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輸之為何
梁小知也不是到處懟人的，他雖然有時候容易憤怒，也就是俗稱的憤世嫉俗，很多人以為他上大學肯定會亂搞事情，實際上他一定會相當的剋制。
這原因可以追溯在他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那時候他八歲，同學們比他大的多的多，但梁小知和他們之間關係還是相當好的。
例如說有，有個女同學叫胖花，別的女同學都不和她玩，別的男同學都笑她，但有梁小知願意和她真誠的交流。
下課的時候，胖花邊從袋裏拿一片七塊錢就一包的的純麵包味的麵包邊吃邊看書。
梁小知走到她的面前，向他打招呼，於是胖花就給梁小知吃了一片麵包。
“這種麵包如今是我第三愛吃的食物了！”梁小知興奮的說。
“為什麼呢？”胖花邊吃邊看書問。
“原來第三名是土豆絲，”梁小知認真的說，其實他人也不過比桌面高一頭，“然而煮的土豆太難吃了，造成我對土豆絲的恐懼，那是悲慘的一天，我稱為黑色星期五絕望星期五與悲劇星期五，因為我竟然吃了有蒜和肥肉的煮土豆！”
“我喜歡吃肉！”胖花說。
梁知盯着她的書問：“你在看什麼書？”
“《我的幼兒園》。”胖花說。
“噢，”梁小知又鄙夷道，“那作者高兒雞我是知道的，他寫的空洞乏味，不過我倒是欣賞他說的那句……我看到了現代詩就像吃飯的人看到了shi一樣。”
最終胖花還把麵包全給梁小知吃了。
……
梁小知那時候還參加了一個作文大賽，叫“積極向上作文大賽”，簡稱jjxs。
這是全國最大的學生作文大賽，梁小知自然是參加高中組，並成功晉級到可以上電視了。
電視裏，規則是這樣的：大家都關在台上透明的隔噪安全屋裏創作，而外邊大屏幕里會以第一人稱視角投放整個創作過程，於是就可以讓台下的人竊竊私語了。
梁小知對此幾乎志在必得，因為他活了這麼久貌似就沒輸過，他還是帶着那種高傲的姿態，成為了焦點。
其他參加比賽的，有一個人穿着新潮，他的帽子和衣服連在一起像打拳的，領口拉着兩根白色的繩子，他的牛仔褲還破了幾個洞，像被豬咬過一樣。他邊點擊着屏幕邊嘟囔着晃晃，好像在說“切克鬧切克鬧切克鬧鬧鬧鬧鬧～”
還有一位是正宗校服比賽，他頭髮平平，柚口是六道豎杠，他的神情就像那學校宣傳欄里敬禮的，總之他很認真，穿着也很整潔。
還有個人就顯得弱雞了，他穿的衣服像是大人的，頭髮也亂糟糟的，而且臉黑裏帶紅，不過看起來很結實很老實。
梁小知和他們同台登場，在眾目睽睽之下寫着作文，他們就像在四個透明的長方體裏，圍着計時器。
終於，時間到了。
四個人的寫作題目出來了，那切克鬧男寫的叫《我和你和世界》，六道杠好學生寫的叫《正義的黎明》，老實的窮逼壯大哥寫的叫《俺娘》，梁小知寫的叫《論集體性腐敗的必然性》。
切克鬧男孩原來還有個稱號叫世界哥，因為他最先展示自己的作品，而其他三人退下的時候，大家都叫他世界哥，好像他是網紅。
“噗噗噗噗咚咚咚！”當他把自己的原稿作品呈上禮儀女學生的盤子裏，就是這樣叫的，口水都吐在話筒上。
“啊啊啊！世界哥我愛你！”台下貌似是女的大叫。
“世界哥噢？”一個看起來年輕的女評委說的聲音油腔滑調，像台灣來的，“我認識你耶！”
“王麗麗老師我喜歡你的《霸道小皇帝愛上我的純情》！”世界哥剛說完就原地翻了一個跟頭。
“噢謝謝你！”王麗麗也很可愛的說。
“呵呵，”一個老專家無奈笑笑。
盤子裏的原稿就被這樣放到評委們的桌前，大家先傳來穿去，互相指點。
“我覺得他寫的很平庸耶，因為什麼呢？他這篇我覺得沒有活力，好壓抑阿。”一個長的成熟帥的中年男人說。
“菜老師，說實話我媽媽也喜歡你寫的。”世界哥也是點點頭好心虛的樣子。
“世界哥，嗨！”王麗麗先伸手給他打招呼，世界哥又笑笑。她接著說，“其實我覺得蠻好啦，不過老菜說的也有一定道理。”
世界哥像吃了搖頭丸，評委每說一句他就要點頭，他這時候解釋：“老師，其實我寫這篇作文呢，不是說應該讓大家就這樣看看的，我覺得我可以把它說出來。”
“噢～”台下紛紛鼓掌。
“我不認可，”老專家看看說，“作文就要有作文的樣子。”
“我覺得可以讓他試試對不對？”久不發言的更老的男人發言了。
“噢！”大家都叫“讓他試試……”
“既然韋老都這樣說了，那我沒意見。”老專家還是表示懷疑。
“好的，我問你世界哥，你為什麼寫作文？”菜老師問。
“我寫作文只想證明我自己。”世界哥說。
“請開始你的說作！”菜老師魔性大叫一聲。
接着隨着掌聲的歡呼，世界哥終於開始了。他亂晃動着叫：
“大家好我是世界哥，這是我的新作文叫我和你和世界，我的世界，你的世界歐耶！
“忽然有一天，我從你的全世界擼過，擼過，嗯嗯，切克鬧～
“我對你說，說說，你的孤獨，雖敗猶榮，誰的青春，不迷茫？
“讓我們向著光亮的遠方，切克鬧切克鬧！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我與世界，只插一個你，一個你一個為了你我願意熱愛整個世界噢噢噢哦哦！
“現在我拿起手機，我不在呼這個世界，我只在呼你，就算你不愛我我也不在乎，哪怕你把我的作文扔到垃圾桶里切克鬧切克鬧～
“無所謂沒有陽光，我照樣jjxs，噢，我的jj向上，向上～噢我的積極xs，我愛這個舞台，我愛你們！謝謝自己，足夠勇敢……”
“一派胡言！”當世界哥唱完的時候，老專家就拍桌子，指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我泱泱大國千年文化，全被你侮辱了！”
“我不認為這樣，”菜老師說，“我覺得年輕人就該有點他們自己的東西。”
“是啊。”王麗麗說。
“韋老。”專家將目光轉向韋老。
“先看看下一位吧。”韋老說。
世界哥謝完評委下去了，接下來是好學生。
“尊敬的各位老師，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我叫劉光榮，歡迎大家品味我的作文。”他這聲音簡直標準學校廣播。
“我剛剛有看到你柚子上有……”
劉光榮抖抖柚子。
“呵呵，王麗麗，這是六道杠阿，我記得我上學那樣也得過三道。”老專家似乎開心多了。劉光榮的作文紙在他手上，他拿着又笑又點頭。
“你好厲害啊！”王麗麗老師崇拜道。
“沒有，其實我覺得我做這些都是為了同學們。”劉光榮不好意思地說。
“大才，要努力。”老專家說，“我來評論下這篇作文吧。這是一篇好文章，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用了梁知思想。”
“老師，梁知思想深深在我心中。”劉光榮有些感動的說。
“好啊好啊，”老專家苦笑一聲，“不像有些人，一身臭氣。”
“是很感人。”菜老師說，“真的，尤其是，主角叫小明，這個名字很好，還有，他這個比喻：小紅的臉紅得像蘋果，可以說是比喻句里的模範。”
“我喜歡他這一句，”王麗麗認真讀着，“天上的白雲像我最愛吃的棉花糖；聽起來好浪漫啊。”
“你們說的都不錯，”老專家扶着眼鏡說，“但我最喜歡他的結尾，一會兒高兒雞說一會兒梁知說還有什麼人說，這個排比極妙，它展現的是種錯亂時空下的思想共容。”
韋老默默點點頭。
“其實我覺得我寫的還不夠好，”劉光榮說，“像那段扶老奶奶過馬路，我……”說著他竟然哽咽起來。
“沒事，沒事……”王麗麗有些擔憂。
台下突然上來了個女孩，一看就是好學生，她給劉光榮紙巾。
“噢……”
“光榮，你聽我說，光榮，你聽我說，”王麗麗突然說，“你就是我們的榜樣，我們知道，你默默無聞的為學校還有同學們做着貢獻，包括說當你寫道老奶奶要問你叫什麼名字的時候，你說你叫人類的時候，感到你的榜樣力量，覺得這就是我們做人都該做的。”
“我覺得你可以把你這些事迹分享出來，”菜老師說，“就像麗麗說的……你在上面寫你還有本日記是嗎？”
“老師，我每天做好事都有記的，我有十二本日記，無名事迹具體是怎麼做的我都寫了。”
“不好意思……”菜老師呵呵說，“總之，劉光榮，說吧，你做這些究竟是為什麼？”
“我只是覺得，”劉光榮說，“我是在為人類服務。”
當劉光榮結束了，接着是窮逼學生的時候，他突然不敢上台。他說他感到劉光榮身上看到一種強大的力量，讓他害怕。
所以只有一臉嚴肅的梁小知上了。
劉光榮就在台下默默的看。
大家這樣看：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穿着卡通人物的襯衫，個頭適中。他一上來，便看着眾人的臉色，莫名其妙的有些壓抑。
幾個評委傳閱着梁小知的文章，說起話來卻小心翼翼，最後傳到韋老手裏，他就默默拿着看。
劉光榮想看看，梁小知到底有多厲害，當他看到大屏幕里慢慢拉開的文章，細心讀着；他旁邊的世界哥貌似在拍照，一個個刷氣微笑的表情在微笑；那像山裡來的同學只是默默低頭，好像很尷尬的樣子。
“嗯哼，這個……”是老專家先開口，“我看了一下，很好……”
其他的評委也不搭話，氣氛尷尬了。
“我覺得這位，”韋老終於開口，“怎麼說呢，某些細節處理很好……”
“你的名字好感人哦，”王麗麗說話了，“跟偉人一樣。”
劉光榮微微皺眉，他看到後面，不由得握緊拳頭，那一段是：
“我的名字可能跟某人很像，很多人以為我是模仿他，其實不過類似而已。”
“類似而已？”劉光榮冷哼一聲，明明就是拿偉人的名字來當擋箭牌，他梁小知會像我劉光榮一樣看完五遍梁知全集嗎？
“其實我覺得梁知的文章雖然還可以，但陳曉青更好點。”梁小知隨心的說。
台下一陣唏噓。
“你覺得梁知是什麼樣的人呢？”菜老師終於找到了一個月有趣的話題。
“我覺得他還可以。”梁小知說，“但他某些文章真是垃圾了，垃圾得我都不知道是他寫的。”
台下又一陣唏噓。菜老師帶着嘲諷的意味問：“比如說？”
“比如說他寫了一首詩，”梁小知說，“我忘了原本的，但他應該是把歷朝歷代每個偉大作家說了一通，說每個有哪些缺點，說白了就是他們有什麼不足他全看通了，而他好像會超過他們所有人一樣。”
“梁知的確是當代最偉大的作家，”老專家擺出談歷史的語氣，“他在晚年的時候，與邪惡勢力做最後的鬥爭，可以說是腐朽文壇的最後一抹星光。梁知之後，我大國文明陸陸續續便進入了黑暗年代。梁知，他的精神是永恆的……”
“他坐牢，”梁小知總是一副隨心所欲的說辭，“我覺得他可能只是自己活該而已，而且這並不妨礙我說他某些文章特別垃圾。”
“哼？”劉光榮覺得，梁小知這個名字，簡直是對偉人的侮辱，那個人可是烈士，他是為國家未來而死的，至於那篇詩，劉光榮當然知道：文壇如此多精，引很多作家竟墮落。
不管怎麼說，梁知就是強過歷史裏出現的大作家，人們對他的崇拜是顯而易見的。
梁小知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就算天賦再高，敢公然侮辱一個烈士，一個偉大的文學家！
“我覺得你應該學會尊重。”韋老表示一副好像早就知道的樣子，淡然說。
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提文章本身。
“我不明白……”梁小知畢竟還太小了，他只是按照自己的真實想法說的，他目前還未想到自己這樣的說法算是對人的侮辱，他僅論文章罷了，還沒看懂大家是怎麼想的。
“對不起老師，打擾一下！”劉光榮突然走到台前，他覺得是時候為正義發聲了。“我覺得這位同學說的是錯誤的，無論怎麼說，梁知都是不向命運屈服的，他的精神是崇高的，然而這位同學說非但不繼承梁知精神，不延續梁知思想，卻在這裏，這積極向上的賽場上說著粗鄙之語！”
“我……”梁小知突然不知道怎麼說了，他以為評委們會和他討論自己寫的文章的，可怎麼全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呢？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那些人的意思是他小知詆毀了梁知，他們的精神引路人是不能有黑點的，就算有，也不是梁知的錯，就算是梁知的錯，那也是對多於錯，那歸根結底也是錯的值。
當梁小知明白了這些心思的時候，他感到極為委屈，臉紅起來，變得無法反駁。他覺得自己是對的，可就是說不過劉光榮，劉光榮得到了掌聲，而他梁小知得到的只有厭惡。
“他還是個孩子，算了吧！”台下有女的說，手裏還抱着一個嬰兒。
劉光榮果然懂梁知，他條理清晰的訴說梁知的貢獻，當他聽到有人說不要再這樣“打臉”下去，他的正義感就更強了。“人要為自己說的話負責。”他說，“如果梁同學不知悔改的話，如果他哪一天去國外的話，如果他還這樣說的話！”
大家紛紛點頭，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而且這是自己抹黑！自己人還可以互相容忍，可不能在外國人面前丟臉！
“光榮，光榮……”王麗麗終於說話了，“你先下去吧。”
劉光榮表示萬分抱歉，但他也肯定的說總要有人站出來，他還說梁同學畢竟年紀還小，犯錯誤是可以改的，他還說希望這件事剪掉，讓梁同學重新來一次。
台下都是稀稀落落的話語，他們互相表達自己的觀點。
世界哥帶着耳機看手機，一副青春期不屑的樣子；壯實的紅臉卻像個撿垃圾的一樣，他一直盯着劉光榮的腳，又像個害怕懲罰的奴隸，帶着恐懼和怯懦。
“無論如何，我們要正視歷史，”這是劉光榮最後的總結，“不能忘記歷史，反思歷史！”
當劉光榮隨着掌聲下台後，山裡人突然抬了下頭，看見了那一臉正義的微笑，又趕緊自卑的低頭了。當劉光榮真正站在他和世界哥中間時，他趕緊移動了下廉價的鞋子，像是怕劉光榮聞到他身上舊衣服和汗水的味道。
“我們來聽聽其他兩位的意思吧。”菜老師說。
於是話筒轉交給了世界哥，世界哥先是非常不爽的放回手機，然後又露出小鮮肉的陽光表情，他說：“我相信，只要我們心中有愛，再冰冷的心都會融化的！”
輪到另外一個人的時候，他咽一口唾沫，“俺覺得，俺……俺想上茅房……”這當然不會說出來，他真正的想回答是，他相信劉光榮。
其實剛才劉光榮在講什麼是梁知思想，涉及一些抽象概念后，他就無法想像這些抽象詞彙疊加起來的句子是什麼意思，雖然他對這些也很熟悉，不過僅僅是停留在字面上，他盡很大的力氣，也只能相當頭痛的把這些當做生硬的米飯吃掉，然後死又僵硬的拿出來，總之他最後只能相信自己天生缺少理解這方面的能力的。
但他就是信劉光榮，或者說信劉光榮那胳膊上六道杠。管他什麼梁知思想，他只管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他照做或不做，怎麼來的隨便對的人說就是了。六道杠足以證明一切。
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覺得我有必要給這位同學再解釋下，”劉光榮在日記里這樣的寫道：“我知道問題所在，後來我給他簡單解釋了一下，因為梁知思想與理論無處不在，是普遍真理……”
這期節目的錄製肯定是有問題了，包括節目組都需要討論下，什麼該留什麼不該留，如何投票才顯得更有懸念，評委說話應該採取什麼變動才能煽情的合理。
於是就有中場休息了。這影視劇的錄製功能終於發揮了它最大的作用：延長時間來表達短暫情感的歡愉。