忽略賀寧兮這個小女孩,直接無需半點顧慮。
鍾美惠一開始對賀寧兮還不錯,張大偉佔了林家的房之後,對賀寧兮大呼小叫,她還護着。隨着她自己的孩子張雨婷越來越大,母愛基本被占不說,孩子需要吃、需要穿、需要上學、需要培訓,錢不夠用了,鍾美惠對賀寧兮的態度也冷淡起來。張大偉更是三天就發一次飆,日子緊巴起來,張大偉、鍾美惠每天都會沖賀寧兮發脾氣。一日三次都不稀奇!賀寧兮在張家,根本就是一個純拖累。
十六歲了,她身上的衣服居然還是連手腕都蓋不全。臉上黑黑的,三天都沒洗過似的,用一根紅色的破頭繩隨便撈了一下頭髮,絲絲縷縷還支棱着。
只是,她的五官差不多完全長成了,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子全部都像她的親生父親——賀聆風。一雙大大的眼睛,眼角略長,微微上翹,睫毛濃密得小扇子一樣,則是父親和母親的結合。
同樣十六歲的楚正哲站在玉鯉橋的另一邊,遠觀憑欄而立的她,憐惜,還是一如既往,只不過從今天起,他內心所充塞的,還有深深的感慨。
同樣都是自己的孩子,兒子被接到文錫,上名校,讀博士,十六年回到東州,成了東大的博士。女兒卻被遺忘在這裏。楚正哲想着自己從東大一直跟蹤到菁華小區,又乘着地鐵跟着賀天一起來到新野。賀天的樣子,就如同先前就已經認識的賀聆風的樣子,斧劈刀削一樣深鐫在心頭。
賀聆風,不僅事業有成,形貌氣質都上佳,十足風度翩翩的男人。
他的兒子賀天,雖年輕青澀了一點,可是,眉宇之間的深沉絕不輸於父親。
楚正哲敢斷定:賀家父子同屬一類。既然賀聆風可以干出“利用朋友,拋棄妻女“的事情,那麼,賀天會無情刻薄,也不會是什麼奇怪的事。
那麼,有這樣的爸爸和哥哥,寧兮真比沒有父親兄長時更加可憐……
橋那邊,一夥差不多大年紀的年輕人聚在一起。一個渾身名牌的男孩子把一大束紅玫瑰遞在那個同樣打扮精緻的女孩子手裏。那玫瑰,朵朵都只開了一半,酒杯狀的花朵包得飽滿,顏色濃烈又不失嬌艷!
男孩單膝跪地,即便隔得遠,也可以聽出“我愛你“之類的情話,動人得可以甜掉牙。
橋上的賀寧兮也在看,風吹動她的鬢髮,她那雙朦朦朧朧的大眼睛泛起水光……
十五分鐘后,一大束的玫瑰綻放在賀寧兮面前。淡紫色的花朵,夢幻得幾乎不像真實。
“七夕快樂。”楚正哲對賀寧兮說。
驀然得到這樣一大束花的賀寧兮激動溢滿了眼,不問來處,不問原因,只要可以抱着這樣美麗的花束。賀寧兮連說“謝謝”的功能都失去,一個勁兒只是摩挲、輕嗅。直到太陽漸漸西沉,她才驚覺:那個送她這束浪漫紫玫瑰的男孩子已經悄然不見。
手裏面還留着他送的一個紙袋。紙袋也是淡淡的紫色,上面花朵簇簇。裏面放着一個精美的盒子,取出來,打開,上面一層放滿了造型精緻的巧克力。
隨便拿一顆,放在嘴巴里,柔絲般觸感,讓她一下子身處天堂一般,甜美的巧克力味兒溢滿口腔,讓她感受到的又是滿滿的幸福。
這已經不是賀寧兮第一次收到美麗的禮物。
五歲那年,因為突然不見了相依為命的爺爺奶奶,連總是帶着她玩的小哥哥都不見了,她很害怕,又難過,就每天哭泣。哭得讓人煩,就被張大偉打。過了好久,她終於不再用“哭泣”來表達自己的不開心,而變得鬱鬱寡歡,有一天,她就在玉鯉橋旁遇到他——這個一看見她就叫她“寧兮妹妹”的男孩子,送了她一根漂亮的彩虹棒棒糖。
八歲那年,因為羨慕鍾美惠給女兒張雨婷買的公主裙,咬着指頭流了口水,又被張大偉突然發飆揍了一頓。晚上,她住的院子裏的一間房房門被敲響。小小的賀寧兮顫抖着拉開門,門口放着一個紙袋,紙袋裏包着一件衣裳。躲在房間裏,按亮小枱燈,她看見那件衣裳燦爛的黃色上面灑滿了白色的小雛菊。迫不及待穿起來,即便沒有鏡子照,她也能想像:自己一定美得不像話。當然,第二天她把這件裙子穿出來的結果,就是被張雨婷吵鬧着拿剪子剪爛,並且,她自己還被張大偉誣賴偷錢,被關起來餓了一天飯。
再一次收到禮物,是六年級。那天因為被老師訓斥成績差到拖班級後腿,不僅被張雨婷在學校臭罵,回到六道巷前,還被張雨婷推了一把。張雨婷說:“就你這樣,還讀什麼書?背着書包還不是只會丟我的人!”奪下鍾美惠從垃圾堆上撿來的書包,遠遠地扔在路上。
一輛飛馳而過的電動車從上面壓過去。
書本無恙,可是,文具盒卻毀了,同時毀掉的,還有原本就很不好寫的鋼筆以及只剩一半的三角尺。
抹着眼淚把東西收拾起來,他就出現。他買了一個嶄新的文具盒,裏面光是畢加索鋼筆,就放了五支。到現在賀寧兮都記得,那五支筆,就是那個牌子那一款的所有顏色。她最喜歡的,就是燦爛的金黃色。
這五支筆的命運是這樣的:賀寧兮忍不住拿出一支綠色的,就被同桌發現,一分鐘后,就給張雨婷搶走。
第二次,賀寧兮趁所有人都不在教室里,悄悄拿出一支黑色。結果被從教室旁邊走過去的老師發現。畢加索鋼筆最低一支98元,像賀寧兮這種“孤兒”,老師認為,絕對不可能買得起。好在張雨婷說是自己的,才免了賀寧兮被當小偷的命運。
但是,兩支畢加索引起了張雨婷的警惕。一支紅色,和一支藍色,就被張雨婷衝進房間大肆搜索搜走。
黃色的那支那會兒正被賀寧兮貼身藏着。可是,張雨婷怒喝着威脅她:“再有我不知道的東西藏在你那兒,我一定讓我爸把你從這兒趕走。”
又被關一天禁閉后,黃色的鋼筆,被賀寧兮當成小禮物送給了一個騎三輪車到她面前然後微笑的小孩。因為,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能像那個小孩那樣對她天真無邪微笑的,賀寧兮也找不出太多。
再往上數,最近的那次,他已經變成了大男孩。他過來看望自己時,給自己買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托他的福,她還吃了一頓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